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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散文汇编:朱以撒

古  渡

这个古渡,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在我曾经过往的日子里,它总是充满生机和喧哗,如同古渡的流水一样。  

那些日子,这条河上没有一座桥,靠一只木船来回渡河,终年无绝。古渡脚下的卵石,总是被那些肩头沉沉负重的农家人的草鞋磨得光亮。当船还未过来时,他们就坐在卵石上,抽着旱烟,聊着桑麻,或者说些七荤八素的话题,激起阵阵笑声。古渡是这些劳作者短暂的栖泊处,在这里他们可以坦然地放下重负,等待着对岸木船犁开涟漪,桨声矣欠乃缓缓而来。撑船的壮实汉子无疑是最有人缘的,候船的人远远叫着他的小名,催他撑得快些。尤其是赶墟那天,大姑娘小媳妇多,满满地坐上一船,红红绿绿,总会让他心绪舒畅,撑得又快又稳,赢得阵阵惊叹和好评。这个时候,会让人感到生活的平和和灿烂,所有的劳累和苦涩,都似流水一般远去了。可是,有几次洪峰下来的时候,浊浪滚滚漫过堤坝,河面上飘浮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推搡向前,这时的古渡和渡船就难免出现惊险、慌乱的情景,尤其是暮归时分。  

古渡苍老,河水悠悠,连同这纯朴的生活悄悄流逝。  

后来我离开了这里,由这条脱去油漆露出本色的木船送我到下游的一个渡口,不远处有一条公路,每日有车经过。  

许多年以后途经这里,古渡犹在,人迹杳无,往日那些声响都已沉入岁月深处。肆无忌惮的葛藤遮盖了光滑的卵石,离这不远有一座彩虹般的水泥桥飞架。涨水时节,反倒有不少闲人站在桥上,看着洪波涌起惊涛折岸。那指指点点的从容神情,全然是欣赏的样子。最后的一只渡船,静静地泊在那里,船底已浸满了水,有一只长嘴巴的翠鸟立在船头,纹丝不动。一切都表明,一茬一茬的船工,结束了撑船岁月,已渐渐老去。  

那一页的生活,已被翻了过去。  

有多少像这样的生活场景封存在我们的记忆仓库里。一旦遇到时机,一抹颜色、一缕气味,都会使这些久远的记忆鲜明而又生动的。古渡对于宽敞平坦的长桥来说,除了新旧之别和材料迥异以外,承载了不同的生存观念、生活理想。生活在日日向前,是以告别过去的方式、情调、趣味作为标志的。有许多过去极为普通的日用品,已经成为民俗博物馆的藏品。人们要使怀旧有个引子,只好到这些地方去。可是,对于没有以往那些生活经历的人而言,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精神价值,只是物质属性,看也罢,不看也罢,没有什么两样。有人曾说过,常常想起过去就意味着心态老了,不过,要感到有味的还真不能脱离怀旧呢!  

过去的一切在我的心目中是很带有朴化韵味的。时代的进展,使我们所见到的都变得比以前漂亮和精细。残垣断壁的古宅换成了高楼大厦,长衫对襟也剪裁成了时髦短装,再如家居用具,葫芦瓢、蓑衣、木桶,无不换成了铝合金或塑料制品。变化最多的当属人的形相、人的神情。前不久我特地坐下来,再看一遍黑白影片《鸡毛信》。我并不注重海娃送信的艰辛过程,而是沉浸在那土得掉渣的陕北背景里——那满是沟壑的黄土高坡、愣头愣脑的群羊,还有黑不溜秋的老棉袄。那时节,人的举止、表情,都是那么的朴素实在,拙得有味,土得深厚。这些情景,总是让人想起真实无华的泥土,没有一丁点儿文饰。后来,我又看了几部重拍片,黑白换成了彩色,演员队伍也换了另一拨,主要角色漂亮多了,动作也表演似的,眉宇间巧多于拙,那种能表现苦难、风霜的背景如风飘散。在我看来,拍出一些没有时代特征的片子来,让人眼睛看着,情感却无从附着。  

向前的生活,必定以向前的状态展开,使人面向电脑,面向新奇繁杂的信息。可是,闲散下来,还是会感到传统的人格心理在变与不变、新与旧之间,有回味不变和陈旧的成分。那历史的神髓、底蕴亦如天地苍冥中来去的飞鸿,究竟难以付之提挈和把捉了,只是常常泛起,成为一种最亲近和深沉的感怀。即便是很寻常的乡间古渡,也概莫能外。

庄  重

在绿树掩映的弘一法师骨塔前,时光的力量已经渗透到旁边巨大的山石上——每一个游客都可以看到深深勒入石上的“悲欣交集”四个字。斜阳照在上边,又是一年深秋了,这四个字在萧瑟的松声里还会告诉我们一些什么?每一年都有人往凹下的刻痕里上漆,为了警醒世人。它的含意太飘渺了,一些场景被放置在过去时上,把玩之下只能听到远来的风声。前一段还有人为这四个字的涵义争论——佛门让人争论的例子已经数不胜数,这些闪烁智慧之光的吉光片羽,让人备感争论的徒劳。谁有能力揭示这一切,澄明这秘而不宣的内心轨迹呢,我是不能,也许你也不能。往事不曾消逝——一些纸本的记录试图给我们这种自信,只是它也解脱不了时间的局囿,始终被一些片段萦绕着,成为故事。我想起来了,当时的情景也是在深秋,法师挺着病体,已知未来。他就要进入那个理想状态的世界了。要来了纸笔,蘸满墨,闲闲澹澹地落下。墨色在干裂秋风里粘稠了,不是十分滋润。造型依旧是清癯修长,像他此时的一道影子。弟子们在旁屏息敛声,四周死一般岑寂。法师清瘦的面容和深陷的双目,流露出欣慰和平静之光——所有的感受都简化了,浓缩在这四个大字里。当他把笔轻轻搁下时,暮色卷进了高墙。我通常把这种寂静肃穆下的氛围归于庄重。这种场景让人速长几岁,怀揣沉重和庄严。 

人生如果没有经历几次庄重的场景,就总是悬浮无着。曲终人散,绝对是一个规律。 

来到这个省会城市的初期,我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位花农老房子里,开始了没有人管束的大学生活。主人往城里跑了,老房子空旷而枯寂,如果我不自言自语,就成天没有声响。我忙着读书写字,不知道这个城市的走向,对这个城市的习俗浑然无觉。一个清晨,从铜管乐的吹奏声中醒来,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我伸着懒腰循声走去,婉转的《花儿与少年》在晨风里飘荡。接下来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是办丧事——这是我第一次从侧面见到这个城市对远走的人的送别方式。后来,人陆续地到来,花圈慢慢地铺排展开,长了起来。有一些人显然是单位派来的,他们个人与死者毫无瓜葛,却因着这个送行的任务熟悉起来。于是坐着喝茶抽烟、聊天说笑。他们盼着殡仪馆的车子早些开来,结束后好忙乎自己的事儿。这样的人多起来,气氛就有些变。庄重的场合一旦不庄重了,对其他人来说是一种隐痛,也使场景滑稽起来,模糊了主题。在城市的年头久了,最初的印象仍无法磨灭,在很多这样的场景里,参与者一脸茫然。好几位书画界的前辈过世了,我从未参与出殡,除了费时之外,自以为情感上产生不了和谐——届时肯定又有人讲段子,我要不要应和地微笑?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这是很有道理的。一个人出生了,与这个世界立了整个过程的契约,是一件庄重的大事。人不像树,如果一个人忘了自己的年龄,恰巧又失去所有凭证,这个人的生长过程永远是一个谜。一棵树倒下的时候,内部昭示了它生前隐藏的秘密。人的内部没有年轮,他的出生日就成了一种值得重视的记录——满月、周岁、每年的生日,仪式落满了俗世的尘埃,却郑重其事地举行着。一个人辞别这个世界,仪式的庄重是不亚于出生的。凄美的清明,春雨滋润,空气中布满潮湿,无数的祭奠仪式,倘若不是应付了事,面对灵魂,内心净化起来,一种藏之于内部的力量,撩开虚妄,落入沉实。但丁说得好啊,“我见到的幻象几乎完全消失,从中诞生的芳香依然一点一滴落在我心中。”我想这就是一种转换,一个人到来了,一个人远去了,他们擦肩而过,都郑重其事。辛亥革命后,还有不少男人背上拖这一条旧日的长辫子,没有随满清的消失而消失。跑得惊惶时,辫梢在脊背上舞蹈。这种饰物和具体的那个男人是一种什么关系,对我来说真是一个难解的谜——就从这个细节说起吧,一个朝代一直停留在一个人的背上,肯定包含了他的想念和爱慕,不感到它的衰落或累赘。像辜鸿铭那样,那条晃动的小辫子,实际上就是一种精神,他坦然而固执地坚守着一种情怀。时光让所有的生命破绽百出,却不能粉碎一个人对前朝的信念。后来的人摆出一幅副新时代的派头,嘲笑这些人对往昔的眷恋,有谁深入到他们复杂的心灵内部?如果扔掉这些新潮评说,自己闭上眼睛想一想,这样的人显然在庄重地承诺着一种过去时的精神语言。保存传统中不易察觉又容易消亡的细节,里边盛满的秘密,肯定比那些想都没想就顺从地操起大剪子铰掉长辫的人,更值得回味。 

