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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锤:岁月里的夏天
2015-11-27 11:50
来源:共识网-作者赐稿作者:李铁锤加载中点击:我要评论
我们当时浑身长满痱子,只穿着半截裤头蹲在那里,那是夏天最简约的我们自己:只一条短裤伴着我与很多伙伴度过整个夏天,光着上身,光着下身,打着赤脚,细胳膊细腿鼓肚子,一群非洲的儿童在中国的村庄生长。
为了捉一种小知了,小时候独自走入初夏的栗树林后对它留下的印象,还是现在想起老家的栗树林对它最美的印象,只是栗树林如今早已彻底不在。
那时,它们的叶子还没有完全展开,叶苞上正长着鹅仔一样的灰色绒毛。阳光从天空透过栗树林罩下来,银灰色的树干反射着银色的光芒,大部分灌木已经张开了最柔嫩青翠的叶子,纤尘不染,山谷因此一片透彻亮丽。
个子修长的灰色小知了趴在阳光下温暖的树干上叫得相互应和,它们的声音一点也不比盛夏的知了小,只是它们从来不到村庄附近的树林鸣叫,一到真正的夏天它们就突然消失,谁也不知道它们是集体藏起来了,还是变成其他的东西飞走了。
我独自站在山谷脚下往山坡上方的天空望去,清澈蓝天下的阳光迷幻炫目,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是栗树林最美的样子和大地最纯净的天籁,还感觉到人间遁去我独自遗漏在其中的恍惚孤独与天地初始的忧伤。
山谷里的麦子在这时也生长最快,它们应该是想把年年青黄不接的缝隙早日填上,野豌豆也年年趁这个时候缠着麦秆一起生长,把艳丽的紫红小花开在已经高高拔节的麦苗上面。只要有土地,各种野生的植物就能年年如期铺天盖地生长,要是庄稼也能像它们这样,那该多好,人类不用劳作,也不用年年留下种子,我们也不再挨饿,大不了把长在田地里的好庄稼统统让国家拿走,山坡上长势不佳的庄稼留给我们自己。
等麦苗齐刷刷抽出麦穗的时候,它们已经结出饱满的豆荚,抠出里面的籽,再截断一头后直接放在嘴里,能吹出尖利变幻的哨声,我们一路打着赤脚上学,一路含着这样处理后的豆荚壳吹得此起彼伏。
那一条大蛇与半大的小狗一样的动物都出现在麦田金黄的五月,那时山谷里的梯田金黄,山林青翠,好像所有的动物都开始出现。我在看到那只半大的狗一样的动物时,它已被村里成年的小伙子们用铁丝拴在村东头水塘边那两棵高大古树下的树桩上,黑色的毛皮像抹了一层油,在树荫下都能放出光泽,我当时感觉它比村里所有的狗都灵巧美丽。当时,金黄的麦田,青翠的群山,镜子一样的月牙塘,大伞一样的古树,一群兴奋的大大小小孩子,我也像记住那只动物一样记住了。
追捕那条大蛇我亲自参与了,大蛇在金黄的麦田里逃窜,吓得金黄的麦子刷刷向两边大尺度摇摆躲闪,大孩子们拿着竹竿木棍追赶,我们追赶在大孩子后面紧张兴奋奔跑,完全忘了不能践踏父母辛苦种下的庄稼。从上面的小田冲一路追到快到村庄附近的大田冲,大孩子拖着最后被打昏的蛇的尾巴在土路上向村庄炫耀奔跑,我们跟在大蛇后面奔跑,大蛇身上盔甲一样的鳞片一路与尘土摩擦得噗嗤作响,尘土飞扬。
五月麦田金黄的午后,7岁的我发现了父亲竟然也会哭泣,之后再没有看到他哭过,大伯在那个初夏摔死了。直到父亲去世时含混地叫了一声“妈”后溘然长逝,眼里这时有两滴清泪流出,这是他第二次流泪,他一生的冤屈与愁苦以那两滴泪的形式与人间正式告别。
卧在麦田里准备伺机偷袭牲口的狼会在五月割麦人的惊动下慌忙逃窜,灰色的箭一样射向森林,平时拖着的大尾巴在它自己带起的风中直直飘起。成年野兔在割麦人杂沓的脚步远远走来的时候已经逃窜,留下刚出生的灰色小野兔在麦茬里四处笨拙躲藏,抓住它们后,它们就安静地依偎在人的手掌里。
