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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小说:穿过身体的风
2015-12-10 11:10
来源:共识网-作者赐稿作者:周树山360次点击:我要评论
我上工的时候,在路上撞见了鬼——就是那个瘦骨棱棱的大个子。我记得在野地时他戴了顶冬天的破帽子,帽壳露着棉花,像一块块要融化的脏雪,现在他的帽子不见了,满头乱蓬蓬的白发在风中飞舞,像白色的火苗子在一个石头蛋子上蹿动着。
冬天过去了,家里的两只母鸡饿死了,但是我、金花和大妮都活着。春天很长,老是刮风。金花说:“狗蛋,你瘦得像个鬼!”这我知道。我赶着磙子压地,风呜呜地叫。风钻过我的胯骨和肋条,就像从篱笆间钻过去一样,我的骨头哗棱哗棱响,骨缝间发出嗡嗡的声音。积雪化尽,大地裸露,光秃秃的杨树枝条刚刚泛青。日头很亮堂,可一点儿也不暖和。新翻起的田垄散发着潮乎乎的土腥味儿,我光着脚踩在暄土上,地气从我的脚心升上来,一点儿一点儿把我给洇透了。我跟在拉磙子的老马后边走着,心里空荡荡的,和眼前的大地一样,又舒展又平静。我一个人在野地时总是这样的。我乐意一个人在野地里干活。
黑色的田垄延展到远方,和一片更黑的土地衔接上了,就像一块旧卡叽布和一块新咔叽布缝在了一起。那是放荒烧过的草甸子,青草还没冒芽儿。那人就是从那里走过来的。
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个空洞的骨头架子,硕大无朋的头颅,佝偻的肩背,风吹动他的破衫子呼哒呼哒响,长长的大腿骨如两根木头橛子触打触打穿过横垄地向我走来。他站在我跟前,我的个头儿还没到他的肩膀。这是一个大块头,即使只剩下了骨头,还是比一般人高大很多。他凸起的腮帮子和下巴骨好像铁条焊起来的,支支楞楞,似乎马上就会把那层铁锈色的老皮戳穿,凹陷的眼眶里一双死人似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吓傻了——即使我是一个傻子我也知道害怕,就是说,这一刻,我比从前更傻了——我不由自主张大嘴巴,望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巨人。我手里攥着一截赶马的柳条子,随时准备逃跑。
他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夹杂着喉咙间滚动的咝咝声,和一匹马临死前发出的声音一样。我晃着脑袋,往后退着。他幽幽地盯着我,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黑绳子缠住了我。他又呜噜了一句,从他奇怪的外地口音里,我听清了两个词——
“……红旗……东风……”
这是指的我们的公社和大队,或许他要到我们的生产队去。我用柳条子指着远处黑黝黝的一片林子,几面黄泥土墙裸露在阳光下,传来一条狗无精打采的叫声。他盯着那屯子看了一会儿,就晃晃荡荡奔那里去了。
我看着他趔趄的背影,不由打了个冷战。风一吹,浑身黏唧唧的,我出汗了。他翻过一道壕沟塄子,沿着横垄地摇晃着,阳光在他周身长了无数的毛刺儿,他通身透亮,像玻璃做的,我看见了他的骨头架子——这是一具行走的骷髅。
我身子发凉,嘴发干,汗慢慢地干了。我像被掏空了的空壳,风在我的骨缝间嗡嗡地叫着,像钻过一面破筛子。我摸了摸马,马身上也出汗了。我眼前出现了连片的苞米地,我,还有我哥跟着娘顺着垄沟跑,苞米叶子唰啦唰啦地划着我的脸,我爹在后面骂骂吵吵地撵我们。他举着一把匣子枪,一搂火,我耳边咣地一声炸响,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睁眼看见了满天的星星,我转了转脑袋,看见了马的影子。马还在我身边站着,还是原来那样,连窝也没动。风更凉了,但是大地却出奇地安静。我一时有些发懵,不知道自个儿在哪里。后来我渐渐想起来,我是来压磙子的,来了一个高大的一身骨头的怪人,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奔我们屯子去了……我倒在了地上,从白天到黑夜,我一直在野地里,他们把我给忘了。
