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维尔,凡高留下了他最后的杰作之一:《欧维尔教堂》。教堂外边竖着一块牌子,挂着这幅画的复制品,精通法文的杨起先生告诉我,这上面有诗人题句:"与大师杰构中,请君深悟凡高生前心灵最后一字-上帝。"(这句翻得可真不怎么样-馆长注)
在欧维尔,至爱的友人高更因误会,与他大吵一次离去(馆长注:这是一个大错误!怎么会是在奥维尔?!),从此音书顿杳,留下的是寂寞、困顿和社会对他的冷漠。凡高一生卖不出一张画,即使当时在巴黎已渐渐成气候的雷诺阿、莫奈、莫利索的拍卖会,也累遭败绩,引起了一阵阵布尔乔亚们的嘲笑、评论家们的诟骂。人们根本不知道凡高,也就是他连被人嘲笑和诟骂的资格也没有。
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比被弃置不顾、被彻底忘却更痛苦的了,那时冰冷阴湿的黑夜、是狭窄深陷的冰窖,那是与死比邻的生。凡高爱叼烟斗,抽的是粗劣廉价的烟草,他曾在一张画上描写了一个最粗糙的木椅,在破烂的藤座上放着他的烟斗和一张纸包的些许的烟草,它似乎向我们唱出了一首凄凉的身世之歌,一如这烟斗中袅袅的轻烟在人间消失,无影无踪。
一个伟大的天才,当他无法知道自己的艺术具有无限的生命,会永恒地受人热爱的时候,形骸之暂寓人世,那是毫无意义的。艺术既不能提供面包,那就让需要面包的艺术家速朽,而自裁便是最简捷的方式。
凡高拿起了手枪,走到萨都的草坪,向心窝射了一枪,他在华贵的建筑前对这不平的社会用生命做一次壮烈的抗议。然而他没有倒下,一路流淌着鲜血回到他的卧室,他呻吟流泪,无法说话,只有一声声悲惨的呻吟。
据说天鹅之死都选择朝暾上的清晨,它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吟哦,向自己曾用美奂的羽翼装点的自然告别。而凡高,这一百年后将用他无量光焰浊照混浊世界的伟大天才,他弥留之际的歌却这般凄厉惨烈。他死在深爱他的弟弟德奥(Theo提奥--馆长注)的怀抱中。
凡高一生寡于交游,在他遗体旁的只有他的好朋友、穷困的医生加歇(加歇穷吗?馆长对此有异议)和画家歇尔齐格。神父拒绝为自杀者做弥撒,甚至教堂不给灵车送葬,只有在附近的梅里小镇借来一辆破旧的灵车将凡高遗体送到墓地。他的弟弟德奥(提奥)为了慰藉他的对艺术以生命与之的兄长,曾和另一位朋友合伙仅仅以几十法郎买过梵高一张画(馆长注:有没有这事我不能确定,但凡高生前还是卖出过一幅油画,这是已经确认的)。
然而今天这一点点光明和温馨也深埋在凡高的心灵,深埋在这最简单的墓茔之中了。凡高生前曾有一封致他亲爱的弟弟,信中说:"我相信终有一天,我有办法在一家咖啡馆办一次画展。"
今天,所有的雄伟壮丽的画馆,无论奥赛博物馆或大皇宫,都以一展凡高的杰作为荣,荷兰和法兰西都争称凡高是她的儿子,在巴黎和阿姆斯特丹都巍然耸立着他的纪念馆。而一百年前,凡高的理想却是在咖啡馆一悬他的心迹。
印度诗圣泰戈尔说:"一个人大为谦卑的时候,就是他接近伟大的时候。"这种"谦卑",倘若仅是知其当为而为之,那就近乎矫情,而凡高的谦卑来源于他的天真和懵懂。他完全不知道驻于他质朴灵魂深处的不朽天才,胜过了英国女王皇冠上的钻石。凡高只是画着画着,热情的不倦地画着,那是他灵智的本能,而是否是天才无关宏旨,他不会像毕加索每天清晨懒洋洋地睁开倦眼问妻子:"我是天才吗?我有天才吗?"
凡高过着清白无瑕的生活,他没有金钱的刺激、没有女人的诱惑、没有鲜花的慰藉。正如罗曼罗兰说:"清贫,不仅是思想的导师,也是风格的导师,他使精神和肉体都知道什么是澹泊。"澹泊者,明于心而淡于欲、请于志而寡于营也。
当罗丹命丰腴清丽的裸女模特儿们在画室翩然起舞,当莫提格里昂尼面对着妩媚而慵懒的美女,在画面上把他们的脸"令人愉快地拉长"时,凡高在哪里?他正对着一片平常的农田、一张破旧的靠椅、一双踏遍人间含辛茹苦的皮鞋,画这些巴黎的大师们不屑一顾的事物。
然而我不知道有哪一位画家能像凡高画得那么动情、那么执着、那么令人神往,这就是天才之所以为天才的原因。看他画的所有自画像,那眼神没有一幅不咄咄逼人,那其中闪现的光芒有坚毅、有不平、有尊严,充满了对人生的批判和对自己命运的抗争。凡高在美术史上的出现确实是一个奇迹。
作为一个东方艺术家,我欣赏他是因为他手法的神奇、色彩的高妙、构图的超绝。凡高远离了传统审美的藩篱,以所向无空阔的气势和才力俯瞰当代、睥睨千秋,从而一扫艺术界的平庸浅薄和乡愿惰性。他有着崭新的惊世骇俗的、前所未有的艺术感觉,有着战栗着的、流动着的、闪耀着的绚烂光彩。这种画风一旦问世,美术史就必须重写,色彩学甚至美学就必须修正,这正是凡高撒向人间的一个永恒的、不易解的谜。
在他的眼中,只有生机盎然的自然景观,他陶醉于其中,物我两忘。
他视天地万物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用全部身心,拥抱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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