远离村庄那个周边长满松树的巨大野塘里,比扁担还长的大鱼在五月里又开始浮出水面,我们也开始在午后结伴去看大鱼,我们都说它们是主动到这里淹死的人的鬼魂变的,这让我们只敢坐在远远的山坡上端,看大鱼露出乌黑的厚背潜艇一样游弋,我这时会顺便把目光扫向大伯的新坟,他的坟孤零零地就在山坡下水塘边的松林里。
我那时总闹不明白父亲与大娘他们为何把大伯埋在这么远的阴森地方,大伯的灵魂晚上在这个远离村庄的漆黑山谷里,面对黑森森的大水塘,黑森森的松树林,黑森森的山谷,他这么老实胆小的一个人一定害怕极了,长大一点了,才知道大娘他们只能把大伯埋在这样的地方。
一种叫推土机的东西在有一年夏天来到村庄小学那里开山劈路,在烈日下我们猴子一样站着蹲着,在旁边看它把碗口粗的树连根推起,树像革命烈士一样傲然地站在铲斗里,随着铲子倒土,那树才“噗哧”一声倒下,树枝砸地的声音哗啦作响。
我们当时浑身长满痱子,只穿着半截裤头蹲在那里,那是夏天最简约的我们自己:只一条短裤伴着我与很多伙伴度过整个夏天,光着上身,光着下身,打着赤脚,细胳膊细腿鼓肚子,一群非洲的儿童在中国的村庄生长。
喧闹的村庄小学在农历五月的中午最宁静安详,家在远处的孩子吃完饭后正往学校走来,近处的孩子,一部分在路边的田野里玩耍,一部分趴在长长的课桌上酣然入睡,它们由古老的大树锯开做成,丈把长的厚木板钉几个桌腿就是气势非凡的课桌。站在操场上,可以看到大人们还在疲惫忙碌,像一个个水鸟落在秧田里,他们总是错过一日三餐的时间。
睡醒后,我们在迷迷糊糊中去山坡下那个很大的方形荷塘洗脸,荷叶正碧绿开放,粉色的荷花点缀其间,塘边的垂柳像大姑娘的长辫子,莲藕的生长让塘水清澈无比。午后的阳光照着荷塘大地,我这时总会想起:“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迷迷糊糊的童年……”然后有一种小孩子自己概括不出来但感觉得出来的淡淡惆怅淡淡升起。
村庄倚靠的山坡背面那片小竹林总也长不大,竹林下那棵大泡桐树上的马蜂一定被我们弄得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那一年,它们把自己的窝做得越来越大,像一个灰色的大罐子挂在树上,我们躲在竹林里对着大罐子砸了一个夏天,在树叶落尽的冬天我们爬上去,终于解气地摘下千疮百孔的蜂窝,第二年,它们又在原来的地方挂上了一个大罐子。
那条源头在小镇西边远山深处的河流,在夏天汛期没来的时候踩着它的河沙趟河而过最为舒服,细沙上清澈流淌的河水在阳光下也最岁月温暖悠长。
从我读书的小镇顺着这条河流往下走,最后能走到我的村庄那里,它们之间只隔着两道高高的丘陵,很多大人却不知道这个秘密。我也是有一天突发奇想,从小镇那里踩着河沙顺流而下,想寻找它最后流淌的方向,在霞光满天的时候我从它流经家乡附近的地方上了岸。
去山谷里到处游荡是我少年时在烈日的午后形成的爱好,这时的山谷田野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这正是我喜欢这时出来游荡的主要原因。狼这个时候在我的家乡基本消失,我可以安心到处游荡,偶尔会碰到孤独的蛇孤独的白鹭,它们一点都不可怕。蛇见到我,会扭动着身子慌忙逃窜,白鹭被我惊起时,会径自扇动巨大的翅膀腾空飞越山谷,从来懒得看人一眼。