对于庄重的感受,是一个人给予我的。她就是我的二姨。自幼残疾使她对生活倍加珍惜,在她有生的日子里,她的善良、宽容和博爱让邻里无不称赞。尤其是迟暮的时光里,我看到了一种民间精神的真实原型,感受到生命灵光在静穆中的力量——包藏在矮小躯体里的信心,每一天都快乐地跳动着。我认定这源于她一生不变的信仰——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早祷、晚祷,许多机会与主耶稣交通着。一种来自灵魂的言语,通过每日善的行为,无声地弥漫开来。有时,我觉得她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每一次用餐前,我见她闭目默祷,然后,徐徐用箸。她感谢上帝给予的一日三餐的美食,细嚼慢咽,庄重的神情下用心品尝。其实,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城市居民生活的低谷,日子贫瘠粗砺,粮店凭票证供给的陈年老米。淘米时一片浑浊,入口时一股酸气、霉味;配搭的玉米粉、洗去淀粉后如树皮的地瓜片,令人难以下咽。她常年的胃痛加剧了,却仍然吃得这么香甜,如甘饴入口,点滴不曾遗漏。吃饭时不要说话——二姨如是说。这里的道理是什么呢?后来,我悟出来了,它不纯是生理卫生意义上的,主要是心灵感应上的——安静,有益于用心地品味造物主的赐予,心怀感恩。心真正地投入,庄重的神情就浮现了。施勒格儿是这么断言的:“神,我们是看不见的,然而,我们处处都能看见神一样的东西。”一个人庄重的时候,芜杂避退了,她看到的肯定深了下去,即便是沉默,圣洁已经穿越内心,加深了她对于遥远天国的想念。 

在我离开家乡之前,一直让这种庄重的神情熏染着,在远离家乡的日子里,涌了出来。后来,在餐桌上,我大抵无话。对于在餐桌上逗嘴、斗酒,甚至把气氛煽动得热闹非凡,我一直难以适应。这当然也给主人难堪,不知我为何高兴不起来。不妨说开,我最喜欢的还是独自用餐,慢条斯理,从容不迫,我品尝到了大地的芳香。布莱克说了:“从一粒细砂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鲜花便是天堂……”这里肯定潜伏着一些条件,不是任何人都那么轻易用眼一瞥就可以到达。 

一个人的笔尖,一点都没有涉及到家乡,一定是有隐情。在漫长的冬季里,有时实在无聊,信笔写下了许多文字,却都远离家乡。至少可以说,我不愿意把笔尖朝这个方向移动。我对家乡的眷恋一直停留在十六岁以前,这个典雅兼有古风的小城。如果说它的韵味,是和洋溢在小城内的宗教气息不能分开的,好像空气,你要撩开纯属徒劳。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摩尼教,到处可见教堂或者寺院。晚间走着,可以听到暮鼓沉沉响起,或者晚祷的钟声在小城上空荡漾。至于民间私设的不知名的鬼神龛位,更是不计其数。宗教是庄重的缘起之一,敬天地、祭鬼神,怀抱虔诚之心,构成勒这个小城特有的气息,更是其他城市不可比拟的。崇礼仪,尚诗书,有时候,你和一个坐着石阶上乘凉的老者闲聊,他那带着中原遗韵的地道闽南语,环环相扣地扯出一连串犄角旮旯轶事,让人猜度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可小看。当然,对人的熏陶不能忽略了南音。像一道潺湲溪流的南音,常常在傍晚时分,从粉墙红瓦里、亭榭水池边、天井石壁浮雕上漫了出来——清澈,我想起这两个字足以概括整个流程。尤其唱腔里融入那一对精致的碰铃相击时迸出的清脆声响,像精神盛宴上高举起的酒杯碰击后发出的心灵震颤。举止文雅起来,言谈中带着敬语。朱熹感慨,说“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对于小城人口的质量,给予了高度评价。弘一法师挥毫写了下来。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张名片。这样的环境里我慢慢长大,教堂给予我庄重的浸染,要远远早于学堂。一个人在台上布道,下边的人聚精会神,心和目光投注到布道者斯文的动作里。每一个礼拜天,有多少这样的场景在小城上演,步履蹒跚的老人,牵着牙牙学语的孩童,徒步的,坐三轮车的,准时到达。应该承认,那时我听不懂,也不敢问,只是在不懂中端坐。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格外灿烂,美好充满了平和的内心。我的一个同学,爱打爱闹无一刻停歇的男孩,一次被人追赶时,慌不择路跑进了藏于小巷内的教堂。与闹市仅一墙之隔,他狂跳的心被里边肃穆惊呆了——里边有几个就是他的邻居,成日絮絮叼叼不让口舌休息的市井女人,正凝神倾听,抿紧了善动的双唇。直到唱圣诗的时候,她们才放开嗓门,大声歌唱。许多年过去了,联想到这种氛围的背后,理应有自觉而独立的信念灌注着,进来的人,怀抱静气;走出来时,满怀的欣喜。 

当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场革命,彻底地颠覆这个小城的信念。 

我回到这个生我并度过少年时代的小城,毫不夸张地说,已不是我希望的模样和气息了。 

有好几次,在香火旺盛的开元寺,我见到了“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它已经入木三分地悬挂在天王殿里,此时,已成了对这个小城衰微风雅的一曲悠长挽歌。 

还是引朱熹的话来展开,不要放肆,不要戏慢,整齐严肃,便是主一,便是敬。庄重的高级形式就是敬。敬天地、敬社稷、敬鬼神、敬祖宗,都是有道理的。人不是独立不倚的存在,连绵而下的遗传、血缘使人与这个世界的前前后后充满了联系。在信仰隐退的时代,敬鬼神的多了起来。庄重的举止,使自己的心得到妥帖的安顿。你看他们上香的动作、跪拜的双膝、礼佛的眼神,还有卜筮时倾听回应的双儿,不须有谁教会他们。这些举止让人看到虔诚,自己放在了一个卑微的位置里。不过,生活中这样的举止毕竟太少,无任何敬畏、禁忌,轻浮、放荡、粗野把更多时间与空间充塞了。在这个越来越娱乐化的世界里,戏说正在迅速肢解着庄重,使人分不清是真或伪介入了我们的启蒙教育。历史被戏说,意味着真实的藏匿,子虚乌有的东西成了历史主线上的重要情节。编造的效果是这么富有视觉魅力,恩怨与情仇,离奇与刺激,像一把无形的钩子,不消费力就把视线勾了过去。真正的史实是时间的信物,同时也是枯燥的、死板的,甚至没有什么光泽和水分,晦暗幽深。书上表达得太精确了,像一面镜子,可以照出当时的枝枝杈杈,由于真实,趣味隐遁、消解。更多不明史实的寻常百姓,自以为没有什么义务要理清这些陈年老帐,他们欢迎戏说,给自己庸常的生活添加一些乐趣——至于戏说背后的破坏如何修复,这个问题不免太深奥了。这和我看到小孩一口一个贪婪地吮吸果冻一样,好吃,毫无营养。并且害了肠胃。不料,这个世界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坐到了阴影里。 

和怀旧的主题一样,伤春、悲秋、闺怨、别离这些恒久的主题,也渐渐变得轻浮起来了。许多厚重的情节,时间长了,这么大的空白使人言语起来陷入了犹豫,像一只栖宿到边缘的鸟,要飞到对岸不免胆怯。史册上演时发出的黄钟大吕之音,真的进入里边,让人泪流满面,不能自止。放下书本,夜幕降临的时刻走到城市高处,在闪烁着艳丽的灯影里,我看到一个城市在娱乐中漂浮无定。这个城市早年生长过许多慷慨激昂的人物,我对他们是怀有崇仰之情的,把这些英灵看成城市的骨骼。他们的历程伴随着苦难与雄心,每一个人要被考证或阐释,都可以带出与之相伴的那段沉重的时光。可惜——没有 噱头。像他们的故居一般,此时大门禁闭黯淡无光,本该让城市所铭刻的人,在娱乐声色中,渐渐被遗忘了。一个时代不庄重了,戏说搞笑如潮水浸湿了我们的生活,日子肯定浮华起来。我们不知不觉地失去判断所倚仗的可靠基础,忠奸不分、善恶不论、是非不辨。我们割断了与真实密切联系的脐带。时光如果像一盘不变质的磁带可以倒卷就好了,让我们看到一些凝重严峻的细节,包括每一个眉眼里的忧虑。原先我以为,大学氛围会是另一番气象,围墙之内,藏着怎样纯洁的憧憬?!那天,我正背过身子板书,下边是有一官半职又想挣个研究生学历的小官僚们。我抄的是一段言辞跌宕的古代书论,眼前浮动出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一般的晋人行草,飞扬起来的思绪湮没在江南深深庭院的安宁里。也许通过这段提示,这些整日泡在八股公文里的人,不会觉得中国古代的书法美学过于遥远和抽象。事实是,静谧被无端地打破了,有手机声如蟋蟀振动鞘羽,传遍了课堂每一个角落。手机的主人压低声音,似乎是对方求他摆平一件什么事情。我没有回过身来,脊梁伤泛起了寒意,自知脸色一定晦暗难看。在走路都慌里慌张的快节奏南方,哪里是安宁之所?是不是自己过分地追求唯美,以至附着了轻度的郁闷——这是我后来慢慢意识到的。环顾空空荡荡的教室,师道尊严的古老墙体在这种响声里剥蚀。心像一架很深的犁耙,要抽出来,让自己轻松一些已经很难。 

对世界的怀疑,往往从细节开始。 

那么,自问:你,在什么时候显得稍稍庄重一些呢?如果不问,也没有人从这个层面,去注视这种细微如缕的精神现象,有时只是瞬间,随之又漂移而去。我只能说了,当拈起那杆长锋羊毫,舔着砚台上丰润的汁液,我的心灵世界被庄重充满着。四周无声,甚至一旁帮忙拉纸的人也被感觉化去,浑茫一片。颇有意味的是,人轻快起来,自信起来,行笔骎骎而走。由于我乐意相信,一个庄重起来的人,的确会与这片养育我们精神和肉体的广袤自然,产生一种天籁自鸣般的感应。感应就是对不可言说的言说,我们可以感应一种无法说明的信息。并且不追究它的缘起——这些美丽的痕迹,与它邂逅纯属神示。

