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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乞丐调查【10

中国乞丐调查【10-09

二十六

这个叫田虎的小伙子是在《武汉晚报》的朋友陪同下来到我下榻的房间的,他听说我在采访乞丐,因此,请我帮他打听一个叫李英珍的女乞丐,他说那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

——女乞丐震惊世人的报恩。

  结束在武汉的采访,我正在收拾行装,准备赶往下一个城市——成都。

  可是,就在我准备退掉房间的时候,《武汉晚报》的朋友却带着一个小伙子走进来,他说,这个叫田虎的小伙子有事要求我。

  这是个典型的武汉人,黑黑的面孔,个子矮墩墩的,一副很结实的牙齿。

  他的湖北普通话说得又快又急,要不是已在武汉呆了一段时间,我还真有点招架不住了。

  他说想托我寻找一个叫李美珍的中年女丐。因为,他到《武汉晚报》听朋友讲,我正在作全国的乞丐调查采访。

  我对他的要求和叙述有些诧异,猜想这个他所说的中等身材、身体偏瘦、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四十七、八岁的中年女丐,也许是他的母亲。

  我提出了我的疑问,可这个自进门就滔滔不绝的小伙子突然沉默了。

  良久,他才有些腼腆的解释,这个女人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这个谜底不由让我吃了一惊。

  眼前这个小伙子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怎么会娶一个四十六。八岁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乞丐。虽然,近来传奇听的不少,我已经见怪不怪,可对于田虎的新婚我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那么你们吵架了吗?”

  我以为那位新妇是离家出走。

  “不,不是,她是离开了我,是真正离开了我,在结婚的第二天。”

  “这怎么可能,如果要离开你,那又干吗结婚,这显然有些不正常。”

  面对田虎的解释,我终于真的认真起来。

  “事情很复杂,其实也不算复杂,就是那一回……”

  田虎见实在无法让我开窍,只得结结巴已讲起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

  “这事开始时也怪我管闲事,那时是冬天,我下班的时候,骑自行车回家,天很冷又下着小雨,我骑车骑得很慢,可是,在下坡的时候,听到一个女人在叫‘救命,救命’。

  我原本不想惹事,又听这叫声实在可怜,便下了车推着往前走,正好迎面一辆汽车开过来,路灯照亮了路面上的一滩血,和一个血流满面的女人。

  我当时吓坏了,知道是出了车祸,忙上前把那个女人扶起来,看看她还有气,只是奄奄一息,我也着急了,连着伸手拦了几辆车都不肯停。

  后来,倒是有辆三轮车停了下来,可那个司机过来一看,说‘这不是街上那个讨饭婆吗,兄弟,别管闲事,这种人都没什么钱,你救了她,她会为了钱反咬你一口,到时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那个人就走了。我听了他的话也有点想不管了,因为讨饭的人肯定是住不起医院的,万一她醒过来真的反咬我,也没有人为我作证我是清白的。

  想到这里我也想走,天大冷,雨水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

  可是看到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实在可怜,我想算了,谁让我田虎碰上了这号事呢,见死不救也等于伤天害理,即便是她反咬我一口,说是我撞的她,那也只有老天知道我是清白的。

  好歹把她扶到自行车上,我看到她的头上有个血口子挺吓人,便把单位里刚发的一条毛巾给她扎在头上,勉强止住了血。

  这样我一边扶着她一边推着自行车,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市立医院急诊室,交了500元押金,医生才肯给她缝头上的伤口,然后,说她的右胳膊骨折,要再叫500元住院费。

  可是我身上一时没带那么多钱,只得好说歹说医院先收下她住院,然后,我留下了随身所带的工资卡,上面有我全部的积蓄一共600元钱。

  等把这个女人安置好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单位宿舍赶,已是深夜1点多钟了。

  回到宿舍同事都问我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我把经过一说,大家伙一起教训我,说我人太憨,怎么能把讨饭婆当做人来看,她们那些人乞讨为生,连骗带诈,你算是栽进去了。

  同事们七嘴八舌他说着,折腾得我一宿没睡。

  第二天早晨七点上班,四点半下班。一下班我就来到了市立医院骨科病房。

  那个女人倒是醒过来了,正倚在病床上,右胳膊打着厚厚的石膏,一副很憔悴的样子,我不很可怜她。

  我说:“大嫂,好一点了吗?”

  这时进来一个护士对我嚷嚷:

  “你是她儿子吧,赶快去银行把这钱取出来交往院费,要不这病床就得安排由别人住了。”

  没等那女人开口,我赶快答应下来:

  “好,好,我马上去取。”

  这时那个女人流了泪,她对我说:

  “兄弟呀,昨天晚上亏你救了我,一辆出租车把我撞倒就跑得没影了,要不是你,我就死在大街上了,谢谢你呵。”

  我当时特别不好意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见我要去取钱,这个女人忙拦下我:

  ‘我这胳膊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我是个讨饭的,住不起医院,我这就出院,兄弟你别破费了。’

  我当时看她头上的伤口很厉害,脸都肿得变了形,特别怕她有什么意外,便劝她留下来住两天院,看看再说。

  也许发现自己真的是走不了路,她也只好答应了,我替她交了600元的住院费。

  以后的几天,我下了班就往医院跑,厂里的人都知道我救了个女乞丐,都说我想当雷锋也不挑对象,救个女乞丐,也没法帮我做宣传。

  我当时特别恼火,我想,乞丐怎么了?莫非他们就不是人,救他们就不该救?谁活在世上没有难处,哪怕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做乞丐呵,我断定那个女乞丐肯定有说不出来的伤心事。

  可是,我问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的人,多大年龄,她都不肯说。问得急了,她就只会叹气,流眼泪,弄得我也不太敢问她了。

  正在这时,车间领导找我谈话,说我最近工作特别不安心,听说在外面同一个女乞丐有暧昧关系,要我珍惜自己的工作机会,厂里已有太多的下岗职工等着再就业的机会。

  我当时特别生气,跟领导吵了起来,我想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厂里的人风言风语的往我头上泼脏水,难道真的是好人难当吗?

