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惟孝惟友 曰读曰耕
赵雍高兴地挥鞭嚷道：“驾！嘚儿驾！”旁边并排坐着赶车的李祥芝，前方骑马的为砚秋与赵亮。赵亮刚学会，因此和砚秋同骑一马：他骑在前面，砚秋骑在后面保护。车内坐着赵孟頫母亲丘老夫人、妻子管道升、丫头桂芝。
而今赵孟頫辞官归来吴兴，过上平凡士民的生活，渐渐地，和李六、梅香又多了往来。赵家毕竟是诗书之家，知文守礼，梅香愿意和赵家日日在一起。梅香指斥李六说道：“粗人，子昂老爷不必理会他。”之后，李六又渐渐觍着脸人前人后地招呼赵孟頫“老爷”了，并常常因跑腿得到赵孟頫所赏酒钱。也是，宋亡二十多年了，元朝的皇帝都换了第二个，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而今李六望五之人，梅香亦脱去了昔日的青春姣好，变成了沉稳温厚的老成妇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前后生育过五个孩子，养大的只有祥芝与桂芝。
李祥芝快满二十了，近日梅香更张罗着给他说媳妇来着。小女桂芝像梅香，聪颖灵巧，凡事一学就会。赵孟頫时常一见十一岁的像极了梅香的桂芝，就不免想起当年在金陵道中，偶遇小梅香的情境来，也会倍加思念父亲。“日子过得真是迅捷无比啊，一下子，就快三十五年了呢。梅香姐姐的女儿，都和她当年一般年龄了”。
梅香知管夫人和善端厚，书画不凡，把桂芝送了过来，让她跟着夫人学些规矩。
春日的江南，小草儿早已泛绿，大地一片生机，马儿放开四蹄，撒欢在春天的原野。再没有人如此时脱缰野马一样的孩子高兴了，孩子中再没有人更像赵雍一样高兴了。
原来他昨日得到了严厉父亲的夸赞表扬。
虔诚向佛丘老夫人，一向在初一、十五都要往附近的小斋堂里吃素。今年三月二十三，是赵家老大人赵与訔去世三十二周年忌日，他们全家预备去往吴兴城外最为著名的山寺，为赵与訔亡灵超度。赵孟頫一早就与异母兄长五哥赵孟頖一起动身了。
昨日管道升于外屋精心描绘观音大士像，赵孟頫于旁边松雪斋虔诚沐手抄经，快抄完时候，家中修建房屋的工人来报有要事，他只好搁笔出去应付。
而今赵孟頫的小楷愈加神采焕发：笔法精到，结体美观，一点一画，不但含钟繇之古朴，羲献之清逸，还汲取唐代抄经手的自然随性、骨力森严，加以自己的姿韵秀丽，索书之人不绝于径。
他刚起身，胆子大大的赵雍，就抬起小板凳，放于父亲所坐凳子之上，提起父亲刚放下之笔，一板一眼，为父亲所写经书续上接下来的三二十个字：“……所言法相者，如来说即非法相，是名法相。”边抄还边念念有词。
母亲管道升走了进来，大惊失色。
看过以后，管夫人不禁颜开。
等赵孟頫归来，她拿给他看，说：“子昂，吾儿像你呢。你看，八岁的孩子，小楷已然完全是你当年的面貌了。几乎可以乱真。”
赵孟頫看过，亦含笑首肯。
而今，大德元年（1297年），四十四岁的中年男子赵孟頫安于平凡生活，卖字卖画维系日常。他和文人雅士交往，与妻子管道升琴瑟和谐、夫唱妇随，整日沉醉于笔墨丹青，说不出有多惬意。年初，朝廷命赵孟頫除太原路汾州知州，兼管州中诸军奥鲁劝农事，他以病坚决请辞。
今日，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辰浴佛节。早上起来，赵孟頫更薰沐焚香，恭敬书长卷《法华经》，午饭后继续，而今将近傍晚，一部经书全部完成。
他刚欲停笔细观，周密走进松雪斋来。
赵孟頫道：“兄长为何今日气色不佳？”
周密道：“近日腹中十分不适，胃口差差，丝毫不思饮食。”
赵孟頫一听心急：“可曾问医服药？熬些清淡白粥喝下没？”看着公谨兄状况，他想起当日关己斋兄最后光景来，心里隐约不安。
周密答：“稍稍用药，未见起色。”
说话间，钱选笑眯眯走进来。
赵孟頫看着日渐苍老的舜举兄，心中更加不安，舜举兄而今竟然是难得提笔了。
手发颤不说，竟然连身子也开始摇摇晃晃。
