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姓许，系民国初年周口人。
有一年开春，许先生应友人之邀到古月镇教书。开课不久他发现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每日都来趴在窗外。一日清晨，许先生见那个小男孩又神情专注地趴在
窗外，就走出去问道：“你这是在做啥呀？”小男孩从容不迫地回答：“听你教书！”许先生笑了：“那你都听了一些什么呀？”“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小男孩清了一下喉咙，一口气背了百十句，居然一字不差。
小男孩的母亲不知道啥时候也来了：“他父亲生病死得早，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只好带他去挨门讨口吃的。可这孩子却一门心思想要进学堂……”
仅凭在窗外支离破碎地听一些，就能把《三字经》、《百家姓》、《论语》背诵下来，这孩子太聪明了。且两个月来即便是狂风暴雨天气，小男孩也毫不例外地早早就伏在窗外，足见其心志之坚。许先生断定自己这回碰上了可塑之才。用当时教书人的话说，是遇着养老的弟子了。以往有不少这样的事，先生一旦遇着这样的弟子，就会悉心调教，将毕生所学尽数传之。待弟子出人头地之后，自然会感念师恩。到那个时候，一般来说弟子会请老师到府上做事，或者直接授个什么职衔。即使是不愿为官的，弟子也会定期供给财粮。先生也会因为是某某大人物的老师而分外荣耀。
片刻，许先生舒展开拧得很紧的眉头，对着小男孩道：“你可以继续在窗外听课，笔墨纸砚由我供应，一文钱也不让你交。不过你只能在窗外听课，无论春夏秋冬，你可愿意？”
小男孩啥也没说，跪下，结结实实地给许先生磕了个头。
以后每日里弟子们在屋内听许先生授课，小男孩就在窗外听讲。提问背书时，许先生也到外面去提问小男孩。
豫东平原的冬天很冷，裹挟着雪花的寒风如同刀子一般凛冽，在小男孩红肿的小手上留下一道道血口子；豫东平原的夏天很热，火辣辣的太阳似乎拼命要从小男孩瘦弱的身体里榨出油来。许先生从没让小男孩冬天到生着炉子的屋子里暖和暖和或者夏天到屋子里避避暑气。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已是五个寒暑。许先生觉得已将所会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弟子们，就与友人作别，离开了古月镇。从启蒙读物到四书五经，小男孩均烂熟于心，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许先生果真没有看走眼，这个小男孩后来成了河南督军。
消息传来，许先生喜出望外。他膝下无儿无女，又是年老多病，生活很窘迫。有朋友劝他：“应该去开封投奔督军。若没有当年许老先生的悉心栽培，哪里会有他的今天？人家一定亏待不了你的。”也有人说：“也未必，当年许先生可是让人家站在窗外读了几年书啊！”
不想，一个多月后，邮差送来了发自开封的书信。许先生接过信一看，居然是督军写来的。他在信中说，因公务繁忙，无暇来看望恩师，特请恩师到开封一叙。许先生犹豫了几日，思忖再三，还是背起行李去了开封。
不久后又有人提到许先生，有的说许先生到督军府门前，因穿戴寒碜，被拒之门外。有的说许先生到开封后压根就没有去督军府，督军大人想让许先生担个什么职务，却苦于见不着许先生的面。
且说这位督军甚喜饮茶，经常让人到府外的茶馆拎茶。后来督军觉得在一家新开的茶馆拎回来的茶水人口绵苦，却余香馥郁，甚合自己口味，就让他们每日固定到那家茶馆拎一壶茶水。
日子一天一天滑溜了过去。一日督军右手翻开案头的公文阅看，左手很随意地端起青瓷茶碗送到嘴边，嘴唇贴着碗边抿了一口。照例不是立即送进喉咙，而是将茶水停在舌尖上。若是往日一定是微闭了眼睛向后仰躺在椅子上细细品味茶香，可是这次，督军越来越觉着口中不是滋味，旋即“噗”地吐了出去。
拎茶的副官吓得赶紧禀报：“卖茶的老汉说，若是今日茶水不如将军之意，将军问起时，就说卖茶的人姓许，叫许先生即可。”
督军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命人快快备马。片刻工夫，督军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跟在一顶八抬大轿后面，来到了茶馆。
“许先生在哪里？”督军翻身下马，整了整身上衣服走进院里，环顾左右，高声喊道。
里面有人跑出来道：“许老先生正衔着最后一口气，只盼能见将军一面呢。今日清晨，先生让小人将他戴了多年的一顶旧草帽放人茶水中煮了，说是如此即能见到将军。”
督军奔至许先生床前，双膝跪地向许先生深深行礼。
许先生颤抖着双手把督军的两手紧紧摸在手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恩师啊……”督军两行热泪簌簌而下。
（选自2012年11月 18日《周口日报》）
【秦俑评点】
中国文化素有尊师重道的优良传统，子贡庐墓、程门立雪、一字之师，均是讲述师生情谊的经典故事。在本文中，许先生慧眼识英才，却让喜爱的学生立于窗外听讲，后来收到学生邀请信却避而不见。
这一做法，颇出人意料，但细细想来，也别有意味。窗外听讲，实是考验其诚心，锻造其意志，为今后建功立业打下扎实基础。临行面见，则体现出了一位老先生的高风亮节，恰似文中那入口绵苦却余香馥郁的好茶。东晋史学家袁宏的《后汉纪》有句名言：“经师易遇，人师难遭。”督军能遇见许先生这样的好老师，实在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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