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的皇帝

出名的皇帝

人是一种特殊的动物，而皇帝又是这种特殊动物中更为特殊的一种。因其握有最高的权力，所受的约束，应该最多；可是，实际能约束他们的却又最少。因此，皇帝最大的美德，便是自我约束。因其最高的位置，最大的权力，其个人的好恶，便可以决定天下的兴亡。因而，皇帝的私德，也便成了公德。历史上，那些最伟大最有作为的皇帝，都可以说是自我约束的典型，比如汉文帝，比如汉光武帝，比如唐太宗，都能以天下之公控制一己之私，也便成就了国家的强大，人民的富足；那些以天下为私有，尽意放纵个人喜怒的皇帝，比如商纣，比如隋炀帝，汉桓灵二帝，也就使天下动荡，朝代灭亡。

正像在最理想的条件下做物理学试验一样，孟子说人性本善，而荀子说人性本恶，人性的善恶最淋漓尽致的体现者，便是皇帝。

只要身为皇帝，不管有无作为，历史都会书上一笔。可是，如果问普通百姓，即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要他们具体地说出中国古代大约总共三百余位皇帝之中几位皇帝的姓名，庙号，怕是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点数出十位以上。这在这个连拍历史片，导演却连历史常识都不了解（比如拍三国片，把刘备所建之国的国号叫蜀，蜀汉军队的大旗上大书一个“蜀”字）的社会，不足为奇。就更难怪这些普通人连十个皇帝都说不出来了，圣人说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本没包括做皇帝。可见，即使是皇帝想留下响亮的名气，怕也要在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普鲁斯特有一篇风趣而尖锐的散文《沙龙中的喜剧演员》，其中有这样一段：

你想，如果博纳米双脚健全的话，为了把自己的名字列入上流社会人士的名单之中，他还得枉然地寻觅多少年。“我曾经跟某位博纳米先生共进晚餐，他是什么人？”——“噢！对了，大概是乔治.博纳米吧？”——“噢！我不知道这个金黄头发的人是不是叫乔治。”——“也许吧……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而准备接纳这个狡猾的落魄之人的记忆河岸会把沙子中任何钉子都无法固定的他重新扔进辽阔无边的怀疑逆流之中。博纳米用不着经历这一阶段，他的残疾犹如士兵的伤口使他迅速推进。如果人们有片刻的犹豫：“博纳米.雅克?”___“我不认识雅克，不过木头脚跟我知道，不就是有一只木头脚的先生吗？”——“噢！对了，正是！那就是博纳米……”

