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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风骨

书法与“六艺”

文/燕凯

一、“艺”字与“六艺”:中国文化之传衍方式


《说文·丮部》释“艺”字为:“埶,种也。从坴、丮,持亟种之。”本义为种植。它的金文写作“ ”,像一个人跪在地上用双手种植树苗,下面为土,突出种在土地上之意。种植苗木是“艺”字的源初取象,人种下种子,浇水培土,扶持幼苗,修枝剪叶,直至收获果实,种植之“艺”贯穿其中。这样“艺”字深深的与生长联系在一起,而籍以生长的“根苗”与“种子”,又必须“天地人”“三才”都参与其中:天赐予阳光雨露,地提供养分基础,人施以保养呵护。种子在天地人的交流贯通中萌生,在远古人类看来,这不是最神奇的宇宙图景吗?那么,反观人类,其成长也是由稚子到青春,从壮年到老年,不断接受教育,问学于师长,修养于自身。一生伴随着曲折、艰辛、快乐而成长起来。人与植物虽根本不同,但从“艺”字之“象”看来,二者又共通有着培育扶持,经历曲折,顽强生长的意味。


的确,“艺”是中国人感通天道,人际、自身的特有方式。通过种种“艺”事,人回到了生活的本真自足之态。


“艺”显现于文化的样态就是“六艺”之教。


这一传统自古有之。孔子晚年删定《诗》、《书》、《礼》、《乐》、《易》、《春秋》,合称“六经”,亦谓之“六艺”。《庄子·天下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还有一种说法,称“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这在《周礼·地官·保氏》有载:“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这里的“艺”重在“技艺”操作。为了方便区分《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六艺”与“礼、乐、射、御、书、数”之“六艺”,本文姑从俗论,将前者称“大六艺”,后者称“小六艺”。


“大六艺”作为典籍,故名“六经”。马一浮说:“经者常也,以道言,谓之经。艺犹树艺,以教言,谓之艺。” 马先生所言“树艺”,直指艺字“本象”。 “大六艺”是用文字经典教人以“道”,阐明义理。但我们要明此道理,必要在行为处事中亲切体证始得。“六经”之“文”终究指向于“行”,落实在“事”。《诗》因情感发,寄于文字,有平仄和韵律。《礼》揖让进退,《乐》节奏铿锵,都是体现在行为上。《易》主阴阳变化,玩索而有得,也须在操作中应验。《书》与《春秋》虽侧重纪事,看似缺乏操作性,但其微言义旨还是教我们体察政治、历史,依然是在“行”中把握事理。


“小六艺”则教人在实践中操作、感触,直接就是技艺的传承。比如其中的“御”,指驾驭马车的技术。包括“五御”:“鸣和鸾、逐水曲 、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在《列子·汤问》中有一则学习御马的故事,描写极为生动:


“造父之师曰泰豆氏。造父之始从习御也,执礼甚稗,泰豆三年不告。造父执 礼愈谨,乃告之曰:“古诗言:‘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 汝先观吾趣。趣如事,然后六辔可持,六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从。”泰豆乃立木为途,仅可容足;计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还,无跌失也。造父学子,三日尽其巧。泰豆叹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嚷汝之行,得之于足,应之于心。推于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而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得之于衔,应之于辔;得之于辔,应之于手;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然后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未尝觉山谷之险,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吾术穷矣。汝其识之!”


造父御马,可谓通道!他形容驾车时衔、辔、手、心配合无间,从心所欲。这与宋曹论书颇合旨趣,他说:“学书之法,在乎一心,心能转腕,手能转笔。大要执笔欲紧,运笔欲活,手不主运而以腕运,腕虽主运而以心运。” 另有张怀瓘《文字论》所说:“从心者为上,从眼者为下……自非冥心玄照,闭目深视,则识不尽矣。可以心契,非可言宣。” 恰似前文“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的注解。可见,“艺”虽有二,道通为一,“书”与“御”正是殊途而同归。


从习书的角度看,书“艺”本就是一种极具操作性的技能,但操作并非流水作业般的简单重复。其关键要使“艺”事根植于生命的“土壤”,令其“活”起来。最初不免要刻意于笔法训练、点画精熟、结构妥帖,这些不过是前期的准备工作,它用来蓄积力量通汇到生命之流中去。“道通为一”不是口头的空谈,而是真实如如的实证体验。到此境地,技艺与道相通,御马与习书相通,大、小六艺也相通,是谓通达无碍。