  心里烦我又到医院去,那个女人善解人意地对我说,她马上要出院。我担心她的胳膊,可她却说:“我们这些做乞丐的人,身体泼辣得很,有个小病小痛的靠靠就会过去。”

  我就问她,为什么要做乞丐?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孩子什么的,我对她说:

  “大嫂,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很想帮助你,如果你想要回家,我可以给你买车票,我希望你尽快回家去,别在沿街乞讨了。”

  这个中年女人听我这样说,只默默地流泪一句活也不说,倒让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后来,我在单位加班,一个多星期以后,才得空到医院去,可是,那个女人早已经办了出院手续,不知往哪里去了。

  由于单位效益不好,不久我便下岗了,为了谋生我在街上摆了个烟摊,每天守在摊上挣几个小钱勉强维持生活。

  我父亲早年去世,给我和母亲留下了两间房子,这使我们娘俩还不至于睡到大街上去。

  由于家庭生活困难,也没有姑娘肯嫁给我,所以,我三十几岁了仍然是一个人。我倒是不着急,这年头姑娘一个比一个难侍候,我不想去惹那个麻烦。

  可是,我母亲不行,老太太七十多岁了,对我的婚事着急的不行,整天走东家串西家的给我物色目标。

  可是我相了一个又一个,不是人家看不中我,便是我觉得不合适,一着急,我母亲得了偏瘫一下子躺在床上。

  这可把我给折腾坏了,一边要出摊挣点钱,一边要给母亲端水端饭,还要三天两头请大夫来扎针。

  这时我就后悔自己干吗不马马虎虎娶个女人过日子,这样拖拖拉拉,婚事没着落,老母亲也病倒了。

  说来也是缘份,正在我特别想找个帮手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来到我家,说她就是我当年搭救的那个女乞丐。

  我当时说什么也不信,因为那个女人看上去起码有50岁了,可眼前这个女人也就40出头的样子。

  可她一再对我讲那些细节,讲她出院时因为找不到我而没有跟我打招呼,我这才半信半疑地领她进了家门。

  开始,我母亲见她手脚勤快,帮她端屎端尿,还以为我请了个保姆,一再让我退掉她,省下了钱来娶媳妇。

  可有一天,这个叫李美珍的女人趁我出摊的时候,把一切都说给老太太听了,老太太这才相信是儿子做了好事,人家找上门报恩来了。

  这时李美珍对我母亲说,她是四川人,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自己沿街乞讨为生,如果田家不嫌弃,她愿意嫁进田家,伺候我和我母亲一辈子。

  这个主意把我母亲吓坏了,老太太虽然盼儿媳妇,可是说什么也想不到儿子要娶这么个大他十七、八岁的女人。

  李美珍又对我讲了想嫁给我的念头,我说什么也不答应。我说,就是我真的愿意娶你,可我母亲一直想抱孙子,你这个年龄恐怕也很难让老人如愿。”

  我这样一说,李美珍不出声了,我以为她就不再坚持了。

  可是,几天后,不知她用了什么魔法,我母亲的态度来了个180°的大转弯,她一再对我说:“美珍人好,又贤慧,又勤快,待我也好,相信进了田家也错不了。”

  母亲竭力劝我不如就娶了李美珍,了却了她的心事。

  想到母亲这样的年纪,又是瘫在床上的人,我就不想让她为我多操心,再说,李美珍看上去人的确不错,对我也很关心,我想娶老婆过日子图得就是有个伴,至于孩子那是老天的意思,该有的也会有。

  我答应了李美珍的要求,准备和她结婚。可是消息一传开,我们整条街都轰动了。

  许多人都说我实在没出息,娶不到好女人,连讨饭婆也可以将就,有的人直接说我捡便宜货,因为讨饭婆是不需要什么聘礼的。

  尤其是我到单位开介绍信登记,单位里的人也劝我别上那个女乞丐的当,说那种人还不定藏着什么阴谋呢,别到时候骗了我们一家。

  他们这样议论我也直犯迷糊,也许真的不该娶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可看她厚道的样子也真的不象是个坏女人,除了她在街上做过乞丐,我相信她本来也是良家妇女。

  就这样我顺从了母亲的心愿,与李美珍举行了婚礼,虽然来吃喜宴的人并不多,但是,我还是觉得挺幸福,毕竟这也是终身大事,何况李美珍的确是个不错的女人。

  晚上等闹新房的人都走了,李美珍却在我母亲的房间里迟迟不肯出来,直到我母亲睡下,她才到我们的新房里。

  奇怪的是她没有上床休息的意思,反而坐在床边一副有话要对我说的样子。

  我知道她迟早要对我讲她的来历,只是没有想到她选择在我们的新婚之夜。

  她对我讲述了她的身世。

  原来她是四川子贡县人,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竹匠,可是那个竹匠脾气不好,经常对她又打又骂。后来,她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那竹匠仍是对她进行虐待。

  她想离婚又舍不得两个孩子,直到竹匠另有了新欢把她和两个孩子撵出了家门。

  与竹匠离婚后,她含辛菇苦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女儿嫁了人,儿子娶了媳妇,她刚想喘口气,又发现自己得了早期胃癌。

  在县里医院做了手术后,儿子嫌她住院花钱太多,竟不到医院接她出院。没办法,她只得偷偷跑出医院,因为怕医院找她付住院费、她便坐上火车奔了湖北。下车想在武汉的堂妹家躲一段日子,可是堂妹早已搬得不知踪影,她没有办法,便沿街乞讨沦为乞丐。