庄重,它所持有的庄严、深重的气息,令今日的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太多的娱乐色彩,冲淡了我们生命中原有的厚实这一部分,阻止我们顺利追求一些本质的东西。在初秋的树干上,我看到夏日遗留在上边的三五蝉壳,风吹过来,微微作响。主人扔下它们远去,此时恍若三五空屋。  

噪  声

城市是噪声的故乡。这是我越来越肯定的一种认识。这和我当初进入这个城市的感觉,已经相反。 

记得我当初带着行李从山村到这个省会城市来念大学,一下火车就被声浪网络住了。当时十分满意,觉得城市应该如此。这些混杂在一起无法分清是什么为主的声响,使我明白自己已成为城市中人,今生今世,就要这样的空间生活、老去。 

我对城市之声的不满是在十年之后。会在书斋漫无边际地想一些问题,其中也包括了回归。时光假如象一幅能够倒卷的《四季风情》长轴就好了,使我依旧能够看到一条条蜿蜒绵长的山路,清风吹拂着农人的衣襟,正赶着老牛、挑着谷箩、肩着梨耙,迎着夕照回家。四周除了风声、山涧水声,就是他们长一句短一句的山歌调,飘落在树丛草上……。

毕竟,城市远离了村声村色,拥有了许多山民享受不到的待遇。对于噪声,接纳也成了必然。

我是在一个夏天真正对噪声有所认识的。那一天有一个农家子弟来看我,天时以晚,便留他住宿。留宿是万不得已的事。按我的脾性,家中有生人则感到不自在,即便熟稔稔至也如此,往往让我一晚做不成事,无心绪看书,无心绪写字——但还是留宿他了。谁知第二天我早早起来跑步,却见他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眉目不振满脸困意。便觉奇怪。他说,早知道睡不着,不如昨晚上了火车,如今也到家睡觉了。问及睡不着的原因,是席梦思软了?枕头高了?都不是。他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你这儿太吵了,车子开来开去的声响、远处敲打什么的声响,让人难以入睡。我不知道是他有耳朵有毛病,太敏感;还是我的耳朵有毛病,太迟钝。听觉居然相差这么远。

我一时不知怎么和他说了。我觉得还是真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长年的城市生活,耳朵长了老茧,听力受到了伤害,直把噪声不当噪声了。

这几年毕竟闲散下来,便有了更多的时日徜徉山水。正由于这样,噪声渐渐让我不满,虽然说我在它面前如此不能和软弱可欺。

噪声是城市的特征之一。空间小而人口多,就构成了城市。当噪声散发不出去时,整座城市就到处充满声浪,漾过来漾过去。人被荡漾着的声浪包裹,无法脱身。山村没有噪声,也缘于空间广袤无垠,即使有一点噪声,也迅速地被长风吞没,消弭在无边的蓝天绿野里。换句话说,在广阔的山野要制造噪声还真不容易,天高云淡、水秀山清,犹如一个巨大的消音容器,在尖刻的噪声,要传播纯属徒劳。    没有噪声,是山村的本然;而没有噪声,似乎构不成一个城市的情调。    

城市里的噪声和里边行业众多是可以联系的。每一种行业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这里主要指工厂。不同的工厂使用不同的机械,不同的机械在碰撞、撕扯、挤压、切割、椎柘中发出凌厉强大的声音。如果说噪声是有颜色的,我以为如雨中的闪电,是浅蓝色的,锐利并且冲动,狠狠地扑向耳鼓。我们曾经为噪声感到自豪,很长时间,震耳欲聋的噪声代表了热气腾腾的劳动精神、代表了繁荣兴旺的社会现象。相反,如果安静下来,好像呈现出不祥兆了。那时我根据自己的工人经历进行写作,总是离不开令人耳聋的机声、雄浑的烟雾、油腻的工作服,为此自豪了好几年。在如水的流年中,感觉也偷偷地变着,现在我感到匪夷所思。

听觉的改变是精神走向的前兆。

声响的发生本来是无所谓悦耳赏心的,直到有了人的存在,由实用走向审美,才区分出噪声和和声。越是噪声集中的地方就越是繁乱的、急促的、人为的,它与荒蛮、寂寞已遥隔久远。我发现,有的人正是冲着这种噪动的音符,从和声区赶来倾听。他们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气力,都投入其中。我就是在一个嘈杂无比的工地上和几位相识的农家子弟说话的。打桩声、搅拌声、电锯切割场重锤击钢板声,使面对面对面的语言如隔山海。心在腾腾跳跃,血在突突翻滚,说不上两句便转身逃离。轮到他们没有什么感觉了,居然在如此强大的声浪中安之若素。还有什么比生存更为实际?人是很容易适应环境的动物啊!对于声响,从不习惯到习惯,肯定有一些器官被伤害了,或者被驯服了,从肉体到精神都变了样。噪声在身后追着我,心头有一种浅浅的疼痛。

有好几次我沿着音乐的围墙走,到郊外去。我总是要先遭遇琴房里传出的丁丁冬冬或咿咿呀呀的声响,还有一些松香沾着琴弦如锯齿在玻璃上移动的尖叫。这些没有提炼,没有去除芜杂的声响,好像无数利器飞镖,动态地朝着肉身投掷。琴房前有几排枝叶不展的棕榈,棕榈无处躲藏,每日都接受着音符的攻击。人不是树,无法体验树的苦痛。但是,作为生命之一种,对于噪声理应都是拒绝的。它使人感到生存的艰难,无影无形、无色无味,却让肉体痛苦麻痹,精神委靡狂躁。同时噪声重叠的地方,周边的气氛总是紧、积郁,似乎有有谁擦一支火柴,会使心头之火涌燎原。不过,我对琴房溢出的这些声响还是抱有期待的,宽容他们一些时日吧,他们正一天天地修正着声响的浅和狂驰,企图向圆润、委婉、流畅、清亮发展。有时候端坐在音乐厅里,舒适地听着台上悦耳的声调,心里会微微一热,时光居然有这样的本领,使那么些噪声变成了经典美声的传递。

不是每一种声响都有转化的可能。

这样的例子当然不够普遍。普遍的是那些永远无法改变的声响,在轮回的四季里坚韧不拔。譬如打桩声的轰响,多少年来不见改良;而电锯与石板的撕咬,足以让心脏脆弱的人久卧不起。没有谁来做消音的工作。一个新建好的小区,最先入住的人家是需要强大的忍受力的,没有哪一家装饰新房会吝啬它的声响。大声嘡嘡,小声嗒嗒,日继以夜,在黄昏与黑夜交错的时刻,睡意久久不能降临。城市在看起来繁华的表象下,不知有没有人统计一下,城市中人承受了多少声响的辐射,每一寸皮肤,每一点毛孔,有过多少损伤。突然某一个夜晚,因为某一种偶然巧合,大院里的声响突然减弱,车子不再往来,行人不再高声地吆喝,大院就静得出奇。城市里过分的静,哪怕是短暂的,就有一种时光停滞之感,静得让人不安、疑虑重重。人们已被声响渗透全身。

前不久我去了一个山村,带去读的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是席勒文集。那天下午无所事事,我走到村外的一株大樟树下,坐在落满樟叶的坡上,一页页地翻动。我不时地让眼睛离开书页,看着眼前的;秋景。稻谷已是金黄,待割;荒草尖流露着枯意,生命进入了末端.有时头顶的树叶就落在段落,是黄里带红的那一种。四周的山水、田园静谧。秋天的装饰、生存的装饰,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简洁的光。这时席勒的一段话就飘入我的眼帘,“当一个人离开尘嚣伫立在豁朗的天穹之下,当他幽居村舍,漫步田间之时,他看到一朵模模样寻常的花儿,一片明媚的春光,一块覆盖着青苔的山石,一声声鸟雀的啁啾,蜜蜂的嗡嗡……”天哪!席勒描述的春景,其中的和谐和浑然,与我此时的情致不是如出一辙么。一两声的鸟鸣,一两声的牛哞,一两声的羊咩,是如此这般巧妙穿插生动地点缀。幽居只有指出村,城市是无来由论说幽居的,城里只能说蛰伏击。蛰伏是不从容闲雅的,幽居则享受天然不尽。这么说当然不是指村民们在生活中都不弄出些声响,而是这些声响也相应地天然质朴。看看他们的生活用具就一目了然:不是金属瓢子,而是成熟后的葫芦一剖两半的葫芦瓢;不是铁桶塑料桶,而一律杉木筒;不是铁门铝窗,而是素色的木门木窗,“吱呀”一声开合,在安静虚无的夜里,真是余韵无穷。就是大热天,村上也不置电扇空调,大人小孩一柄棕树叶编织成的团扇,足以消解让人厌烦的漫长夏季。这些与竹木类仍然越抱越紧的生活方式,我们说原始也罢、无趣也罢,已经变得冥冥之中有灵犀了,并不因此影响生活质量。他们的生息是循四季进展开的,他们是世袭通晓四季音符的人。

城乡声响的迥异,使人预测有的声响要被改造、被同化。声响的两大类别就是市声和村声。事实证明,市声已向村声推进了,这使城市边缘的村庄变得声调失去常态,有些古怪离奇。其中一部分山村的和谐之声走失,是与老一辈故去有瓜葛的。我这里说的地方戏,你要认识一代人的心灵,完全可以从腔调入手,找到其中的情结。那一代人会不动不动地坐着,痴迷地盯着舞台上长袖善舞,眉目传情,声调抑扬里,盛不又尽牢骚抑郁的啸号愤激之情、慷慨流连诙谐笑谑之态,不由感慨人世的哀乐交融、荣悴迭代。台上曾经的名角,被台下的人灼灼目光追逐着。多少时日过去了,某一个唱腔隐约漾起,还会令人涌起如梦如烟的往事,重又再现玉手传笺的美丽夜色,不能淡忘舞台上那临风玉立缟衣吹拂的滋味。这一代人不见了,下一代人鲜有耐性,和谐之声遂为嘈切,更遑论从腔调的游移中庄周之幻化、曼傅之诙谐了。上一代人的至乐,被下一代人倾听的方式不同,对于声响必有取舍。所谓生命就是如此,有生有死,有湮没有更新。声响不也是一种生命?!

