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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佳骏
那是一条弯曲的小径，它的一端通往密不透风的丛林，另一端则通往荒无人烟的峡谷。在我的记忆里，这条小路更像是一条脐带，它既连接着山村的日月和炊烟，也连接着乡里人的生死和歌哭。
我至少有十年没有走上这条小路了。我之所以决定要去走一走，是看能不能通过行走，拾回和聚拢那些业已散掉的记忆的叶片，或点燃和捕捉到时常在我睡梦中出现的那些熄灭的火花。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地在下，下在路两旁的葳蕤的树木上，也下在树木上丛生的青苔上。我侧耳聆听着雨声的密谈，感觉记忆也在随之膨胀、发芽——它们是春雨浇灌下生长出的竹笋和野山菌。那一瞬间，我想起许多的旧事——一个秋天的早晨，有位嘴上叼着烟的男子在小路上迟缓地走着。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弯刀，可他既不砍柴，也不割草。他只用刀在自己的脖颈和手腕上比试，待刀刃快要挨着皮肉了，他又慢慢地将弯刀放下。
小路上异常安静，只有两只绿头灰翅的鸟雀跟在男子的身后——它们要么是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要么是被死亡本身所吸引。那两只鸟，一只是男子的前世，一只是男子的今生。约莫一刻钟过去，天光日趋明亮了，那两只鸟雀朝男子喊了几声，就不知去向。那个男子抽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坐在一棵黄杨树下默默地流泪，边流泪边用弯刀在黄杨树的枝干上刻下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可能是他自己的姓名，也可能是他新逝的母亲的姓名，还可能是他深爱着的前不久跟人跑去了异乡的女人的姓名。
往事像弯曲的小路在延伸，我已经十年没有走上这条小路了。我不想被往事淹没或掉进往事的深沟里去。我想变得清醒和通透一点，便顶着细雨朝小路另一端的峡谷的方向走。当我从那棵刻着名字的黄杨树路过时，我故意不去看它。我知道，它是另一道峡谷和深渊。我希望曾经在这条小路上发生过的一切，都能像被厚厚的落叶掩盖住的青石路面，封存在遥远的岁月的岩洞中。
我不打算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不管是什么样的道路，走得越远，丢失的就会越多。到最后，可能连返回的勇气都没有了。细雨滚成水珠从树叶上坠下来，砸在我的脸上，有轻微的疼痛感——冰凉的薄荷似的疼。我的脊背升起一股寒意。我转身朝回走，路面比刚才阴湿，脚踩在上面，步步都有踏空的感觉。我小心谨慎地走着，忽然，我感觉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我扭转头，竟看见一个小孩子战战兢兢地站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或许比我先来到这条小路上，又或者他自从我踏上小路的那一刻起就尾随着我。我不认识这个孩子，但又很面熟。我怀疑他是从我的记忆和印象里跑出来的，专为来小路上与我相遇。我没有多问什么，想牵住他的手，被他拒绝了。他说他没有名字，只想跟着我走。他还说他并不需要我的引领，他只是怕黑和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