  那天在路上被出租车撞伤,原本她想就这样死在街上算了,可碰巧又被田虎给救了起来已经被病痛折磨的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的她,终于发现世上还是好人多,她打算好好活下去,回报田虎的救命之恩。

  就这样出院以后,她到处打听田虎的名字和单位,因为对这个救她的小伙子她一无所知。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当时田虎给她捆扎伤口的毛巾,那上面有田虎单位的名称和电话。

  电话打过去,对方告诉她田虎早已下岗自谋职业,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摆烟摊。

  一时找不到田虎,本来不想再沿街乞讨的她只得重操旧业,当起了女乞丐,漫无边际地在借大个武汉街头寻找。

  开始她想摆烟摊么,肯定是在热闹的大街上,可是找了上千遍,没有田虎的影子,这时,她才想也许在小街小巷里面,于是,她又专门钻胡同巷口。

  这期间她的旧病发作,她知道自己做了胃癌切除手术已经生存了两年,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是不多了。

  正在这时,有一天,在一个胡同口她发现了摆摊的田虎,可是自己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她没有勇气上前去叫一声“田虎兄弟”。

  连着几天远远的观察,她确定田虎家就住在那条胡同里,这才去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买了礼物登了田虎的家门。

  说到这里,李美珍打开贴身的一个毛巾包裹。

  “田虎兄弟,我想只有嫁给你,你才可能名正言顺地接受我的报答,这是个两万元钱的存折,是我几年里乞讨来的钱,我从没舍得用。我想把这钱留给你,算我对你的一点心意,你用这钱去做点生意,闯一闯,也许会比现在强,我的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需要钱的地方了,只是,我要回到我动手术的县医院,我想给医院打工还我的住院费,所以,明天我就回四川了。”

  我当时听李美珍这样说,有些目瞪口呆,可说什么她的钱我是不能要,再穷我也不忍心用她几角几元讨来的钱。

  那天晚上我也许太累了,一边劝李美珍不要走我一边竟睡着了。

  早晨起来,李美珍已经不见了。

  象我结婚引起轰动一样,李美珍的走又引起了我们整条街的轰动。人们说什么的也有,我索兴不去理他们,只想赶快挣点钱去四川把李美珍找回来。

  我要对她说,我是真心实意地娶她做老婆,那怕就是死,也要死在我们自己的家里。

  没等我把李美珍的事儿对我母亲讲,邻居们多嘴多舌的对我母亲讲了李美珍早已回四川的事,老人本来就是中风,这下又一次脑溢血,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的处理了母亲的后事,心想都是自己惹出的麻烦,没让母亲享儿子一天福,倒叫老人为我操了一辈子的心。

  我想到四川子贡去,可又实在不知道李美珍到底会在哪家医院。去年夏天,天太热根本没法做生意,我便去了趟四川,我想一家一家的找,总能找到她。

  可是,我跑了一个多星期,转了五、六家医院,倒是有一家医院知道她,但是,那个护士告诉我,李美珍的病情已经无法控制,她在医院做了几个月的护理工,便走了。

  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可是,我想她会活下来,因为,她是那么一个善良无助的人。

  我现在只想找到她,把这两万元钱还给她,还想对她说,我愿意跟她好好过日子,听说您正在采访乞丐,我想她要是活着,也只能是乞讨为生。因此,您帮我留意一下,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她的下落,没有她的消息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我们毕竟还是夫妻呵。”

  采访者思绪:

  因为我要急着赶火车,因此,与田虎的有些话是在路上边走边说的、这个黑面孔的小伙子一脸的焦急,让我不由对这个叫李美珍的女乞丐也关注起来。

  可是坐上火车,我的头脑冷静起来,这段没头没尾的故事自始至终都是穿着一种浓厚的报恩色彩,不由让我对田虎的寻妻迫切感到有些不可理解。

  毕竟李美珍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而且,又是胃癌晚期,即使她的生命力依然旺盛,那么对于田虎来说,他们的这段姻缘仍是一段可遇不可求的传奇。

  且不说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就算是彼此真诚结合,这种旷世奇恋也会引起世人的种种猜测与议论,等待他们的将是再不会有安宁的日子。

  不过人世间奇奇怪怪的事很多,象田虎如此遭遇,又如李美珍这样慷慨回报的并不是多数,因此,我为他们的淳厚个性表示敬仰。

  我无法拒绝田虎的要求,我将在自己的明察暗访中寻找李美珍的影子,如果这个不幸的女人还在人世的话。

  同时我也想对田虎说几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当过去的一切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知田虎听懂我的话了没有。

命运象把锁,锁住了俺想飞的翅膀,俺只有17岁,可俺却是一个十个月大的女孩的妈妈,而她的父亲也就是俺的丈夫却断了背椎骨,俺只得乞讨,为了那个破寨还能象个家……

——年轻的女乞丐自称是位“女中学生”。

  夏天的北京动物园门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正在暑假里享受难得的轻松的孩子们一脸惬意的笑容,生活对他们来说如头上的太阳般灿烂。

  儿子买了一大盒“和路雪”冰激凌,同他爸爸争论着恐龙突然消失的原因,我的视线却突然被站在动物园门口左侧墙角的一个女乞丐吸引住了。

  噢,如果不是她低低垂着的头和胸前挂着的白纸黑字的告示,这个有一头黑发的女孩说什么我也不忍心称她为女乞丐,可事实上她站在那儿的确是在乞讨。

  我扔下正在为几亿年前的事情讨论的父子俩,奔了过去,正在为《中国乞丐调查》寻找采访个案的我实在不能放弃这样的目标。

  实际上最吸引我的是这个女丐的气质,她是那样一种与众不同,让人感觉她即使在乞讨也仍然散发着美丽。

  我走到她的跟前,一个吃过的康师付碗面的碗几乎堆满了分分角角,那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中最大的竟有十元一张的。