将大小“六艺”并置,两者都有“礼”、“乐”。“小六艺”“所明礼,乃指仪容器数;所名乐,乃指铿锵节奏。” 马一浮斥之:“是习礼乐之事,而非明其本原也。” 如果失去“道”的旨归,的确“小六艺”便停滞在技术的层面了。故曰:“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比如“书”艺,专指“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要在识字,被称作“小学”。但学“技”“艺”之人,若心有妙悟,操存之际自然感通,则“近乎道”矣!若心通乎道,虽“庖丁”“轮扁”亦是道人;若只为“稻粱谋”,虽精熟“五经”也是俗儒罢了。


进一步说,“六艺”正是中国人问道的方式,生活的方式。西方文明得益于理性精神的发达,开出科学一路。中国人恰在“六艺”中回归生命的“原点”。作为人,上下贯通可以“参赞天地之化育”,推广普化可以修身、齐家而至天下。“艺”有人的参与,种下“种子”,培植“根苗”,随“天地”呼吸,与“阴阳”消长,每一刻都生机勃勃。可以想象,“艺”孕化着中国人的文化情怀,它即是我们回归本来的“通道”。




二、书法在“六艺”中的安置


从“艺”的文字之象到“六艺”的简要分疏,大略能感受到中国文化以“艺”传道的方式。接下来,我们探讨一下书法在大小“六艺”中处何位置呢?书法之“艺”有怎样的生长机制呢?


我们将书法分别置于大小“六艺”中,比较其宗旨异同。先看“小六艺”,“书”专指“六书”。即:象形 、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最早载于西汉刘歆《七略》:“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学“六书”之“艺”,重点在于识字。因为,字中可以“识”出:“象”、“形”、“事”、“意”,又可以通过形旁、声旁组合繁生,还可“转”可“借”,层出不穷。造字,是先民俯仰天地,感格万类,“取”“象”而成。就比如这个“取”字,《说文》曰:“捕取也。从又从耳。” 左面是耳朵,右面是手(又),合起来即是用手割耳朵。古时作战,就以割取敌人左耳以计数献功。“取”这一动作将“人”与“耳朵”两种“物”通为一“事”。再看象形字“牛( )”,是将“牛角”与“牛”取其“象”通而成字,绝非简单勾画牛的形象。再有,《易》之“坤卦”也代表“牛”,即取其“顺从”“宽厚”之象。也将“阴”“地”“女性”“母亲”“牛”等等“象”通而为一。还有,开篇讲到的“艺”字,也是取常见的“事”“象”,直指“艺”的根源,而且比类相通,又能激发无限的想象。从以上的例子看出:“取象”不仅是取形态相仿,也不只是音声相似。所“取”是“心”“物”交感之际,生动活泼的“象”,当下即抓住事物的根本特征。而且,因“时”“位”之变,所取之“象”又不可定执。先民造字,正体现了中国人善感妙应,通类达意的“取象”思维。故“六书”之“艺”是在识字中让我们领会周遭的人事、物理、自然、万物,其义蕴深矣!


再谈“大六艺”,书法艺术当归于《诗》、《乐》。马一浮先生主张“六艺”统摄一切学术。他说:“六艺,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举其大概言之,如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可统于《春秋》……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 由此观之,书法理当归于《诗》、《乐》。《诗》主于仁,令人感发兴起,心地活泼。书法创作要感而后发,乘兴而书。而观摩临习,也是要回溯到书家挥毫之际的情感。笔墨起到的是媒介作用。“《诗》言志”,“思无邪”,诗情流露处,总是心无私系,如泉涌出,清冽纯然。《乐》教与《诗》相通。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诗》之感兴,更像从源头引来清流;《乐》之和畅,如小溪大河,徘徊激扬,体现出的是韵律之美。《礼》是在“学而时习”中体会进退、收放。正如书法之法度:用笔有方圆、藏露、转折。结构有疏密、倚侧、开合。目的是让我们掌握用笔,通晓体势,期于合度。看似繁复的仪则法度,其宗旨却是返约而易简。 “立于礼”方可“成于乐”。马一浮对《礼》、《乐》曾作会通:“礼是乐之由籍,乐是礼之化行。礼乐同行,唯序故和。因和益序,本无先后。” 《礼》重在调适,合于法度,又不能滞于法度;《乐》旨在融融和恰,物我畅然,但忌在情感流荡失据。所以,《礼》《乐》相辅相成,互为依存。以书法观之,《诗》、《礼》、《乐》的精神都在其中了。通会而说,书法之“艺”就是回归于心,安住于心的途径,书“艺”通于“六艺”,亦通于此“心”。马一浮先生向来也主张“一切道术皆统摄于六艺,而六艺实统摄于一心,即是一心之全体大用也。”