自由的状态确实幸福,我可以到不同的沟渠里摸摸,看里面是有泥鳅还是有小鱼,或者意外惊喜地摸出一只眼睛贼溜溜的老鳖,相互对视一会后,再把它们重新扔到水里;到松林里坐坐也是很爽心的事,体验一下不与人相处时心灵的舒适安宁;到稻田里看看,希望找到最先抽穗的稻子或已经金黄的稻子,记下那个日子,让自己知道每一种植物成长的最大极限在哪里。也会窜到随路而遇的菜园里找一点能吃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时候偷吃主人的东西最为理直气壮;看到红薯地的时候如果突然好奇,就顺着红薯撑裂的土缝去扒开秧子下的土,看粉红色的小红薯长到了什么程度,看完后当然要把土再埋上。
想恶作剧的时候,就解开别人中午拴在远离村庄的堰塘里的大水牛,骑着它在堰塘游荡几圈后,再拴在堰塘的另一个地方,这样多做几次后,憨头憨脑又胆小的放牛人就再不敢把牛拴在这个塘里了,说这个塘里有邪气,闹鬼。
白云只有衬着夏天高高的山岗才最美丽,人这时走在山岗之上又最有走在云彩之下山岗之巅的感觉,这是我在山岭田野游荡体会到的秘密。那个叫仓央嘉措的诗人,要不是西藏有洁白的云朵,高高的山岗,稀疏的人烟,短暂又迷人的夏天,他一定写不出像白云一样沧桑美丽干净忧伤的情歌。
进大学前的那个暑假里,我有一个月天天走在这样的山岗上,二哥在山岗那边的小河边养了一个鸭群,我中午给他送饭,并照管下午的鸭群。那个夏天,碧蓝的天空总有白云朵朵,我走在鲸鱼背一样的山岗上,树林都在山下青翠成长,小草在山顶地毯一样,在风来的时候还摇摇摆摆,白云就在我的头顶,另一道青翠的山梁就在隔谷相望的地方。
屋后的那排刺槐在我高中的时候已经个个粗大茂盛,小时候,在它们开出一串串米粒一样的花骨朵时,村里的幺奶总会蹒跚而来采摘它们,一部分当成当天的口粮,一部分晒开留到寒冷的冬天。
它们初夏雨后的叶子这时青翠茂盛,带着潮湿的清新,它们最低垂的树冠在我想到屋后时,必须稍微低垂一下我已经青春挺拔的身子才能从它们身下通过。站在这时的树下,青春的忧伤总会淡淡升起,很多时候我会幻想有一个灵秀的女孩正安静含羞地站在树下。
那排刺槐树如今都老死了,树也有它们大致的寿命,附近自然冒出的刺槐树,灌木一样到处生长,那应该是它们用根或者飘落的种子遗留下的后代。只有附近人去掉楼空的邻居门前,那棵我们小时候经常爬上爬下的刺槐树依然坚持着老态龙钟的生命。
那个江南大学的夏天里,他们在夏天的风景里,我在夏天的风景外。很多时候,我会捡起少年时的爱好,走入学校后面的群山里,听江南自然的天籁,坐在江南山顶的亭台上吹江南的风,想着江南一样的心思。晚上也会去舞厅里,搂着不认识的女孩子在滚动的五彩灯光里旋转摇摆,孤独感这个时候比白天还要强烈,那时的歌曲倒很好听,都能把人带入平时热切向往却又不可得到的那种情感意境中。
大学毕业那个暑假里我与母亲住在山上,父亲已经去世,人走得差不多的村庄安静寂寥,母亲寂寥地在菜园里劳作,周围别人家的菜园已经茅草萋萋。我寂寥地在山野里乱窜,没有了牛的村庄,野茅草与灌木吃了膨化剂一样茂盛生长,它们像厚厚的大雪一样给村庄涂上萧索寂寥的厚重色彩。
晚上,我扛着梯子随意爬上一家早已人去房空的平房顶上睡觉,看着繁星点点的银河,想着漫无目的又漫不到哪里去的心思,直到酣然入睡,我也知道,这个暑假后,我也将很少回来,与故乡会渐渐疏远。
要是父亲仍然活着的话,一定又会训我行为缺乏敬畏,即使人家主人不在,也不能随意爬上人家的房顶睡觉。小时候的夏夜里,住在山坡下的人们会到山坡上草皮厚软的地方纳凉睡觉,我家东面草坡上总是躺满了大大小小的乡亲,我也会夹在中间,还用一个菜筐罩在头上,我说这是防狼的最好办法,只咬脖子的狼就无从下口了,严厉的父亲微笑着说这是不错的点子。