  这是个聪明而又惹人爱怜的女丐。动物园门口不断地来往享受幸福的人们。人们在自己快乐的同时拿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同情,放进这个女孩子的碗里,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也拿出了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可我并非想要施舍,我要做挖掘者,探询这个女丐身后的故事。

  尽管她胸前的白纸黑字写得明白:

  “吕秀娟,河南武候乡人,因家中丧母,老父瘫痪在床、三个弟妹均幼小无力抚养而告请各位好心人无私援助。本人因交不起学费,从重点高中退学,还望各位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让我的弟妹重返学校,在此感谢不尽。”

  以我的经验对这种陈述往往只能相信20%到30%,可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女丐我竟有要信任她所说的一切的愿望。

  正值午间最灼热的时刻,街上行人少了起来。“你是河南人吗?”我顺便将10元钱放在她眼前,在灼热的阳光下满脸倦容的她依然是把头低到了胸口,只是那手在衣襟旁边轻轻地动了一下,我知道她听到了我的询问。

  “你是河南人吗?你今年有多大?”

  尽管她胸前的白纸黑字有那么多提示,可是我还是想从她嘴里得出点真相。

  她仍是一语不发,也许保持沉默对她们这些人来说是一种习惯吧。

  又过来一对夫妇,四十多岁的样子,女人看了她一眼唏嘘着把手伸进包里去找零钱。男人拽拽女人的胳膊,“走吧,别为这些人浪费时间,谁知道她们是真穷假穷,你没听说靠沿街乞讨有些农村人在家乡都盖起了小楼吗。”

  男人的话起了作用,女人的目光由同情转为鄙夷,夫妇俩匆匆而过头也没回。

  我望着走去的这一男一女,不由去观察女丐的神情。只见她头仍低着,那双眼睛却流露出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

  我刚想借这个机会对她表示点同情以博得她的信任对我说点什么,又跑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她眼前站了一会儿,毫不迟疑的把手中一个一元的硬币放进了女丐眼前的“碗”里。

  女孩的妈妈过来没有责备孩子的举动,只是拉起孩子的手“看见了吧,不好好学习将来妈妈不管你了,就会象她这样没出息”……

  女孩妈妈的话还没有落地,两个青年走过来,饶有兴趣地看完女丐胸前的告示,其中有一个轻浮他说:“都一脸皱纹了,还充什么中学生,骗人也骗得这么笨。”

  另一个青年也在一旁挤鼻子弄眼地做怪相,“姑娘还没嫁人呢,干脆嫁给我得了,我给你找家夜总会坐台,比这赚钱容易多了。”

  这俩一看就是社会上的小混混的青年一唱一合嚷嚷了有十几分钟,见女丐毫无反应才悻悻地走了。临走,还一脚踢翻女丐眼前那个装满零钱的“碗”。

  分分角角的钞票滚满了一地,女丐不再象刚才那样一副迟钝的表情,她敏捷地蹲下把钱捡进一个塑料袋。我也蹲下想要帮她捡,却又怕引起她的误会,只得借这个机会近距离地观察她。

  我认为她会气愤地流泪或者有些委屈,但我发现她的脸上异常平静,有一种刀枪不入的感觉。

  开始我以为她的确很年轻,但仔细看她的眼角已出现细细的鱼尾纹,两条扎起的小辫里有隐隐可见白丝,可从她的眼神来看,她不会超过20岁,我对自己的眼力从来自信。

  “我很想帮帮你,可我需要你跟我聊聊。”

  我再一次对她表示同情,并想借机听她说点什么,我知道自己有点乘人之危的味道,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她仍在捡着地下的那些零钱,对我的话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在站起来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说不上有什么意义,但是也绝非毫无内容。

  儿子同他父亲钻进了出租车,车门大敞着显然是在等我。他们为我对这个女丐的兴趣感到不可思议,“走吧,给她十元钱,有什么意思”,丈夫已经有些不耐烦。

  这时已是夕阳西斜的黄昏,街上的人都在匆匆赶路。为了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里,女丐也把自己胸前的告示揭了下来,仔细掖进怀里,然后拿起了她的“碗”。“你明天还会在这儿吗?”对于我的询问她没有理睬,只是独自走了。

  “她也有家吗”?这么大的北京城哪是她的角落,白天尽遭白眼与鄙夷的她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平息心中的委屈?诸多问题使我心里沉甸甸的,坐进车里我也一直在沉思着。

  我决心自己寻找谜底。

  第二天、第三天,我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没有找到同一个她,我有些失望。也许她会从此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想要淹没一个人简直是太容易了。

  可是在星期六的下午,我终于又看到了她。看来这是个比较聪明的女丐,她懂得在星期六人多的时候站在动物园的门口。自然,那些来玩的孩子大多数还是能够同情弱者的。

  “还认得我吗?”为了让她开口说话,我又拿出了十元钱。她眼皮动了一下,没有印象似的茫然。

  “我是个作家,想同你聊聊,同时也很想帮助你,请别拒绝我好吗?”