在一些文化积淀厚实的人家里,累代相传的都是琅琅书声。书声无论在什么时节,不管是初涉诗书的孩童,还是腹笥充实的老者,书声都长久怡人。没有人会嫌书声。一落破旧的老宅,由于有了书声,使它变得生机勃发,使人见到希望。书声是不分贫贱的,甚至在声调里,它的平民色彩还会浓一些。它盛满了平头百姓的秘密,循着书声,可以追溯一个家族的过去,以及未来的走向。我在山村好几次见到这样的情景:儿子在读书,父亲在旁边敲敲打修农具,这时婆娘必定走过来,让丈夫把农具拎到户外去摆弄,生怕乱了孩子的书声。晚间的山村没有电灯,油灯最亮的那一盏一定是属读书小儿的,习惯在点亮时再把灯芯挑高一点。其他房间则一片昏黄或漆黑一团。这些细节很多年来都让我萦绕于怀。尽管我在旁边听着,却听不懂,孩子的乡音太重。我依旧觉得这是上好的声响。后来,听说有几个小孩就在书声中考进城来了。在噪声这般繁重的空间,他们还能一如既往地固守内心的安宁吗?

对于噪声,我们更多的替肉体担心,因为肉体受到了伤害,让我们寝食不安日渐枯瘦,日子的节奏在潦潦草草中随便带过,从容不迫成了奢望.,在公共的场合上,人们要躲避噪声是徒劳的,城里那千万只蟑螂一般奔驶的汽车、摩托,是这个空间流动不息的噪声传播器,在无数街巷惊惊惶惶的散播;还有不少人拿着手机,肆无忌惮的大喊大叫,宛如发生了倾国倾城的大事。于是噪声的种类比以前增添了品种,噪声量也不得不成立治理噪声的组织。可是对付无所不在的噪声,还是另人招架不及。噪声生命力正在增强,运动的状态使它们不分城南城北,涵盖了整个城市。我想起了古人有过庭院深深深几许的佳句,佳句犹存,永远会喜欢那样的庭院。庭院成了单元房,那些梦中的回廊、花径、天井消失了,幽深的长景一浅显,噪声就长驱直入。

现在我们就爱说古人坐得住。宁静是古文人的恋人,拥之而坐。宁静使人心绪淡远,举止斯文而有雅气。坐品宁静,可以由此穿透到永久,与那时的人相聚。古文人的息息相通,从氛围上来解是同一个谜底,他们有那么多的暗合之处,如合符契另人惊艳。至于为什么会这般相似,有时只能是永久的秘密了,让他们发生同样的思索和爱情,在宁静中诞生、长大、故去。后来的空间转为“现代”,声响也变得难以捉控了。多了一种声响,静坐书斋就多了一份踌躇。当一个人守不住他的冷板凳,有许多梦想今生是注定无法实现了。渴望在蓝天白云间飞翔,迎接八面来风,这是很多浪漫气息的。商海漫游、仕途拼搏,更多的人习惯了觥筹交错中的热闹,习惯了前呼后唤的虚荣。当然,对于独处默坐的书斋生活再也不会习惯了。那个曾经闭合的范围里,曾经是精神意义上的家园,成为破旧的空巢。

水汪汪的眼

对于深度的感受,我不是从书本开始的———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很难领会数字给予的启蒙,譬如我们身处海平面多少米。我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发现,成年后对于深度的认识,都要缘于孩童时代的亲眼所见。可以肯定指出,家园中曾经有过三眼汪汪的古井,如同三枚饱满滋润的水印子,钤盖在我敏感的皮肤上。

观察着疏朗的枝叶向上生长的时候,对于古井低于人们行走的平面,我是油然产生奇怪的———既然向下发掘可以获得清亮的井水,那么,一定也会有很多未知的宝藏隐匿。多雨潮湿的地方啊,掘一眼井不算难事,可本意真是如此吗?我会觉得在这个家园里,掘地三尺另有企图,最终以一泓清泉的涌出作为回报。随着这些不知哪个朝代掘出的水井存世,井的周遭理所当然成了果林和菜园———井的延续改造了生活的面目,比掘出其他宝藏都清纯和透彻。

井的出现使我对于深度有了抚摸的可能。间接地通过井绳,与深井接触。平静的水面,随着邻里结伴汲水,三四个小木桶此落彼起,烂银子似的荡漾波光。甚至在早睡的梦里,还能听到大人们借着洁白的月色浇灌、木桶击水或者桶帮与井壁磕碰的声响。朴素的温馨之夜,在清流的泼洒中走进安宁。一眼古井,经过漫长时日的打磨,已经泰然地与人亲和,不需要后人特意花费心机护理,只管使用便是。这也让人们对古井的牵挂最少,似乎前人的一次性劳动,后人得以永享安逸。对于轻松地享用,自然削弱了古井的重要———人的本性通常如此,譬如那些会讨会要咋呼不休的人,往往得到满足;而斯文缄默者,被人淡忘。在我那时学会的几个成语里,都是对井的不敬———井底之蛙、坐井观天,贬低的口吻里,分明涉及了井的固有状态,它的狭窄如“眼”,缺乏闳大的格局和开阔的气派,由此受到牵连。只有与井为邻的人才知道,古井的周围远比其他地方翠绿和润泽,有一缕缕草浆汁水的生生气息在井栏边无声地漾开;夏日里干渴的黄蜂和蜾蠃会结伴而来,伏在井沿凹下的水渍里。没有人去追问古井的来源,对于清亮照人的水和井内黑暗下去的视线,即便联想纷起,却没有一个人表示贪欲———共同拥有,人们的心态大都平静得如同井内之水。

区分新井和古井的差别是轻易的。新井内被砌起的石条全是崭新和锐利,白生生的茬口流露着火气,动荡的木桶不小心被磕碰,绳索被磨砺,马上露出伤痕。新井的水不时涌动着,水色浑浊,携带着土腥味。掘井人需要有足够的耐性等待清澈,每日汲出大量的水用于浇灌,期望浊去清来。不须太久,新井躁动的情绪被净化如一面不动的镜子,风吹不到,皱纹不生。井水的清冽、甘甜,传出后,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时间慢慢地流过,井水总停留在一个水平面上,从未见少。

“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记得小学老师把这八个字赋予了一个伟大的思想。我脑子一闪而过的,是老家那几眼黑洞洞的水井,这无疑是最感性和具体的。我甚至想,一些用语,如果乐于迎合思想和主义,对于涉世不深的少年,领会也许失之千里万里。完全可以用身旁的、日常的材料,大大缩短领会的长度———漫无边际地撕扯,只能让人无奈。至少,你感到诚惶诚恐。一切认识都毋须安排,要刻在头脑里剜却不去的,只能靠自己在岁月行走中获得的某些机缘。它自然而然地进入,比灌输的更不易风化。

时日在井底下流失。当年锋棱锐利已经成为钝拙,曾经崭新的色泽变得泛黄,一些黧黑的苔藓,星星点点地附在井壁上,让人一眼望下去,发出井已老矣的感叹。冬温夏凉,井水在浑然无声的节候里默契转换。这样的井,是苍天幽深的眼神,水汪汪地穿透一切天机世相。水与水是不可相比的,波来波往、潮起潮落,流动的水是时间的一种表征,印证着时间的旅程。井水恰恰相反,一汪地静止索默,涵养着安宁,让人觉察不出它的意图。这也是古井难以枯竭也不溢涨的缘由,让人体验着静止的微妙———掘井之前,这口井的命数如何,是无从意料的,只能掘下去,这口井的个性才会显露。井和主人,只能靠机缘产生联系,那种掘井不成反而掘出了兵马俑的失败例子,只能归结为人与井没有缘分。

不能如愿的井让人难堪。当初那位手执罗盘看风水的江湖术士已经走远,掘到底才知道———问题来了。有的井水量涓滴;有的则过于充沛,溢出不止;还有的不可食用。对于地下的奥秘,人所知之甚少,井下结构令人一筹莫展。动土之前据说要焚香敬拜的,这些对土地虔诚的人,重视这一道心灵的手续。揭破与水一层之隔的土皮,生命就汩汩而出了。泉眼的太旺与不足都是祸害,过程显然被浪费了。对于目的性很强的人来说,有价值与否要看结果。一眼井让人失望了,必须果断地填埋。掘出来的土才见到阳光,又匆匆返回潮湿的地下,堆挤压实。这时主人庆幸的是,好似一个出了瓶子的魔鬼,又被计谋引回———一个生命在瞬间夭折。值得一提的是,直到现在仍然使用的井,它的生命质量令我们感佩莫名。对一眼井的要求,古人今人不会存有太大的差别,只是当时更多地作用于味觉,守一眼井,过一辈子。时光就是在变化中展开的,对于流逝不已中存在的一眼简陋的井,成了今日审美的良好向导。