他颤巍巍走近桌边，看到赵孟頫所抄经文，赞道：“子昂弟之画就不用说了，这楷书而今愈发让人倍觉韵味悠远。依为兄看来，此《法华经》数万字前后一律，劲可屈铁，堪称绝世精品。”
赵孟頫微笑答曰：“兄过奖。此卷经文，乃是为万里之外，来往吾国求书之天竺僧人所抄。他前日来到吴兴，风尘仆仆登门，弟深为感佩其对佛祖与我中华书学一片赤诚。”
周密在旁赞道：“弟之书，确乎国宝。”
赵孟頫莲花庄内，春深似海，窗棂外的花影儿，轻轻晃动着，湖水微微泛清波。好几座假山石错落点缀湖边，“松雪斋”三个篆字大字已经刻于书屋旁一块巨石之上，更刷成红色，醒目而苍朴可喜。湖边垂柳依依，荷香四溢，新栽种的树木与昔日老树交杂相间，更衬得葱郁一片。赵孟頫与钱选、周密一道走出书屋，对二人说道：“兄长请看，这园中春色，屋内静谧，书里锦绣，纸绢春秋，就是弟所向往之神仙日子了。弟今后再不愿为官，亦不愿过问世间俗务。”“弟明日更要前往德清，去山中傍水之地加盖三间清贫简陋小屋，守着老母妻儿度日。如此人生，可称余心。”“兄长二人，请多多来此，孟頫虽不是大富贵之人，如若需要，还是拿得出几个小钱，为兄张罗。”
钱选走的时候，赵孟頫拿了不少钱钞塞给兄长，他记着当日立下誓言：贫贱之交，永不相忘。
此时，江海茫茫，白雪满山，大雪飘飘的江南冬天来临了。
六十九、纸帐清夜 梦到梅花
赵孟頫说道：“各位，袁安卧雪、雪夜访戴，皆是听雪雅事。而今虽说已是二月，这天上依然飘落雪花，似乎为我等助兴来也。今日弟与诸兄聚会于此，同观前辈郭忠恕《雪霁江行图》，可谓幸事一桩。”四十多岁的赵孟頫近年脱去了青涩单薄，举止更加从容沉稳。
器宇轩昂的赵孟頫姐夫张伯淳，静立观赏，指点画作并轻声说道：“淡墨微染，写我宋人冬日里一江寒雪，一天风雅。寒江上，大船两只，船及船夫劳作之状刻画精妙入微。水波及天空只寥寥勾几笔，以清淡墨色晕染画面，全卷迷漫寒江阴霭、水天空阔之无穷情意。”
众人点头称是。
画之左上，有徽宗皇帝题签“雪霁江行图，郭忠恕真笔”，十字银钩铁画。
赵孟頫接着说道：“宋庆之诗云‘风霜在檐外，妻子语灯前。纸被添新絮，茶瓯煮细泉’，所写冬日家常，温暖惬意之自在，让人沉浸流连。弟思及从前家藏马远《晓雪山行图》，又是另一番雪天景象。”
鲜于枢插言：“哦，巧了，子昂弟，弟前几日刚好收得此马一角《晓雪山行图》，现拿来与诸兄同观。”他叫童子取来画作，展开卷轴，铺于大案几，指点说道：“请看，马远写一驮炭之毛驴，主人袖手缩项，肩负一竿，竿后挑一山鸡悠然，星宇苍茫之中寒气虽逼人，家常温暖却喜人。”他更用手比划：“毛驴、竹筐、木炭及人物衣纹均用干笔勾勒，并施以水墨渲染。周围山石以带水墨笔作斧劈皴，方硬有棱角，远处山石用水墨大笔扫出。近处树枝以焦墨勾勒，横斜曲折富有变化，远处用淡墨钩写。近与远之笔墨浓淡相间，使人如同身临其境……马一角，名不虚传。而弟还收藏有赵伯驹《江楼卧雪图》，请诸兄一并观看。”他又展开另外一卷：“一片莹雪之中，小屋隐约，梅花俏立，看似清冷，实则温馨，让人回想杨公远‘梅花纸帐伴书窗，毡褥平铺小小床’之闲适。”“诸兄请坐，我等慢慢话来。”
周密接话说道：“南戏《张协状元》里‘冬季赏雪，胆瓶簪梅数枝，暖阁团坐饮羊羔风味’，亦是让我等深为向往。”“观梅，赏雪，饮酒，大块羊羔……舒爽至极”，他话没说完，用力大咳几声，几乎喘不过气来。赵孟頫走过去，为他拍背，心疼地说：“公谨兄，来，喝口茶水歇歇。”周密苍老消瘦的脸，更显得毫无半点血色。
此次吏胥奉命请赵孟頫赴省，周密得知杭州城俊杰云集，亦自请同行。赵孟頫虽说担忧兄长身体，可想着公谨兄喜好热闹，难得到杭州与同好相聚一回，只好说道：“兄能同行，弟求之不得。”内心隐隐担心。
此是大德二年（1298年）春天，鲜于枢杭州府邸“困学斋”。
窗外倒春寒的料峭中，偶尔有乌鸦的鸣叫，几只顽皮松鼠也还没有睡去，在墨色枝头跳跃偷窥。
屋内热气透过窗缝，灯火映照下，袅袅升于夜空之中，烟花般蒸腾开去。