  我实在想不出还能用什么办法使她对我有所信任,只得老老实实和盘托出。我想既然她说自己是从重点高中退学的,那想必不是一点文化没有,所以,我期待她能够对我有所信任。

  令人遗憾的是听我说自己是作家,她除了用眼睛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把头深深的低了下去,一副永远不会理我的神态。

  我失望极了,只得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渐渐把我们隔得很远。

  多年的记者生涯,造就了我喜欢挑战的性格。面对陌生的采访对象,我的征服欲往往使我总是获得成功。这个女丐的拒绝其实更挑起了我的欲望,我想征服她便是我那本书成功的开始。

  又是一个星期六,她竟没有出现,可星期日我在动物门口的天桥下面找到了她。

  看到我,她一脸的惶惑,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苦苦地追踪她。

  这时我的女人性别占了很大的优势,如果我是男人,我想她肯定会逃之夭夭。因为我的执著实在有些可怕。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聊聊,听听你的故事,并且帮助你。”我再一次拿出了十元钱。

  “可是俺不会说啥。”

  她终于开口了,尽管在一遍嘈杂中这声音微弱的象一缕游丝,可我还是高兴极了,毕竟,她已开始接受我了。

  “我不需要你会说什么,你只要告诉我你的经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大姐,俺看你也不是啥坏人,几次来找俺想想你也怪累的,如果你真对俺好,就明天到俺住的那儿找俺吧,俺挺崇拜作家的,俺一定给你说实话,可现在俺不能说,你看谁在街上要钱的时候尽说话来着,你在这儿站着找俺说话,人家该给钱的都绕着走了,这样俺的收入就没有了。”

  听她这样说,我发现自己的确是犯了个错误,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奇怪地张望我们,一个衣着时髦的女人在同一个脏兮兮的女丐谈话。

  我有些知趣地忙打听女丐的住址,匆匆离开了她。对于她终于开口说话我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成就感,这将是我采访的第一个乞丐。

  女丐,不,应该称她为吕秀娟或者是秀娟。她住在洼里的一个窝棚里,也许是因为正处在夏季,这种四面透风的建筑倒也还不失为凉快,但我不知道寒冷的冬季,她如何对付。

  也许是因为要接受采访,她穿得稍微象样了一点,两条小辫散开披在肩上,脸上有了淡淡的血色,不象在街上站着时那样萎黄,甚至她还穿了一条裙子,虽然已洗得看不出什么花色。

  见我终于打听着找来,吕秀娟有些惶惑。她一边张罗着想给我在她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矮凳的窝棚里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一边嘴里嘟哝着,“俺能跟你说点啥?俺的事儿要是能写进书里就丑死了,俺就没法再做人了。”

  终于我坐在了她的床上,而她却象个小学生一样坐在了我面前的矮凳上,居高临下的我突然从吕秀娟身上找到几分孩子气,那使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可爱。

  果然,她的年龄证明我的直觉没有错。

  她只有17岁。

  可她的叙述却让人无法正常的呼吸,这是一个青春被扼杀的故事。

  “俺得承认俺那告示上有许多谎话,俺虽然是河南人,但老家却不是武候乡,俺爹俺娘都活得好好的,既没死也没瘫,俺有三个弟妹是不错,可他们都还在念书,我爹包了十亩棉花地,收成好的时候富着呢。

  可俺还是撤了谎,为了俺男人还有十个月大的女娃,俺……俺还是撒了谎……”

  也许是勾起了什么伤心事,吕秀娟眼圈红了,话也有些说不下去。

  我有些吃惊,停下了手中的笔,她刚才明明说自己只有17岁,可如何又出来了一个丈夫和十个月大的孩子。

  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可我丝毫没有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我看到了吕秀娟的痛苦。

  “大姐,你也许不相信,可俺真的只有17岁,俺结婚实……实在是没有办法。

  俺爹妈生了三个女娃一个男娃,俺在家排行老大,俺爹特别疼我,打小就不让我下地干活,一心想叫我读书考大学,将来有个好的出路。

  在我们那儿,女娃十八。九岁就得嫁人,二十岁稍多一点就可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我有些小时候的伙伴初中毕业便同别人订了亲,可那时的俺打心眼里瞧不上她们。

  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的俺,一心想考县里的重点高中,俺老师也特别支持俺,总说俺是棵能成材的苗子。

  1997年,俺拼了几个月,终于以总分第三名的成绩考中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一中,成为一名高中生,俺爹俺娘高兴地把亲戚都请了来为俺办了酒席。

  为了筹集学费,俺爹六月天跑到县城的建筑工地当小工,俺娘种着家里的地,还不断揽些针线活儿来家干,常常是一熬就是半宿,俺心疼俺娘,不让她干了,可俺娘说:“只要俺娃能把高中念下来考上个大学,爹娘就是累死也不说别的。

  俺当时特别的感激爹娘,心想在俺们乡下女娃要是读个初中就算是了不起了,俺爹俺娘拼死拼活让俺读高中,俺说什么也得好好念书将来上大学。

  为了开学就能有个不错的成绩,俺暑假里把从老师那儿借的高中课本全部看了一遍,并且写了十几篇作文。

  俺实际上是喜欢文科,并且梦想将来当一个记者或作家。在初中的时候,俺们的校报上便经常有俺的小文章,偶尔还会有几首小诗,俺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憧憬,总想有一天俺会跳出农门,到大城市去做个真正的城里人。

  也许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俺快开学的时候,俺娘由于老熬夜赶针线活累得犯了风湿性心脏病,住进了县医院,俺爹和大妹在医院陪床,俺带着二妹和小弟在家看家。

  白天还好说,人来人往的没什么事,可到晚上,俺家的房子在村西头,隔着俺最近的邻居也有50多米,俺着实有点害怕。

  好歹跟俺姨商量好了,她晚上从别的村赶过来陪我们呆两宿,可在她来的前一天,事情就发生了。”

  吕秀娟又一次停顿下来,也许是因为心里的不平衡,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见我毫不放松地盯着她,“大姐,你答应俺不写俺的真名俺就再说下去。”吕秀娟同我讲起条件来。

  “可哪是你的真名,我不知道。”

  我回答他。

  “也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也不是俺的真名,俺这肚子苦水憋了这么久,俺不怕说,只怕说出来对俺娃不好,俺已经没脸了,可俺娃还小着呢。”