如果不是有意地填埋,一眼井的年龄要远远超过了一个人、一个时代。深邃的井让人想起同样长久的大树,一个向下延伸,一个朝上生长。巨大的树干令人联系浑圆的井口,笔直的井如同直入云天的树干。井和树在不同的两极里素来默不出声,如果不是雨点落入井内,或者风掀动枝叶,安静是它的共同的语言。干枯的井会令人想起干枯的树———干,意味着生命已经走远,只是残骸遗留。枯井的命运比枯树更为悲怆,它甚至就成了垃圾倾倒的场地,远远不如枯树在烈焰中焚化快慰。我们看到的是,城市的高楼越来越多,古井必然越来越少。许多高楼底下就是被填埋结实的井,发不出丝毫呜咽。城市里幸存的井,井沿上已很少汲水的印迹,人们只须两个指头轻轻捻动精致的水龙头,水便喷涌而出,不必弯腰揽绠作辛劳状,一种姿势从此消失。

曾经水井密集的村庄,大片大片地迁移走了。时代的变化之一就是人不安地移动。整个村庄搬得彻底干净,车运马驮,手提肩挑,甚至一些破烂用具,也因为车厢尚有些许空隙,也登上了旅程。在搬不动的物品里,井是最典型的,没有谁能把它移走。是人遗弃了井,还是井背离了人?当人们在新的居所,品着茶,觉出口味不对,才会想起丢在荒村中的井如何甘美,想起曾经过往的日子,想起井沿边的许多故事。不需特地设置悬念,一口与自己的童年、少年每日相伴的古井,那种清新和华滋,连同水汪汪的神秘,已经沁入了体内,纵使后来远走高飞,异域的风云蓄意介入并想取代昔日的痕迹,还真难成功。怀乡的主题如新月一般静静升起,也就是从不变的古井开始吧。不变的古井和多变的世相,不变意示着被封存、浓缩,在大寂寞中延伸、传递,使藏在幽深中的内容更值得寻绎。爱迁徙的人与移不动的井,如长风之于古树,不能互相厮守是一种必然。只能这么去面对了,当一眼古井孤零地停留在荒村里,倒映着孤月,它的凄美将使我们更加怜爱。

那些对于古井,不,就是对于一般的井也一无所知的少年,和那些曾经享受着汲绠之乐的少年相比,体验中肯定缺失了一个空间。一定会有一些人,在拨弄着便利的水龙头时,会在自己回眸的角度里,看到地下的潜流正在深处发出渴望的冲动,期待着涌出,重新成为生活的甘霖———我们所说的美感,一口井也足够赐予我们的了。

在风中长大

年复一年地在讲台上讲授中国书法,不断地变换讲话套路,加入不时出现的新见——这些由我自己感受到的,极力传导给学生的,其中就含有我许多的偏爱。

我和那时节的古人一样,喜爱用风来作喻。风是无形之物,看不见摸不着,不像其他喻体那样坚硬,非得把外壳撬开了,才知道里边裹藏着什么。风的缥缈无着,当然也更适合于感悟、意会。我乐意用无形来指代有形,也就是想让感觉模糊一些、虚幻一些,不胶著于一笔一划。遇上脑袋瓜太实在又执著不化的学生,我就显得无奈了。

我经常运用的是这么一些与风有关的比喻: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作飞;王献之书如大鹏抟风,长鲸喷浪;米南宫书如风樯阵马,快剑斫阵;诸如此类,很多。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学生离开了教室,回到自己生活的现实圈子,笔迹被实在的日子冲刷得东歪西倒甚至恶俗不堪,不过我想,他们对于我的妙喻,应该记忆犹新。

一个如此热爱以风作喻的人,心的深处肯定潜伏着不尽的风源,被风裹挟着,在风中一点点地长大——我想起孙行者惯用的一个动作,就是把细微的毫毛放在左掌心上,吹一口气,这就是风,霎时,掌中兵将成形、壮大,化为无数。

说风,可以从我小时候居住的环境追溯过来。夸张地说,这个滨海小城,走几步就可以看到逐排推动的雪浪花;而城市的另一面,则是终年绿意披拂的高山。这个小城的古典气味,就在海风和山风的冲兑下回旋,漾来漾去。从童年的眼光看,生活的步调就要比坐落在盆地里的人生要快捷得多——灵活精明,善思妙悟,甚至要比同时代的人更早领略乘风破浪的滋味,到南洋谋生。

一个城市充满风声,它的步子停不下来,它停下来的时候,城市已经没有生机。

当我第一次走出家门,进入街道,这个小城主要街道就是十字交叉,分别延伸到东西南北带着稻花和藕塘气味的田野。小城自有小城的格局,它的巷子尤其多,如细血管一样地扩张到每一个家庭的后门,通过小巷,风吹满每一家庭院。

小城人家安然地度着夏日,每人一把蒲扇,指掌轻轻收住扇把,左右摇动。黄昏到来的时候,妇人必将挥动蒲扇,将麻织帐中嗡嗡营营的蚊群驱散,放下帐子,掖于席下。邻居只隔一层木板,晚间醒来,可以听到隔壁摇动蒲扇的声响,扇了几下,扇子掉落在地,人翻一个身,睡去,七块木板拼就的床缝,发出咯咯声响。一个人夜间翻动的声响都为邻家觉察,这个夜的静谧,走到了一天之中的极致。一个没有任何降温设备的居家生活,从夏日里探到了它的朴素和简单,同时充满了对于气候轮转的乐于接受,还有婉约的调整,调整到稍稍适应即可,用一把充满草香的蒲扇。这与如今终日在写字楼内,空调的制动使整座大楼冷飕飕不同,白领可以在夏日穿着笔挺的西服,却不知,一个人不感受夏日之炎热,是辜负了这个时节固有的赏赐。我很少听到人抱怨五十年代夏日的不是,它与人的需求距离相差不远。一个还没有高楼大厦的小城,在低矮的建筑上同样糅入了匠心,巧妙地引风转化,穿过每一个居室,甚至可以放下蒲扇,眯起双眼品咂一番。

整个夏日,我奔跑于家中的林木菜园中,品尝着园中桃子、木瓜、龙眼、番石榴,还有西红柿、地瓜与花生。这后两类,生吃才见出滋味的独特。而人在西红柿畦中穿行,绿枝绿叶有些软刺,脆弱中易于折断,泛起不可言说的气味,这是我少年时一直困惑、无法描绘的气味,而且我也没见过哪个田园作家写出这种奇异的味道。少年时写不出事,至今更缺乏这种能力了。成年后我再一次触动西红柿时,这些变种的植物,已经不是我少年时期的土壤里的那种枝条,还有气味。自然,果实在颜色绚丽的外表下,硕大远远地超过我栽种的本地品种,托在手上沉甸甸,发出妖冶的光亮。果实的最终目的不是观赏,而是品尝,在入口咬破皮层的时候,汁液溢出,我无比陌生——这些同样冠之以西红柿的果实,已经走到原有滋味的另一端了。孩童捧在手上,一小口一小品地咬食,我想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告诉他——原有的西红柿比这要美味十倍。就像过去,那一阵风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不再回头,可以套用一句话来表达:没有一个人两次被同一阵风吹拂。

在一个朴素寒俭的家庭,没有电器缘于没有必要,同时也缘于对它的陌生,超过了生活经验的积累。总是在晚饭的时候,借助夕阳的余晖品尝,每一口饭和菜,都充满芳香。一盏忽忽悠悠的煤油灯摆上了桌,火舌温柔、委婉,昏黄暗淡,却可以照见一家老小。在摇曳的火舌下,厨房里是母亲熟练运动着的双手,碗碟正在被涮洗,暗中反射着寒光。没有电灯通明的老宅,简陋中透着温馨,是一种干稻草堆那般的温暖。作业正在紧张地过目、过手,一些题解不出来,想得久了,一直下不了手,后来下手了,也是往歧路上走,心不禁慌了起来。心慌与煤油灯的消耗成正比,渐渐可以看到灯油在瓶子里耗下去的痕迹。后来,我的动作敏捷及性子猴急,我想可以一直追溯到这个煤油灯的少年时代。每一分钱都要靠算计来使用的家庭,遵循的就是快与省的原则——当作业实在做不过来,那么,快上床是最好的方式,待到明天一早,借晨光的熹微,继续攻读,无疑是最佳的策略——既节省了油资支出,又充分地接收了上苍的赐予。家庭生活的简朴,不仅靠成年人来身体力行,一个孩童也会为细节而努力。

油灯火舌跃动或者摇曳的时候,我看见了风,还有风行走的大小速度,心里随着火舌的动弹发颤。伸出掌来维护,生怕灭于风中。风在老宅制造着不安的声响,我心惊肉跳的时间都在夜晚。每一阵风过,剥蚀白灰的土墙、开裂的木板房,洞穴无数,总是迎风发出不可拟声的消息。昏暗使风的力量神秘莫测,远处不断有声响传来,是枯枝折落坠地,还是成熟的木瓜下坠的沉闷,大人无暇顾及,孩童满腹狐疑。枯黄的叶片在地上,叶片尖锐的棱角随风推着,与大地做终结时的热吻。中国的民间传说,鬼怪狐仙,都是诞生于夜里乡间的,乡间更具有产生各种奇幻、神秘情节的温床,它的广袤、幽暗、深远以及草木峰岭对于色彩的阴翳作用,越发使稀疏的人烟不足为道。蒲松龄明确地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一阵风来,故事随之展开,我在整个少年时代一直莫名其妙地狐疑着、恐惧着,积久成病。夜间目力达不到的地方,都隐藏着于我心灵有害的不明之物,即便大着胆子前去查看清楚,我依旧以为它转换了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地点重新潜伏了下来,伺机作怪。晚间睡眠很浅,警觉的过度让人很累,以至于白日上课难以精力集中。如此这般,一直到精疲力尽。一个人对于白日和夜晚的感觉那么悬殊,要追究一个原因,主要是风的走动,许多薄浮的东西被搬运着,许多不明的气味转换着。当一个人的目力呈现出无能时,人心对于这种推动万物的力量存在敬畏。