那个叫外号叫“光灰城市”的沿江工业城市,它的夏天很少有白云朵朵,林立的烟囱像大地冒出的巨大竹笋,日夜不停地喷着黑色与黄色的滚滚浓烟,风让它们在高空摇摇摆摆纠缠在一起再慢慢扩散,天空就像白内障老人的眼睛,一片灰白的迷蒙,那是我以城市人的身份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夏天的阳光从正午开始,它的色彩与温度就让人迷茫惆怅的情绪渐渐升起,只要你一沉沉午睡,醒来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大学四年气球一样高高漂在空中的良好感觉,这时一下子“叭”的一声破碎,跌入尘埃。对未来迷茫的我,喜欢穿过那条马路走在那几排很少有火车通过的铁轨上,破旧的城市一如既往地安静萧索,消失在斑驳城市尽头的铁轨自然把我的目光引向天际边的群山,群山唤起我对山那边世界的想象,想着自己哪一天能坐着火车,不再回到这个城市郊区的地方。
下陆那个小镇
过年的打工,上海的轮船
三十岁那年的夏天,我站在长江边上另一个城市的江堤上,涨水的长江壮阔无边,巨大的江轮赶走了“白发渔樵江渚上”的岁月古老与人生无奈后的苍凉从容。蓝天干净的时候,能看到东南方向天际处那一片横亘的蓝色远山,山那边就是呆了八年的那个城市,我这时与那个城市终于干干净净作别。
如果说留下什么带走什么,与这个城市干净作别后,我突然很想回老家,走进村庄时,西斜的太阳透过云层映着西边那道高高的山梁,风依然从那道山梁吹来,只有它们千年不变。那一刻,我想到了费翔的歌:“…我已是满怀疲惫,归来是空空的行囊……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江南另一个大学,它的后面也有美丽的山,宁静的湖,在那里的三年里,我依然在夏天的午后独自走入它们,与我本科大学时一样,偶尔也坐靠在墓碑旁透过树梢望望迷幻的天空,想着飘渺的心思,我觉得逝去的人一点也不可怕。
这以后的好多年,我很多次做着同样一个梦:初夏江南的马路上,两边是青翠的山,雨后黑色的沥青路湿润干净,山谷空无一人,也没有车,人行道高大的樟树青翠欲滴,一个高挑清秀的女孩迎面走来,偶尔还回头张望,好像是遗漏了什么,又好像是在等待期待什么。
梦醒后,我自己都奇怪,小时候总是梦里自己会飞,等到一定的年龄,会飞的梦再也不会做了,另一种特点的梦开始占据着梦境,什么年龄做什么梦,真是很有道理,这个梦怎么就做得颠倒年龄了。
几年后,我与这个大学又相处了三年,它后面美丽的山,宁静的湖,我依然在夏天的午后独自走进它们,也依然坐靠在墓碑旁透过树梢望望迷幻的天空,这时,想的已经是人到中年的心思。
本科的时候,一个爱练书法的同学总是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在人到中年的夏日午后,开始成了经常“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那个人。春天的景色在地上,夏天的景色在天上,棉花一样的云朵是天空在夏日里开的花。延绵群山之巅,无边水域之滨,是看云朵晚霞的好地方。
夏天的白云是驮着相思与乡愁的,不信的人只要看看夏天棉花一样飘荡或凝滞不动的云朵,这种感觉自然就会升起。
白云下面的那个城市我会看,家乡那个方向的云朵我会看,看它们的时候,想着自己的亲人在白云下面的村庄城市里正在做着什么,想着自己未来像白云一样再飘到哪个地方,最后落在哪一片土地安顿下来,或者像有的云朵一样,永远悬在天空。
责任编辑: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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