  吕秀娟叹了口气。

  看样子伤害对她来说还是发生刚刚的事,因为她还没有学会麻木,学会冷漠,学会一切都无所谓。

  “那天也怪,那天也许真是该着,俺姨答应俺第二天晚上过来陪俺,俺在家就有些踏实了,哄着弟妹睡了以后,俺跑到爹娘的屋里看书,可不知怎么就被一个男人摁在了床上。

  那个男人满身酒气,力气大得根本由不得你,俺刚刚冲了澡,只穿了件背心,很快就被扯得一丝不挂。

  俺怕这个男人伤了俺的弟妹就尽量不出声地挣扎。可俺被他一下子给打昏了,等俺醒来那个男人早不见影了。俺浑身痛得象要散了架子,床单上东一块,西一块沾满了俺的血,俺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可俺那睡得死死的弟妹竟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这个男人是谁俺根本一点也没看清楚,只觉得他的手粗糙得吓人。后来,在俺家的门口找到了一个酒瓶子,俺便拿着到派出所报了案。

  当时俺爹娘都没在家,俺也不懂该咋办,只觉得应该赶快找警察破案为俺报仇。

  那个酒瓶上的指纹很快检查出来了,是俺们村一个出了名的光棍汉的,他家四个儿子,都好吃懒做娶不上媳妇。除了老三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其余三个都还没成亲,而这个坏了俺的是他们家的老四,那一年已经36岁。

  等俺爹知道信儿赶回来,刘家的老四已被拘留起来。在派出所里,他倒也承认是喝醉了酒以后强奸了俺。这样俺在村里一下子成了人们指指点点的目标。

  因为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俺村里的人着实夸了俺一阵儿,可又因为出了这种事,在乡下即使是被强奸,女娃也从此会被人瞧不起的,甚至从此嫁不出去,除却嫁给死了老婆带着孩子的男人做二婚。

  俺爹回来后对俺是一通责骂。说俺为什么要去报案,这样虽然那个男人已被抓起来,可俺的名声也臭了,家里面也没了面子,将来这乡邻也没法处了。

  俺那会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哭。哭。

  对这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打击俺甚至有些难以承受,好几次走到村头的小河边,看到那清凉的河水,俺都想一头扎下去,这样也许一切都清白了。

  俺娘病还没好利索,便从县医院赶回来,俺娘把俺搂在怀里,生怕俺有三长两短的嘱咐我:“俺娃是规矩的,这俺知道,是那个坏人做孽,让公安来惩治他,俺娃千万要想得开”。

  俺娘说完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俺也委屈地直叫:“娘,娘……”

  幸好马上就开学了,俺收拾东西来到了县城,离开了村里那是非之地,俺对未来又充满了希望。

  能有书念对俺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而且,因为俺们村只有俺一个女娃考上了高中,在县一中我暑假里的痛苦遭遇还没有人知道,这给俺解除了最大的心理负担,俺庆幸自己也许逃过了这一劫,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开学分班以后,俺当选了班长和语文课代表,同学们都知道俺曾是县里考中学时的第三名,因而都特佩服俺。

  在新的学习环境中渐渐忘了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很快,俺的成绩便在班级里数一数二了。

  可是,俺没想到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在县城念了两个多月的高中了,俺的例假一直没有来。开始,俺还以为是让那件事吓坏了,打乱了周期,过一段时间就会好,可俺没想到俺不知为什么难受的饭也吃不下,好象大病一场似的有气无力。

  俺老师发现俺的身体有些不正常,她劝俺到医院检查一下,别是有了什么毛病。

  俺爹从乡下赶到县城,陪俺到医院检查了一遍。结果……俺想,你也是女人,你也应该猜到了。俺肚子里有了那个强奸犯的孩子,这晴天霹雳让俺在医院就昏了过去。好久,俺才听俺爹说“俺娃命苦,这学还咋上!”

  俺没脸再回学校,所有的课本都没带便回了乡下的家,俺村的人很快便知道俺怀上了那个坏蛋的孩子,纷纷上门来劝俺求公安放出刘家的老四,让他娶俺算是成全了他。

  这时刘家的老四还在法院里等着判刑,他那70多岁的老娘也提溜着几斤点心来到俺家,跪在俺娘面前,求俺家开口到公安局求情,就说俺和刘家老四是原先订了亲的,他那天喝醉了酒做下了糊涂事,俺一气之下才告了他,实际上他是要娶俺的。

  俺说什么也不答应,求俺娘带俺去医院做流产手术,俺恨透了那个毁了俺的人,怎么可能去给他做媳妇养孩子。

  可俺乡下的那个地方是个真正的舌头底下压死人的地方,本来,俺的名声就坏了,再出了这种事,俺爹娘都觉得在村里无法抬头做人,更何况俺还有三个弟妹。

  俺爹闷着头抽了两宿的烟,最后他决定接受刘家的请求,但条件是刘家老四同俺结婚后必须带着俺到别的村去落户,俺爹不让俺在他眼前,他嫌丢人。

  俺说什么俺爹也不听。他说:“娃,我这是为你着想,将来你就是把孩子做掉,谁还愿意要你,而且,你的事传到学校,人家怎么可能让你再去念书,刘家老四虽说是懒了点,可人还是挺结实,只要你帮他生下孩子,再跟他好好过日子,你这一辈子也就有指望了,爹也省了一块心事呵。

  爹说完了,俺娘也劝我,我不知道他们都中了什么邪,也许是刘家许诺的那台手扶拖拉机打动了他们,可难道女儿的一生就值那样一台拖拉机的钱?