我想,只能这么归结。                       

相比之下,从山间吹来的风要犀利爽朗得多,迎面而来的坚硬,肌肤生出了抵御。在夏日的艳阳下,身前身后的风追逐回旋,让贪恋蹦跳的少年充满冲动。这往往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与风同行同往,一不留神就攀爬到高高的番石榴树顶,随着枝条的前后摇曳,俯视黛瓦粉墙,一阵目眩神摇。我的忧郁是从秋日里生长起来的,即使是晴明的光线,我能够感到阳光的韧性减弱,还有随之而来风声中携带的肃杀和萧疏——有一种感伤的气息逼近了。这时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少年,在课堂上从午后第二节课开始,内心就隐隐不安起来。学校是原先的夫子庙,范围不小,空地上杂草丛生。最要命的是有四株百年以上的老榕,枝丫横生交错,没有节制,阴翳的气息敷衍开来,散发四合。天色未暗,校园已经阴影重重,隐秘游走。这个时段,我最担心的是又轮到课后打扫卫生。人都走光了,连同教师与工友,还有一起进校出校的邻家同桌。很少的几个人负责扫清幽深的走廊、昏暗的教室还有通向主席台高高的石阶。秋日永远扫不完的落叶纷飞,让人心乱如麻,连长青的榕树都留不住轻轻的叶片,落在脖颈上,一阵冰凉。当一个人沿着僻静的小路回家,秋风渐厉,卷起尘土,人迹萧然。原本应该保持快乐的少年心情,此时无论如何也痛快不起来。王子敬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在秀丽的南方发出这样的感慨,可见秋冬构成了内心的紧张。万千生命即使是在滋润的南方,也出现了质的变化,悄然从高高的枝头脱离,掉落在一个正在长大的少年面前,过早地预告了生命最终的结局,这是不是一种无言的残酷啊。倘若我生长在北方,忧伤定然加剧,一株没有叶片的树如生命故去。恰逢功课未完的少年,他畏惧的算术,卡在了很难解开的追及问题上——题目通常是这么展开的:出题者设置了两个运动状态,一辆车先出发,时速每小时若干公里,中途几次耽搁。接着又一辆不同时速的车出发,追赶中时有停留。最后问:两辆车在多少时间之后得以会面。遇上这样的题目,我不止一次地萌生出绝望感,不知如何下手解开运动中的玄机。如果可以转换,宁肯多写几篇作文。晚秋,对于一个善感忧郁的少年,每一天都盼望着在夕阳下山前的嫣红里,一身轻快地走出这片阴翳之地。 

我在拥挤的人流中

回顾往昔,山村的生活里,对于拥挤的印象,只余留一旬一次的赶集了。总是这一天,在墟场上见到四面八方前来交易的农家男女,牛哞、狗吠、果香、汗臭,加上讨价还价的鼎沸人声,赤足而行铲起的尘土,真是热气腾腾。未及傍晚,拥挤的人群四散,人行于长长山道,犹如上天洒下的几粒豆了,很隐入绿色的山林之中。

永远不会拥挤的山村和越发拥挤的城市,是一个时代背景下的两个画面。许多年前,它们的差别,据我的观察,密集相差不大。那时节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也常有过于宽阔之感,甚至怀疑设计者是不是犯浪费的毛病。几十年后,大街在感觉上有如水巷,即便拓宽了两三次,仍然满足不了人流的汹涌。为此,修了立交桥,让一些人在另一些人头上走动。山村依旧辽阔,尽管人的生殖力很强,要使山村空间拥挤,却不是一件易事。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对拥挤负责任,自已就是造成拥挤的成分之一。从这一点出发,城里人是没有理由责怪拥挤的。而且,从一个角度讲,拥挤好啊!拥挤意味着人口众多,就有可能升格为市,不再称县。

拥挤的原因,从大处讲是当年不听马寅初的劝告,多生快生所致。从细处讲,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共同遵守某一种时间的要求造成的。譬如全市的统一的上班时间,统一的下班时间。这时候,人流如开闸之洪水,倾泄于街面。加上那些汽车、摩托车和通俗工具自行车,顿时道路充塞,举步维艰。你不可能为了摆脱拥挤,擅自推迟上班提前下班——那会造成比拥挤更可怕的后果。因此,城市中只有足不出户的人,才可免除拥挤的不快。

拥挤使素不相识的人相互靠紧。有时,路面狭窄,紧密程度骤然升高,像一滴水落入大海,顷刻分辨不出你我。这个时候,个人似乎不须用力,把持住重心,就能稳稳当当地被移动,让人流的力量送抵目的地。当然,这里说的是顺势,势不可逆——倘若途中才发现重要文件忘在家中,务必回去,逆势就出现了。这时必须左右闪动,躲避?面而来的人流冲撞和责骂的眼神——谁叫你反潮流呢?

城市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旱地上的闸门,总是拦下一批,放走一批,降低流动的凶猛气势和连绵不绝。长龙一般的人流,被一道又一道的红灯切割之后。顿成块状。这对于急着到公司签到或急着回家的人来说,被拦载的短暂停滞里,时光已变得无比漫长。这时,他们会艳羡那些拉着警笛闪烁红光的警车——他们是没有红绿灯观念的。在这密如蛛网的路线上,不受约束尽管狂驰。它不免让人狐疑,是不是又有人作案了?对于特殊的体会,在红绿灯下可以辨别出来,尽管就这么几分钟的等待。

在小的时候,我贪恋人流的涌动,尤其是夜色来临,在人流的中间推推搡搡,颇有一种安全感。拥挤,意味着单个的人数量的密集,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确,我们倚靠着许多个人的集中曾经干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中国人的生殖崇拜和生殖信念比欧美人强大得多,很快就如水蔓延,流到哪里是哪里了。城市就是这样建造起来的。不少文章把人形容成蚂蚁,把许多的人形容成蚂蚁的集合。这种形容的准确,就在于人对于试谋生的描绘——在我们眼里,蚂蚁无疑是终年辛劳觅食的典范,一刻不停地动弹,使世界充满了不安。有好几次,我站在高楼顶端,鸟瞰川流不息的人——世界没有瞬间的安宁,任何一个秒数里,都甩动着无数同样的人,匆忙地筑他的巢。

东京,拥挤的都市,毫无舛误的步距,频率高扬的步滑坡,滤去了形式上的花招,直抵目标。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固有的步法,不适应很轻易地被人判断出没是同族。我们这个重视感性的民族,斯文是主要的特征。许多温馨旖旎的往事,就涵纳在这种斯文的举动里。曾经有一个古名人的故事,情节简单而有寓意,说的是大雨来临,人流躁动起来,大多数人撒腿就跑,步履仓皇、踉呛,惟有几位文人,依旧不改舒缓安然,雨中谈笑吟咏,无不自如。端的闲云野鹤,这也许就可称为境界了。境界是装扮不出来的,“不能安土,不能乐天;不能乐天,不能成其身”,其中就包含了泰然处之。一个狂奔者的模样一定比闲庭漫步更直露和强大,如果十人、百人狂奔起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兆头。由于平时在这方面观察的细致,每逢我给学生上课时,总是特别早起,走在拥挤之势形成之前。对于一个站在讲台上说话的人,千万不要自毁形象。

人生的体验,通常借助他人的行为,从比自已年少的人身上,看到自已的苍老;从比自已苍老的人身上,听到即将响起的晚钟.生命被时日淡淡地消融和稀释,逝去着的和诞生着的,在拥挤中表现为眼熟的少了,眼生的多了起来.一些统计,似乎对热爱宽松的生存中人提供安慰:在整个世界大环境里,臂如每分钟里某些疾病患者若干人故去,臂如每分钟里,车祸使多少人丧生;臂如每分钟里,某个战争使多少人魂魄无归.允许我发表意见的话,如果这种情形是持续化.那么地球上已经寥廓苍凉了.让人百思不解的是,人口正在走向密化,许多远古的的不毛之地,已经响起了婴儿的哭声.真实的恍惚被隔在遥远的别一边,连同往昔的清静和安宁。以为暮色深浓时登高望远,会更贴近自然的门径,谁能想到满目的万家灯火,横扫着低垂的眼帘。如此地光柱相击、交错,编织成网。视线的极限处仍然是灯光的诱惑,可以想见,每一盏灯底下,有多少人才正在继续着白昼的忙碌。灯光,对于忙碌的人才起作用,倘若一个人静态地怡养身心,就不需要辅助的、附加的、装饰的条件,漆黑理应成为空间的惟一内容。

许多的建筑形态发生了巨变,土地在拥挤中悄悄地增值。有一些很雅致的小别墅,曾经相互拉开距离,由翠绿的草坪充当天使。矮墙上爬满了令人怀念的曼陀罗花,这是五四时期文人笔下经常出现的一种花。后来,别墅和草坪相继不见了,连同风情万种的曼佗罗。那一年非常巧,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所有变化都在我的眼底。尽管总是处于准备状态,我这个不学建筑学的人,也看得出,有几幢高大建筑将拔地而起。夏多布里昂在十九世纪初就讽刺过:“今天,人们希望一切建筑物都有明确的用途,而不考虑对人们来说存在一种更为崇高的精神用途。”是的,我进一步判断是实用的高层住宅——这说明原先别墅里那种清幽的生活早已结束,还表明再也看不到那些精美的雕花廊柱、婉约的红砖院墙和昂扬的檐角,听不到在夜间飘逸出来的悦耳琴声,而那弹奏的女子更是让人遐想不已。立体——当代对于建筑的基本要求,就在于它能在同样方寸的土地上,最大地解决拥挤中人们的栖止。典雅而略带冷清的别墅啊,你的优点成为致命的弱点,只能远离我们的视界了。