让人记住博纳米的，是他的残疾，是他与众不同的木头脚。这就是博纳米与众不同的地方。

皇帝要想留下响高的名气，也必须有与众不同之处，就象是一群牛羊之中，让人一提起就马上知道，比如说：那只断了犄角的公牛，或那只只有半截尾巴的狗。

   我数了数中国历史上出名的皇帝，把他们出名的原因归了这样五类：大有功业者；极为暴虐者；异常荒淫放纵者；身居其位而不谋其政却有某种才艺者；傻到恰到好处者。

前二类，就不说了：第一类，比如上面说过的唐太宗之类；第二类比如说隋炀帝之类。因为他们的事迹广为人知。

下面说说后面三类。

荒淫放纵者，明武宗可以为其代表。现在还在京剧武台上演出的那出《游龙戏凤》，就是明武宗真实的故事。那位刘氏，也就是剧中被他这个游“龙”所戏的“凤”，就是这位宝货从大同渡黄河，之榆次，而后之绥德，纳了一个总兵的女儿之后，又由西安历偏头抵太原大征女乐时所纳乐工杨腾的妻子。前苏联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先生爱给自己加各种封号，不过，都是自我膨胀，那些自我加在头上的冕，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堂皇耀眼。但是，这位真龙天子却是个标准的“军迷”，是个超级军事发烧友。他心血一来潮，便把四个镇的军马调到京城，陪他晨夕驰逐，呼噪达九门地玩。如果说皇帝是全国最大的官（钱穆先生这样讲），只按他给自己的封号看，他是在自贬，他曾自封“威武大将军朱寿”，统军在应州打了一个杀敌十六，自损数百的大胜仗。他后来回京师时，下诏称：“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帅六军”。另一个能自贬三级的，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一个诸葛武侯了。这位皇帝，就象一个有几百年家业的大家族中只知玩乐声色狗马的败家子，完全不知先辈创业的艰辛，在他眼里，整个天下的财赋，也就是供他享用的。这类皇帝所以有名，就在于他们特能败坏，就象毕业后多少年还能记得的同学除了最为优秀的之外，能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最能胡闹的淘气鬼。由历史的名声来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在这样一个皇帝之后的明朝，走势如何，也就不在话下了吧。

做一个好皇帝，把整个天下的兴亡和天下苍生装在自己的心里，日理万机，身体累，心更累，但是，一个皇帝，只要他不考虑自己的责任，不管自己身后是否洪水滔天，他就可以尽情地玩。整个天下，就是他的游乐场。

李后主和宋徽宗这二位艺术家让我想到德拉克洛瓦的一段故事。一天，作为外交官的德拉克洛瓦正在作画，一个朋友来看他。那朋友对他说：“外交官用业余时间画画啊。”德拉克洛瓦笑着说：“不，应当说画家在业余时间搞搞外交。”这二位，依我看，也是在搞艺术之余当当皇帝的。提起这二位，大多时候，让人首先想到的首先是词人和书法家，画家。这二位在艺术上是颇有成就的：一位是一代词宗，一位是创造了瘦金体的书法家和画家，而政绩都是亡国。亡国之君同开国之君一样，都容易留名，更何况这二位是以如此风雅的方式亡掉了他们的国家的，虽然代价太大：是以江山和生命换来的几首词，几行字和几幅画。

   阿斗是因为傻而著名的，不让阿斗独擅其美者还有晋惠帝，其智力，足以和阿斗打打擂台，斗个旗鼓相当。阿斗被俘之后说：“此地乐，不思蜀。”晋惠帝就在听到老百姓饿得哭号是因为吃不上饭时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这二位如果生在现代，足以做为弱智学校的高材生。这二位傻得恰到好处，他们的所言所行，让后人听了发笑而自觉聪明。但是，连这样的蠢话蠢事都说不出做不出的皇帝，也还是有一些的，但是因为过于愚蠢，过犹不及，比如晋安帝，竟然：“帝不惠，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辩也。”傻到连冷热都弄不清了，太傻了，这就过分了，又不是亡国之君，所以便不能象他们那样出名了。

   桓温说，不留名千古，也要遗臭万年。这二位，可以说遗笑千年了。但是他们两位让人听了发笑的傻话，却让我屡屡感叹：他们的心地是多么朴厚啊，老天爷对他们多么厚道，他们的智力让他们至死都拥有一颗童心。如果阿斗也象李煜那样聪明，也写上一首诗或说几句思念故国的话，怕也要死于非命吧。老天爷疼爱傻人，在阿斗身上，体现得多么充分啊。

   诸葛亮和阿斗是相辅相成的。诸葛亮让阿斗做了几十年的皇帝，而阿斗也成就了历史上的诸葛亮。诸葛亮所以那样有名，成为智慧和美德的典范，除了他本人的伟大之外，怕也要感谢阿斗的蠢吧。如果没有阿斗不称其位的蠢，便不足以显示出诸葛亮的忠心。

   明武宗的荒淫，李后主和徽宗的不务正业，阿斗和晋惠帝的傻，都是成就了他们名气的“木头脚”。

   说到历史，似乎总是沉重的。其实并不，历史其实就是由这样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演出的一幕幕故事，至少其中的一部分是很有趣的。一柄小小的血染的桃花扇，都可以见证一个朝代的兴亡，何况是一个皇帝。在封建帝制下，由那些皇帝的作为，最清晰不过地让人了解那个朝代的未来和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