  我哭我叫,我说什么也不干,可俺爹竟瞒着俺到公安局里把刘家老四保了出来。他跟公安局说,闹了点误会,其实,俺跟他早就定了亲,算不得强奸,俺不告他了。

  刘家老四刚出来就到俺家里来看俺,一脸的得意,俺看见他就恨得要命,索兴躲到俺姨家去了。

  这时学校也来信问俺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退学了,俺没有办法答复学校,只得托人捎了口信,说俺得了慢性病,准备休学一年。

  俺实际上还是想再回去把高中念完,要知道为了考上县一中,俺吃了多少苦,可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折磨人。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眼见俺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俺再也靠不下去了,总不能把孩子生在俺姨家里。就这样,俺匆匆忙忙走进了刘家,成了那个毁了俺的人的媳妇儿。

  刘家穷得底儿朝天,给俺作为彩礼的那台手扶拖拉机还是四处借钱买的。俺在刘家老四的伯伯的村里落了户,隔着俺村大概有30多里路。

  俺没有自己的房子,只得住在人家盖了个新房后扔掉的两间土坯房里,俺的女娃就是生在那儿。

  说良心话,刘家老四娶了俺以后,人还算规矩,也不象以前那样懒,除了照顾着他伯伯家的几亩地,有时候还开着拖拉机出去帮人盖房拉点料儿什么的,挣几个活钱。

  俺爹那台当做彩礼的拖拉机实际上是为俺要的,俺结婚以后,俺爹就让刘家老四开到了俺村里,我知道俺爹这是想让俺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可俺终归是觉得委屈,仅仅是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俺的命运就由不得俺来决定,俺的生活也从此变得面目全非。俺说啥也想不通,可说啥也已经没有用了。

  对刘家老四这个已经是俺丈夫的人,俺一开始除了恨就是怨,没给他好脸色。

  刚结婚的那阵儿,我借口新媳妇回门,回到娘家一住就是半个月,他几次来接俺俺都不回去,闹得俺爹最后直撵俺回去。

  回到俺那个一无所有的破家,想想自己的大学梦,俺止不住地流泪。也许刘家老四这时也明白自己的邪念毁掉的是什么,他扑腾一下跪在我的面前,用手打着自己的脸:“秀娟,我知道是我错了,我根本就配不上你,可是既然我们结了婚,我就会好好待你,疼你和孩于,你别恨我了,看在快出生的孩子的份儿上,原谅我,好吗?”

  刘家老四说着把头放在俺的膝盖上哭了起来。看着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象个孩子,俺心里的那块冰也渐渐化了,毕竟,谁叫我们已成了夫妻,这样恨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何况,我们的孩子也己快出生,也许,我真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把这日子踏踏实实地过下去。

  吕秀娟说到这里真的有些累了,她两眼有些发直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似乎思绪一下子断了源头。我将桌了上唯一的水杯递给她,她条件反射似地站了起来,又很难为情地坐下,悄无声息说了声,“你没有听烦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我结婚不到六个月,孩子便出生了,是个女娃。俺丈夫开始挺下高兴,可俺年龄还小,再生第二胎也来得及,他也变得喜欢起女儿来。

  只有俺那婆婆特不是东西,俺生了孩子她就送来了50个鸡蛋,她说因为是女娃娃,所以她不想伺候俺过月子,还是俺娘来照顾了俺一个多月。

  那时,俺丈夫揽了往县城送砖的活儿,这种活因为只能在晚上干,所以特别辛苦。

  因为拖拉机白天不能进城,所以,他只能每天晚上12点起床去砖瓦厂装货,然后跑到县城自己卸下,再回来跑一趟,直跑到早晨五点钟,才能回家。

  俺白天照顾孩子,晚上还得等着叫他起床,给他做饭,累得我人都瘦脱了形。

  由于我们结婚时欠了四千多元的债,一年下来拼死拼活勉强将债务还上,日子还是穷得刚刚能吃上饭。

  俺是个特要强的人,虽然娘家的日子还算说得过去,但俺从来不向家里伸手,俺那三个弟妹还在读书,俺还指望他们能替俺圆那个大学梦。

  可穷归穷,那时俺丈夫知道疼俺疼孩子,人也特别能干,整个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俺也特别知足,俺体会到什么叫爱的滋味,对他也从一开始的恨渐渐变为以后的疼,俺知道这叫先结婚后恋爱。

  看到俺俩过好了,俺爹还挺得意,逢人便说这是他成全的我们.弄来弄去大家几乎都忘了以前发生的事儿,仿佛真的俺跟他是早订了亲似的。为了孩子的将来,俺也只好努力使自己忘掉以前的事,心想只要他正经八本的跟俺过日子,俺也没啥别的想法了。

  可是就在俺一门心思的想把这日子过下去的时候,俺丈夫却在城里出了事故。

  早晨四点多钟,他可能是太疲劳了,竟开着拖拉机从大桥上撞进河里,把桥栏杆都撞断了,他自己也被砸断脊椎骨,动了两次手术还是不能动,这时候俺孩子刚三个月。

  为了他的两次手术俺已经东凑西借的凑了三万块钱,可医生说还得做一次手术才有可能坐起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俺是实在没有法子可想了,可他躺在那儿,还在喘气,就不能不救他呀。

  俺把孩子放在娘家,又四处借钱,可人家都知道他恐怕是瘫了,凭我将来怎么能还上这些钱,更何况那时候大家手里也没几个活钱。

  俺爹又想让俺大妹。二妹退学嫁人说省下这笔学费,换点彩礼钱帮我,可俺说什么也不答应,俺已经毁了前程,不能让俺妹妹再为俺毁了。

  没有办法俺让婆婆在家照顾丈夫,俺跑出来想找地方打工赚点钱。可是,干了几份工那点工资除了能让俺自己吃饱也剩不下多少。

  这时俺遇上了俺村一个在北京打工的人,他说俺要是有胆子,他就带俺到北京找工作,说那里赚钱容易得很。

  就这样俺回家亲了亲孩子,告诉俺那在床上还不能动弹的丈夫,俺要到北京打工赚钱为他凑第三次手术的钱。

  俺走的时候,他哭了。他说:“是俺连累了你,俺这辈子都欠你的。”