只因常人的“心”拘于习染,有所偏执。故须“六艺”之教救其偏,以复归本性,显现“一心之全体大用”。学书必先立意高明,有志于道。郝经认为:

“今之为书也,必先熟读六经,知‘道’之所在。尚友论世学古之人,其学问,其志节,其行义,其功烈,有诸其中矣。而后为秦篆汉隶,玩味大篆及古文,以求皇颉本意,立笔创法,脱去凡俗,然后熟临二王正书……以正为奇,以奇为正,出入二王之间,复汉隶秦篆皇颉之初,书法始备也。”


必具此见识,才不会将书法认作“视觉艺术”。它不描画外物,但可以寄物起兴,发之于书;书法也不仅“表现”人的情感,而是要调理性情,变化气质。纷扰驳杂的情绪正把我们的“心”引向偏执,不得其“正”。 “身有所忿嚏,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书法是通过写的“艺”术,调和身心,化解习染,归于本分。“书能笔笔还其本分,不消闪避取巧,便是极诣。” 刘熙载道出了平淡至真的话。


“艺”字本意是依靠人扶持、培养而生长苗木。“小六艺”更接近操作,通过具体日常的途径改善人的行为,趋于正道。作为经典的“大六艺”则从根本上统摄诸法,会归一心。但作为书法,在以上三层意思中都能得以体现。由浅入深,书法之“艺”都自有其位置:可以是书写、识字,可以寄情、玩赏,更可以返归于心,通达于道。




三、为书法艺术“正名”


将书法“艺”术置于“小六艺”、“大六艺”的系统中观照,可以澄清目前某些对“书法艺术”一词的理解偏差。也从根底上辨明,书法艺术并非我们日常习惯所指的“艺术” 概念。因为,“艺术”一词置于现代实在有太多的误解。经过本文的讨论,书法艺术的中国文化特征已然显明。不像很多人所认为:书法是通过笔墨技法书写汉字,以“抒发”和“表达”“情感”,因为不直接描写物象,便具有“抽象性”,在门类划分上当属“视觉艺术”。


在此,我也不必归纳出一个“更为适合”的书法定义。因为,那同样会带来误解,徒劳而无功。“定义”只是对“事物”的理性“认知”。它并不能带给我们“亲切”的“体认”,反而会成为阻隔。中国之“艺”术,向来不追求耳目之娱,却是“反求诸己”,是在“操作”中回归自心的一个“通道”。很多人称书法为“视觉艺术”,分析其“线条”“形式”,实质上,与我们文化之“艺”的传道之路是南辕北辙的。纵观前贤,他们在论书从未给书法一个确切的定义,只在表达书法与人生,与书家气质,与书写状态,种种息息相关的切身之感。比如:汉代杨雄的“书为心画”,元代郝经的“书法即心法”,明代项穆的“书为心相”等。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也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周星莲对“字如其人”表述得更为具体:“余谓笔、墨之间,本足觇人气象,书法亦然。” 以书论人的观点在古人书论中不胜枚举,泛泛引证,却成笼统之见,于真正的问题并不能深入。在此,我们把书法与“艺”,以及“六艺”接通,即可明其本源。


陶渊明诗曰;“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文化人的精神所寄,往往将种豆南山,躬耕田亩作为归处,这不也是将人生视为“艺”事,把“我”这颗“种子”种于“田园”吗?书称笔耕,砚作砚田,书法,何尝不是文人随时可以耕种于自心的田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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