有人问过我,什么样的空间最能体验人流的密集和平民气息呢?我认为是南下的火车。无数的北方人流,拎着无数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涌向这列在南北两端奔驰的钢铁长虫,希望随着它的奔驰给自己的生存带来福音。他们绝没有享受卧铺的念头,行程中以简便为主,很快就把硬座车厢填满。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忍受煎熬。车厢内烟雾弥漫,垃圾扔满过道,几天几夜的无从漱洗,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怪味交织混合,连资深的列车员也难以忍受,不再例行公事地查票,免得遭罪。可是这些人毫无感受,照样大着嗓门说笑,玩着油腻卷边的扑克,收拾着小孩的大便小便。憧憬未来的人,他的心绪不在乎眼前的苦难,而对于一个生活已经安逸的人,如果置身其间,他是会由此真实地认知一个社会最基础的那一部分——这里没有一点虚假和粉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非的纳丁?戈迪默就比我更从拥挤中觉出人种的层次,他论说道:“黑人们习惯于拥挤。他们挤在一起排队等车、等工作许可证。等住房分配,等决定他们的命运的盖章的所有证件;被装在过分拥挤的火车和汽车里往返于草原上,一大家人住在一间房子里,他们没有自己的空间——看不见的另一层皮肤——白人们则各自有的生活空间,做什么都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感谢这位纳丁?戈迪默先生,他的论说助益了我对拥挤本质的理解。   

现在看来,不聚众游行是对的。在我的印象中,五四运动以来很长时期,热衷于游行,登高一呼八方云集。文明的时代,还是以不游行为上策。游行是无数的有意集合,犹如不可阻挡的泥石流,即便不催枯拉朽,至少所过之处,也要伤筋动骨,汹涌的人群情绪高涨,不免构成种种威胁,捉控不住逐成大害。这时最有效的方法是疏导——我怀疑这是从大禹治水得来的经验——化整体为零星,化凝聚为松散,便形不成拥挤。古贤人曾以一只筷子和一把筷子来比喻紧密的力量。拧成绳、抱成团——皆作褒义来解,声气相通,肌肤相亲,互相没有各自的空间,老是抱持不放。这样的状态,你坐下来寻思,放在久远的时日里可行的。那时的人为了追逐一只小小的肉食动物,非得出动六个部落的人,一周围追堵截。如今,独自一人即可囊中取物。事实说明越是文明进步,自行其是的程度越高,其中就包括了有意的疏离、淡漠,扩大独来独往的范围。尤其是艺术中人——刺猬的脾性,保全自我个性的法宝,使聚合长久的空缺,减免了拥抱时的相互戳份。基于这样的理解,我对游行素来持观望态度。不错,我是个远远的旁观者。

我赞同独行独处的个人本性。在一些生存空间里,人多有不适之感,我判断这是由于心灵膨胀而引发的疾患,言语中夹带火气,行为里散发着张扬。没有一种欲望会在得到满足后就此收敛,欲望总是比满足更为疯狂地滋长,让人估计不到最终的结局。欲望的膨胀比人口的容集更为可怕,不是有人就论证过亩产万斤粮食的可能吗?实际上就是采用了拥挤法——把许多丘田里的稻子铲来,堆在一丘;不是鼓吹钢铁超英美吗?大地上进入眼界的就是小高炉,腾腾烟雾拥挤而出。事实已经表明,拥挤的稻穗、拥挤的高炉,都是人精神疾患时的产物。很多时候,拥挤表明了一种目的——一大群蚂蚁滚成一团,一定是搬运硕大的战利品;一大群拥挤的人喊着口号向前,观者一定产生预感——肯定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城市,不断膨胀的根块,向山村的沃土延伸;城市的高楼,如努力攀援的藤蔓,稍不留意,卷须已经侵入空中。生长的迅速形成了拥挤。生长又是不可抑制的,甚至眼睁睁的看着失控。“空”,意味着一切皆无。“无”现代城市最难以想像之物,因为城市什么都有,无数的有,无限的有,城市的重要标致就是无所不有。这必然越来越频繁地触及拥挤、品味拥挤——网络拥挤、信息拥挤、广告拥挤、娱乐拥挤……,我们真正进入了一个不堪拥挤的时代,没有谁能离此而去。我隐约听见了诙谐的威廉·布莱克轻轻地调侃着:

我怎能见到别人苦难, 

而自己丝毫不想分担? 

啊,这样不行,永远不行,

永远永远也不行不行。

底层的微粒

从这里的任何一条小巷露出头来,可以很快地接入另一条小巷。有时看到一个人一闪不见了,那肯定是一条巷子接纳了他。对小巷走惯的人驾轻就熟,很简化地就到达了目的地,并且一身的灵巧。总是在上午,会有人挑着担子在巷里走,一边用悠长的调子吆喝着。都是一些女声,那略带夸张、延展的调子,可以从巷口一直传到巷尾。竹篓里边摆着罐子、盆子,里边是一些小家碧玉般的糕点,或者蒸熟捣烂的、弥漫着五香粉味道的豌豆。它们被朴素的餐巾盖着,生怕高悬在巷子上方的枝叶、飞虫落下。家乡的韵味越来越寡淡,却因为这些残存的巷,这些大街上所没有的挑担、吆喝,复活了一些往日的少年痕迹。如今———说来可怜,这些只是巨大变化中微弱的不变罢了。有人开了门,端着瓷碗出来,买一些踅回去品尝,这是很实在的生活趣味。“明朝深巷卖杏花”,读来不能不承认它的空灵超脱,还有一些湿漉漉的气味。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杏花每年依旧,卖花的人消失了,对于越发匆忙和实在过日子的人,我们相应需要一些实在之物。

挑担吆喝的小本生意,我向来相信。这些在巷中穿行的货郎担,家庭作坊那么小,甚至还称不上作坊,只是日常生活的增生。他们的家中多了些石磨、石臼,还有如塔一般垒起的蒸笼、以大套小的系列笸箩,这些器物陈设在房舍里,就很有一些旧日农家气味———不是非常遥远的,已经消失的,而是晚近的,可以感受正在日渐消遁的一类。这一类器物在我少年时期的家中,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今不知所终,就是十分沉重的石臼也无处寻觅。我格外倾心这些手工食品,它们的确是用手的某些动作来完成的。一个常年使用手制作同一种食品的人,手就是一杆秤,或者一架敏感的仪器,一帖恰到好处的配方。每一天生产的量很有限,更无意张扬或者扩大规模,总是处在初始阶段的那几屉蒸笼上。在这个世界上商家纷纷抢注商标、攻掠商机重地时,它们的主人无动于衷———没有牌号、没有出品单位和时间标志,却日复一日地生产着,执拗地对抗着机器制造的力量。小巷里生存的人,从来没有怀疑过食品的质量,朴素地吆喝声和同样朴素的品咂,年复一年,如同签下了一纸契约,挽留下不可脱离的味觉。没有谁会花上脚力,去窥探一下这个家庭作坊的卫生状况或者材料的真伪。与之相投合的是这些挑担吆喝者,也从不向老主顾夸耀自己的手艺以及产品的正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相互间的默认,闻到熟悉的香味、齿舌间同样熟悉的咀嚼,语言的表现显出多余,他们早交融在一起了。

木楼上的百页窗打开了,有一个竹篮从上边缓缓垂下,一个少女正在放纵着绳索,长发从肩上滑落。竹篮边上别着几枚纸币,货郎心领神会,取下纸币,依次将糕点夹起包好放入,末了,还添了一块。他扬扬手,笑笑,竹篮悬过头顶,随着少女捉拿的动作缓缓上升,最后落实在窗台上。关了窗,可以想见阁楼中等候的少男少女,此时一定是忽喇喇围了上来。我一直迷恋这样的动作,我以为它只有依傍这些破旧的木屋、红砖楼,依托这几条僻静、有些昏暗的小巷,才显出如此绵长的回味。量不多的手工作坊,一天所生产的就只够上一天的吆喝,甚至供不应求。积压是从未有过的,但是主人始终不愿扩大生产,觉得已能保证老小温饱,业余依旧找人聊天,或者下棋,他心里头有着绝不招摇的固执———不引人注意,尤其不要把工商还有税务的招引过来。真让我品尝,他们用手工一下一下做成的糕点,的确比工厂产出的受用。工厂用大机器制造出来,满足了城市人口大量地购买、储存,像秋日的松鼠一样,为冬日不挨饿而积累,忽略了舌尖上敏感的个体的探讨———便利,城里的人购买的原则。永远是一个模子诞生的,规则、理性,可以经得起测量、观赏;手工制作则相对粗朴了一些,尤其对于圆形的糕点边缘,像阿Q画圆那般,难以圆满,再熟练的手工师傅,还是输给机器的一成不变。不同的是机器缺乏情绪,或者说只有一种冰冷的情绪,手工业者,他在擀、揉、捏、摆、蒸的整个过程,都充满了对于生活复杂的想法———没有背景的升斗小民,都有一点居安思危的淡淡愁绪,想得多了,手的动作更加细腻,也更到位。情绪每一日都在浮沉,实在的日子,多变的世界,动作起落中,有着微妙的变数,连同巷进巷出的步履,夸张了的悠长调子,在时光的漫长中,并不漫长的人生被动作的反复充满着。