  我兑,“事情都这样了,啥也别说了,这个时候俺不豁出去谁豁出去,只是苦了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

  俺到了北京倒是没有真正找地方打工,俺村里的那个人教给了俺这个乞讨的办法。他说只有这样钱来得才快,他说他从乡下带出十来个,都是在干这个,不过俺是最年轻的,就叫俺打扮成中学生的模样。

  那个告示也是他给俺写成那样的。这样他每天从俺讨的钱中要抽点出来,算是交了保护费,他说那地盘都是要交钱的。

  吕秀娟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她那个人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那是俺村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俺爹跟他熟,俺只知道他是从俺村出去的,听说在北京发了财,回村盖了三问瓦房,还买了摩托车,生了三个孩子,有一个被罚了四万。

  “他这样不是等于在剥削你吗?”

  “俺初来乍到的,没个人引路也不行呵,这不,虽然他也够狠的,每次拿走我三分之一的钱,可俺在北京呆了大半年了,倒也没出什么大事,俺心里还是挺感激他的。

  那回儿在秀水街碰上了一个也是讨钱的同乡,那个60多岁的老头说也是他把他们带到北京的,听说,他这几年发的就是这种财。

  “那你丈夫的手术做了吗?”

  “唉,就别提那手术了,俺好歹连借带讨又凑了三万块钱回去,让医院给俺丈夫动手术,可钱是花了,俺丈夫还是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俺爹找到医院,大夫说,钱凑起来的太晚,象俺丈夫这种病早已过了动手术的最佳时机。所以,他们不敢保证手术会成功。

  就这样俺又白扔了三万块钱,背了一身的债务。所以,俺还是回不了家,还要在街上去糊弄人,可俺实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大姐,你说俺才17岁,咋碰上这么些倒霉的事儿,这日子真觉得没头没尾难熬,有时候想想真不想再活下去,可又可怜俺那个还不到1岁的女娃。

  前两天,俺那个同乡的大哥来拿钱,听说俺想孩子了,他还说,你把孩子接到北京来,一个女人带个孩子更好要钱,只是孩子受点罪。

  可俺说什么也没答应他,俺想俺已经是没脸没皮的人了,不能让孩子再跟俺受些委屈。

  现在家里的丈夫、孩子都指望俺养活,俺要是不干了,他们就得饿死,所以,俺没办法只得在北京呆下去。将来怎么办俺也不知道,只是这讨钱的事儿也越来越不好干了。因为干的人太多了。

  俺在动物园门口也受到了几次搔扰,没有办法,俺就尽量地常换腾地方,并且,主动提出多给那个同乡大哥点钱,让他帮俺摆平周围的环境,这样俺才平平安安地混了这么多的日子。

  你看我们这些乞丐似乎是各干各的,其实,每个人都归属自己的帮派,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不打点好,一不留神踩了人家的地盘,就会招来莫名其妙的灾祸,这一点俺是深有体会的。

  所以,这方面的事俺不能跟你多说,说多了等于砸自己的饭碗。大姐,你写的时候也别写上这些事,写多了,有人会找你的麻烦,大姐,你听我的没错。

  刚开始上街俺还有些不好意思,生怕有人认出俺是谁,可时间一长,俺觉着也就是那么回子事。

  “可是你将来……?”

  尽管知道不该问,可我又犯了以前做记者时的毛病,问主人公将来的打算是我们采访结束时的惯常范例。

  “将来,唉,我不敢想将来,我倒是老想过去,想我那扔在学校的一大堆书本。现在我大妹正读县一中呢,我已经说了,大妹上学的费用我帮她赚,只要她能考上大学。

  我丈夫那个样子,这个家也不成个家了,我也不想回去,除了每个月寄钱给他们,我强迫自己忘了那个家。

  孩子还大小,我也没太深印象,可我相信她不会再象我这样。也许,她是有将来的,而我也许赚点钱做个小生意,也许继续用这种方式生活,反正都无所谓。不过,我想,我不会再离开北京,这里的确是个能赚到钱的地方,更何况,我也熟了。

  唉……

  采访者思绪:

  吕秀娟用一声长长的叹息结束了她的话,我却用长长的叹息号为我的采访告一段落。

  到过农村的人也许都知道,在他们那里类似吕秀娟们的遭遇并不特别,可这段故事在二十世纪末的北京的天空下听来,似乎充满了愚昧与荒蛮的色彩。

  一个女孩的青春就这样被葬送了。

  这里面我已无法去指责谁,是非感在这样一段恩怨里并不特别重要。

  只是一个做着大学梦的高一女生沦为街头靠谎言行乞的女丐,这其中的落差充满了人生的残忍。

  对那个剥削了她的同乡大哥,吕秀娟充满了感激,连这种钱也有人赚的事实让我夜不成寐。

  也许我们该为他给吕秀娟指点迷津,使她发现这种赚钱方式而感到庆幸,也许我们该送他们上法庭。对于这些人,我宁愿选择后一种方式。

  天津市公安局不是已经在行动了吗?

  他们抓起了五名类似这样的丐帮帮主,并要将他们绳之以法,这当然是大快人心事。可问题是,现在社会上还有多少人在赚这样的黑心钱,发不义之财?

  有时候,这已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这是一种黑暗的势力,它构成了社会底层的罪恶,衍生了犯罪与动荡。有时候,它便是邪恶产生的温床。

  无论怎么说,这是个正在形成的事实,而我们的责任是如何消除这一事实。

  我想我所有的只有我的笔。

它将让人们在悲凉的故事后面,触摸到一个真实而黑暗的世界,这便是我的责任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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