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爬起来,但是我站不稳,头重脚轻,老是要倒下去。我扶住了马,靠在马身上我站稳了。大地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在耳边嗡儿嗡儿叫着。马一动也不动,但是它在喘气,身子温热,它还活着。我靠在马身上站了好一会儿,耳边嗡儿嗡儿的风声里夹杂着大妮的哭喊:“爸,爸——”她喊着,张着小手,好像浮在虚空里。我揉了揉眼睛,没有大妮,只有星星在眼前乱晃,一颗一颗冰块似地融化了,泪水般地往下淌,模糊成晶亮的一片。我又抹了一把脸,又凉又湿。我是个傻子,可是我哭了。反正野地里也没人,又是黑夜,我就任眼泪流个够。后来我就想,我得回屯子去,我有大妮和金花,我得回到我的土屋里去,我不能躺倒在野地里,我得回去。我试着挪了一下脚,可是我的两条腿像面条似的,软丢当的不给我做主。我搂住了马脖子,把身子大部分重量靠在马上,用脚轻轻踢着马肚子,马领会了我的意思,它挪动脚步,拖着我向生产队方向走。我想,马是为了救我才一动没动,它等着我醒来,好把我拖回去。我紧紧搂着马脖子,马身上潮乎乎的,它出汗了,从早晨到黑夜,和我一样,它没吃也没喝。但它乖顺得很,拖着我向队里走。压地的木磙子磕着凸凹不平的路面发出咣啷咣啷的声响,在深夜里声音格外大。生产队就像一座坟场,一座座黑黝黝的土屋兀立在黑暗中,连狗也不叫一声。马停在我的低矮的土屋后面,我半伏在马背上,听屋顶上的茅草在夜风里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我记得我喊金花和大妮来着,我喊了好多声,但是没动静。或许我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我像一条倒空的口袋从马身上颓下来,向我的土屋爬去。我爬了很久很久,好像爬了一辈子,我记不清了,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我的手够得到土屋的门槛,这我记得,我的头抵到那扇破板门上,陈年木头的气味和熟悉的家的气味让我昏厥过去,和在野地里一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生产队的院子里发现了那匹马,拉着套绳和磙子,静静地站着。队长和大伙都很生气,喊着:“狗蛋呢?这狗日的,连马都不知道卸!”金花推门发现了我。前一天,她忘记了我在野地里干活,也忘记了我没有回家,她几乎把什么都忘记了。她的记忆力几乎完全丧失了,一切都糊哩糊涂的。见了我的面,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喊:“狗蛋,你咋啦这是?狗蛋,你咋啦?”我见她一脸惊恐,我舔着干裂的嘴唇,吐出一个字:“水。”声音小得我自个儿都没听见。但是金花听到了,她飞跑进屋,舀出一瓢凉水。我张开嘴巴,等她饮我,但她把一瓢凉水哗地一下子全泼到我脸上了。我激灵一下子坐起来,哏喽哏喽吐着气,可着嗓子喊出两个字:“我——操!”
就这样,我活过来了。
我在家躺了好几天。队长叫人送来半袋苞米面,就这样,不但我,金花和大妮也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上工的时候,在路上撞见了鬼——就是那个瘦骨棱棱的大个子。我记得在野地时他戴了顶冬天的破帽子,帽壳露着棉花,像一块块要融化的脏雪,现在他的帽子不见了,满头乱蓬蓬的白发在风中飞舞,像白色的火苗子在一个石头蛋子上蹿动着。他的脑壳和面孔的确是棱角分明的石头,骨头上紧绷的老皮动也不动,只有凹陷的眼眶里一双眼睛幽幽地看人。他的力气撑不住那高大宽松的骨架子,像竖着的一个柴捆随时要被风掀翻……他手里多了一根棍子,支撑着他慢慢地磨蹭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踏进悬空的深井里去……我很奇怪他怎么会在屯子里晃荡,他是谁,难道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从棺材里爬出的怪物吗?我扛着一把铁锹,怔在那里看着他。
“看啥看啥呀,有啥好看的?你这傻狗蛋,人还不认识啊!”我回头见九魁在身后急头掰脸冲着我吼。
“他是谁?”我问。
“你爷爷!”九魁没好声气地斥骂我。
我没敢吭声。我怕九魁。我扛着铁锹走了。
后来我知道,这个老骨头架子竟是九魁的爹。
谁也没想到九魁竟然是有爹的。九魁来到生产队时,只有他和他的娘。他娘和他都说他爹饿死了,埋在老家了。可如今他爹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上他们娘俩了,九魁到底还是有爹的。
春风吹绿了树梢,屯外沼泽地里的红柳条子上长出了毛毛狗儿,云彩像一团团的棉絮在瓦蓝的天上飘,地里的小苗拱破了土皮儿,露出了嫩黄的芽芽儿。那些芽芽儿一见了风和阳光,立马就绿了,噌噌地往起长,转眼工夫,黝黑的土地上小苗就罩垄了。
可是要收获粮食还需漫长的时日。
粮食!狗日的粮食!