在座诸人赵孟頫、鲜于枢、戴表元、霍熏、周密、郭天锡、张伯淳、廉希贡、马煦、乔篑成、杨肯堂、李衎、王芝、邓文原等，却兴致勃勃，谈兴正浓。
第二日，午后，赵孟頫和戴表元、周密相约，去往书肆访书。
西湖边，三人边走边聊，甚是高兴。周密对戴表元说道：“兄之学问品格、文采风流，弟最为钦服。兄不久前为子昂弟所作《松雪斋集序》，弟捧读再三，情真文切，感人甚深。而今兄教授一方，有所成就，更将儒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之理，侧身践行，可谓清风拂面，入我心来。”
戴表元曰：“此是子昂弟济南隆教兴学所启发——‘集贤学士吾兄弟，近日音书亦较稀’，愚兄昔日心迹矣，呵呵，说来惭愧。最初子昂弟往朝廷、往济南为官，我虽十分思念，却不赞同，心内颇多微词。我万分不愿弟为蒙古人所用啊，我自己只愿隐居乡间草庐，课几个蒙童，了此残生。渐渐，眼见中华大地蛮夷混杂、人伦尽丧，儒学即将寥落，我心急如焚。孔子教诲‘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是书生该有之担当。子昂弟作为，让我懂得，于此世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等用夏变夷，教化蛮狄，亦是顺应时世人生之要。至于说到忠孝，愚兄以为，对国家百姓有益，即是忠孝。”
周密点头：“受教了。子昂弟于我济南府百姓、子弟，确是贡献特巨。”
赵孟頫于旁，没有说话，只微笑低首，他深切感受到知己间心心相印的温暖。
三人走到湖旁，零星错落的几块石头及一张石凳旁，赵孟頫念及周密身子不宜劳累，建议：“二位兄长，我等不妨坐下歇息稍稍？”
空气中依然带有寒意，半蹲半坐石上的周密又猛然咳嗽几声，湖边杨柳已然泛青，枝条垂在他瘦弱不堪的肩上，随着他的身子晃动不已。
赵孟頫忧心如焚，却无奈只好沉默。
戴表元与赵孟頫并排坐于石凳上，戴表元接着说道：“愚兄听闻弟应皇上所召，将赴京金书《大藏经》，不知何时动身？”
赵孟頫答曰：“近日即要起身。皇上许弟举能书者自随。弟首荐友邓文原，以及金寿之、邱子正等二十余人共同前往大都。前几日，方回兄作诗《送赵子昂提调写金经》《送邓善之提调写金经》相赠饯行。”
戴表元说道：“书事最妥。愚兄所见邓文原书，最类子昂弟，可见他学弟之书最妙最勤。不过说到精绝超逸，子昂弟毕竟无人可及。”
七月，赵孟頫等在大都书《大藏经》事圆满完成，得到皇上首肯；所举荐二十余人，皆受赏识起用，因之赐官各地。好友邓文原正式出任崇德州教授。
执政奉皇上旨意，将留赵孟頫入翰林院。可是，赵孟頫婉言谢绝。他不愿意再为官，更不愿意为官朝廷，远离故土。赵孟頫力请辞归，成宗听说，只好由他。月末，南返吴兴。
八月，朝廷下达谕旨，赵孟頫任江浙等处儒学提举，并擢拔晋升集贤直学士，掌管江南教育、文化。此是他所喜欢的，因无由再推脱，故而欣然赴任。
又逢秋日，赵孟頫局域杭州，管夫人和孩子在吴兴还没来到。他独自一人，暂居官舍。午后，正研墨挥毫书写《左太冲咏史诗八首》。
鲜于枢来访。他依然未改旧习，还没进门，笑声已到。他说：“子昂弟，你看，你前日所书行书《千字文》卷，我已叫人装裱妥当，装潢精美不说，弟此卷堪称完美，如行云流水，最得愚兄喜爱。笔势圆转如意，飘飘欲仙，有水到渠成之妙。甚好，甚好。”
正说话，道升叫人送来消息，公谨兄因病离世。鲜于枢走后，赵孟頫伫立松下长叹不息。晚间，挥毫写下黄庚诗句：“岩桂花开风露天，一枝折向枕屏边。清香重透诗人骨，半榻眠秋梦亦仙。”
他取出珍藏之父亲在世时最为宝爱、离乱之后唯一遗物龙泉粉青釉小胆瓶，插上一枝金黄桂花在侧，说道：“公谨兄，清香重透诗人骨，说的是我兄诗心诗情一生。愿兄今夜，入我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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