九魁的爹一顿要吃七碗饭——半饱。要是苞米面大饼子,他一个人能吃十来个——也是半饱。九魁的娘用拨火棍啪啪地揍他的脑壳。他眼皮都不眨一下。他的脑袋或许真是个石头蛋子,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只是张大嘴巴,咀嚼着,吞咽着一切能够入口的东西。
一连几个黄昏,屯后的野地里传来女人嚎啕的哭声,哭声里夹杂着怨天咒地的倾诉。女人和孩子全跑去了,他们看见九魁的娘坐在田垄上,大声哭喊着,两只手扒着地上的湿土,把身子两侧扒出了两溜土沟来——
“天哪天哪老天哪……”她喊着,“饿鬼缠上了我,让我可怎么好哇?我的命啊我的命,哎呀老天哪!……该死的,饿鬼啊,哎呀哎呀呀,可怜可怜我吧!老天哪,老天哪……”
九魁的娘把两只沾满泥土的手伸向天空,伸向雾霭沉沉中血红的落日,她涕泪滂沱,哭天抢地,两只手拍打着土地。女人们眼泪汪汪,说:“起来吧,起来吧……”除了这简单的祈求,她们找不出安慰她的话。她们拉她,拽她,想把她弄回屯子去。九魁的娘打着拖拖,不肯起来,身子想要缩进泥土里去。
人们只好随她去。她哭,她喊,她叫,她拍打大地,她扒出土沟,她两只手舞舞扎扎伸向天空……从黄昏到入夜,她的哭声和生产队召唤开会的钟声融汇在一起,在野地和小屯的上空回荡。那钟声也像一声声悲惨的哭喊。
九魁的爹还在拼命地吞吃着一切可以到嘴的食物。九魁和他娘把他赶出了门,他们不肯给他吃的了。他睡在猪圈和柴垛里,饥饿使他无论白天和夜晚都像幽灵一样在附近游荡。他钻进土豆窖里,喀嚓喀嚓大嚼土豆;夜里他潜进马棚,把头伸进马槽,像马一样吞吃马料;他钻进人家的仓子里,搜寻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那双贪婪、饥渴、永不餍足的眼睛幽幽地打量世界,像一条看不见的黑绳子把人缠住,让所有的人都惊恐不安。他让全屯的人恐惧,也让全屯的人仇恨。人们躲避他、提防他,小孩子们偷偷地攻击他,嗾狗去咬他……但这个饥饿的骷髅,这个饿鬼还在生产队里盘桓。他开始吃泥土,这不稀奇,人们不止一次看见他把黄土塞进嘴里大嚼,咽进喉咙时,脖子上的喉结鼓凸着,一抻脖儿,黄土滑进他的肚子。透过条条肋骨,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团黄泥沿着肠壁蠕动。二浪说,她亲眼看见他吃玻璃和铁钉,这使人们更加恐惧不安。我是傻子我不说谎,我虽然没看见他吃玻璃和铁钉,但我看见过他吞一团麻绳,就像吞吃面条一样。后来,老黄家的一双靴子被他偷去,吃得只剩下了一只;老孙家的一个柳条笸箩,因为四周帮沿上缝着牛皮绳,被他吃得只剩个笸箩底儿。过了几天,生产队停在院子里马车上的一些鞧皮和套绳无端丢失,让队长十分恼火。队长叫老板子夜晚把马具全都收起来。可是几天后,屯中间那口水井的井绳被他生生给吃进了肚子,只剩下一个空柳罐和没有井绳的辘轳……队长请示上边,认为他是一个搞破坏的“坏分子”,应该把他抓起来。上边同意队长的话。队长集中了一些民兵,先去九魁的家。九魁的娘说:“快把他崩了吧,这个饿鬼折磨了我半辈子,我可受不了啦!我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找了来,求求你们,快把他崩了吧!”队长说:“不能崩,是送他去个吃饭的地方。他把井绳马套给吃了,下一步就怕他生吃活人。他这是得了饿痨了,得送他去个能吃饱的地儿,吃饱了就好了。”九魁说:“那你们快去找吧,我的肚子总是空得慌,见什么都想啃,都想嚼,我叫他给传染了,我八成也快得饿痨了。”队长带着人四处去找,但是九魁的爹竟然没了踪影。
屯子里安静了好些日子,大伙的心慢慢放下来了。可是要铲头遍地的时候,有人在后岗子的杨树林里发现了他。他被吊在一棵高高的老杨树上,像一个被人砸瘪的洋铁桶丢丢当当地晃荡。人们全都围过来看,觉得他是九魁的爹,又觉得不太像。队长拿一根木棍敲打他的肚子,他的肚子发出金属一样当当的声音,还有嗡嗡的回声,真像敲打一只洋铁桶。队长说:“不像,不像,不像九魁的爹!”可我认出来了,那就是他!就是我在野地里压磙子时走来的那具骷髅!队长又用力敲了两下,他铁桶一样的肚子里黄泥块子咕嚓漏下来,里边夹杂着铁钉和玻璃的碎片,皮子和麻绳的碎屑。老黄头儿认出了自家的靴子跟儿,孙家媳妇惊骇地叫道:“哎呀,看,我家的笸箩碴子,我缝的皮绳我认识,他没嚼烂,皮绳还好好的呢!”队长叫人把那东西解下来,九魁踢着那东西,那东西像铁桶一样滚动着,九魁喊:“谁说这是我爹?这不是我爹!这怎么是我爹呢!”九魁的娘跌跌撞撞地赶来,钻进人群,一下子扑倒在地,拍手打掌大哭起来:“哎呀我那死鬼呀!冤家呀……”队长叫众人把她扯开,又叫男人们取来家什,就地挖了坑,把那东西埋了。我用力向土坑铲着土,,眼见得湿土压住了那白茅草一样的头发,压住了那具乌暗的骷髅。有人喊:“九魁九魁,快给你爹磕个头吧!”九魁急扯掰脸地喊:“谁说这是我爹,我就是谁的爹!”队长说:“得了得了,这是我们大伙的爹行了吧?”
谁也没吭声,只有风在林梢儿呜呜地叫……
责任编辑: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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