小本生产的、家庭作坊的,产品中有一种异于大机器生产的隐蔽。来自家族的、祖上的私秘的遗传,我是非常相信任何一种手艺都存在秘方这一说法的。谋生过程中,自己的一点小感受就是秘方,时日长久,秘方就异于常人常态,越发具有自己的特性。最后走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我们所说的老字号招牌,就是秘方在背后支撑着。为了防止外泄,不靠文字立,熟记于心,成为精神上的一个部分。秘方的传递有着严密的规矩和诡秘的仪式,寻找和考验着家族中可以信赖的后人。有时子孙不肖,持秘方者宁肯烂在肚里,这也是秘方最好的去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即便是那么难熬的时段,有一些独到的经营者还是不愿把秘方献给政府。实在无奈,有的被迫献出秘方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沉入记忆的海底以示抗议。对此我是完全同情和理解的。少年时期的幼稚,对秘方充满了神奇的联想,却对秘方的形成艰辛没有太多的认识。赢者通吃似乎是社会生存的一个规律,公共的氛围使人对于不献出秘方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愤慨。直到后来,我越来越注重自己内心的需要,才算理解了一个家族为了不泄露祖传的心血进行的默默抗争———祖上智慧的结晶,对于任何一个后人,都有权力持抱不放,它们是不可奉献之物。有的秘方最终成了公物,它的结局令奉献者十分不快:缺乏虔诚和敬畏,在大集体的不经意甚至戏慢的操作中,秘方失去了灵验。这使得献出秘方的这一代人,特别是执掌秘方的当家人,内心长久地持有负罪感。在过去的日子里,有许多私秘的财物、精神都不得已地充公了,隐私亮在众人面前践踏。一个时代没有私秘的藏身之处,肯定是苦痛和荒唐的,应该有一些昏暗的角落,让私秘安全地放置,不受风雨的碰触。

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像这些吆喝于小巷的长调还有小食品更能让人品出日子的朴素和平安,它们很细腻地沁入,直抵内心深处,直到老大仍勾连不放。连作梦我都作一些小的、琐碎的、普通得不得了的。我对大的不感兴趣,大的可以联系到许多政治运动、政治事件。公共记忆的力量十分强大,有一些人也专门着眼于这些大的方向,试图在最广泛的程度上再一次提醒人们强化那些暴风骤雨般的经历。奇怪的是,像我这样曾经亲历过的人,对于这些大的范畴毫无兴趣,即便有人谈起,我也会把话题掐断,论说其他———这些公共记忆除了让人精神抑郁,就是滋蔓无聊。那些生动的、还带着晨露清流的晶莹,显示出私有记忆的单独占有。还有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物品———一枝可以对称叠起的含羞草、一把带着牙印的长命锁、一枚带着斑点的麻雀卵,它们都是针对一个具体的人产生意义的,是这个具体的人生活板块上的颗粒和碎屑,如水滴在宣纸上晕化,越发洇润,人陷了进去,被旧日潮水淹没。想想自己的少年时代,所接收的道理都大到没有边际,那么小的年龄就知道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在受苦……在一个缺乏阅历、眼界局限在教科书上的少年来说,只能相信。可是,只有那些切身体验的细小琐碎,才真正附着在他渐渐扩大的年轮上,构成自己精神库存中的财物。那些重大的道理,随着后来的形势进展,还有自身眼界的开阔,不是被推翻了,就是在自己的怀疑下荡然不存。我坚信是那些小的、琐屑的、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的,倒可以追随一生。

许多小作坊停了下来,还有一些走到了小的反面,学会了包装和扩大,在一个城市里有了几个连锁店,原本的朴素或者寒俭,已被洋气替代。过程中极其微妙的细节,由于机器无法传达手工的感受,产品的口味就弱了一些。又过了一些时候,一些细节又略去不计,口味也越发没有个性。老主顾是冲着纯正的口感而品之不厌的,逐渐地削弱的细节,像一个很有弹性的茧,被悄悄地抽走了一大节,抽走了停留在舌尖的余味,有一种陌生的刺痛———原以为能够守住这辈子的口福,却一家又一家地消失了。我尊敬那些能够坚守下来的小作坊,我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从小学会捉笔写字的手,于今仍是这个姿势。不愿交与机器,缘于机器无法在笔迹中储满感情。其实,我还得继续走研墨的老路,这和手工研磨豆浆是一个道理,都是乳白色,散发着田畦间的芳香,每一家的口味各具特色。当我在这个城市里,有幸品尝到不失汁味的食品,看到舍弃机器的诱惑而不吝手工的劳作,会当街站了下来。我承认,这一小部分人是我亲密的伙伴,我说:“兄弟,歇会儿。”  

上天坠落的一枚钉子

在一些富有古典气息的城市里,不难看到塔的高耸。倘若是名塔,甚至就成了这座城市的象征。当你不知道城市的方位、渊源时,往往会有这么一个经验,有人提到了里边的一座古塔,于是眼前一亮,这座城市蓦然变得可亲起来。的确有过几次,有人问我故乡,和他们说是唐宋时帆樯如云的港湾、海上丝绸之路,皆一脸茫然,后来只好把东西二塔搬出来,听者便觉得立体极了、感性极了,还想起李贽、郑成功、李叔同这拨人来。 

古塔是天上宫阙脱落的一枚钉子。 

城市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渐渐遮掩了古塔,可遮掩不住的是古塔浑然一身的典雅气息。它汲历史之风霜、融人间之智慧、渗入前朝工匠好手的精湛技艺,使它在堂皇富丽的大厦群里毫不猥琐。它所散发出的气息,甚至使遥远前来的人们流连忘返。但在夜间登临塔楼高处,风,依稀掀动古塔的影子,安然地飘浮在明月之夜的水面。看着城市中心那些大厦总是灯火通明,如此多的人,他们在温暖的灯光下做着什么呢?古塔是如此地孤独无群,昏暗无光,被清冷紧紧包裹。 

古塔的沉沦,缘于审美趣味的沉沦。这一点,似乎不须费太多的口舌了。 

古塔的兴盛与佛教的兴盛相连。脂粉的南朝和血腥的北朝,应是塔的生发最普及和迅速的时间段。云来云往里,风起风止时,有不少古塔就坍塌在烟雨中了。尽管后人群策群力再起楼台,毕竟塔是越来越少。今人不再造塔,而塔却敌不过风雨,于是由崭新而陈旧、完美而残缺。但我们喜爱古塔,也就是喜爱这种没有掩饰的本真。 

虽然说当初的造塔者,在建造过程中都心地虔诚,可几百年之后矗立在我们面前的,无论是形或质,都有了相当的差异。土塔石塔也罢,木塔陶塔也罢,每一座古塔,总是渗透了当时的趣味,独拔于世。不过,我最心动的还是土塔。土塔是最能映现沧桑之变的,它对风雨的感受的敏感,远远超过了陶塔、石塔和金属塔。雨水滴落的痕迹,长风刮过的痕迹、雷电击打的痕迹,都穿透厚重的时光,历历在目。有意思的是,我常常发现围绕古塔的古寺院被修缮一新,金碧辉煌,好像未经历史风雨一般。古塔和古寺,倘翻到初始这一页,它们是一致的,而愈往后,古塔这枚巨大的钉子,却是浑身锈迹,没有人来把它擦拭得铮亮。不过,我对古塔的看重,还是它生命在整个流程中的真实体验。生命的状态曾盛开过,也就有闭合,这是不需要粉饰的。 

塔是长久木讷的,倘若没有塔铃的话。只有那些檐角悬挂了铃的古塔,才能借助高天长风,发出自己深沉的声响。如果有距离不远的两座塔,那么它们的相应,会长久地洋溢着古朴的生气,融雪一般地融入高远的夜空里。这时路过的人们,必定要举头眺望夜幕中高耸的轮廓,心弦动弹。这些声响携带着霜雪的浸润,有一缕月光的清冷,从老远就让人闻到前朝的气味。长风总是把这种声音推到一个很开阔的空间里,让现代的格局飘落古雅。古塔依旧可以提供登高的条件,从光亮的外界进入塔的内部,就变得十分深邃和黑暗了。塔梯的陡峭逼仄,使人难以透气。抚摸古塔内壁,有一种很单调冰冷的时间感,时光一寸寸地穿透手掌,沁入心扉,在幽暗中感悟凋零。古塔就是时间的华表,在塔顶嗅得出时间的奥秘,让人冥思多于赞美。现在的登临者大多没有登高作赋的雅兴了,除了文才不继,也由于缺乏壮怀浪漫的情调。但是在苍茫的西部登塔遥望,高迥的意象逼入心胸。看黄沙随风漫起,看黄叶随风飘舞,看嫣红的夕阳沉重地落下,暮色升腾。我固执地认为,这种体验多了,走笔一定携有苍凉的大气。 

用现在实用的眼光看,塔真是百无一用的东西。但古塔是古人憧憬、梦幻的储存器。撩开时光的窗幔,这个储存器的每一个角度、每一个层面,都有智慧的留痕。构想者总是将广大的世间之物,浓缩在一座塔里,让人触目绝伦的工艺、斑斓的雕绘,不禁心神迷乱。确切地说,蜂拥而来的是一种无序的领悟,对每一块浮雕,每一方藻井,想弄清楚缘由极为困难。智慧太密集的地方,游人只有赞叹。这样一本厚重的书,在当时已经把精神和物质拉开了距离,尤其在澄澈明净的星光下,它的神秘,使手中的旅游指南黯然失色。 

古塔的盛期已经流逝,和古塔争相轩邈的建筑群越来越密。古塔走向清寂,失去了人气。它们的身边,经常走动的是一些青衣布衲的僧人,他们生活在塔的范围里,他们的精神从未远离出游。在他们眼里,塔就是一种标志,一种可以让心灵安定的标志;塔又是一种界定,界定着心灵向往的方位。他们每一日对塔遥望,聆听塔铃清音,正是缘于一种需要。这样的人毕竟无多,正如同古塔只会减少不会增加一样。 

千百年弹指一挥间,许多倾国倾城的记忆都已飘散无存,忙碌紧张的日子,又使人缺乏了拨开线装书的黄页细细找寻的耐心。只是在奔走的旅程里,一旦遭遇古塔、仰望古塔,静对塔尖上的悠悠白云。这时便寓目崇高,感叹流逝:不知能否倚仗这枚进入我们视界的坚硬钉子,扌契入古典长廊的幽深?!

有一种情感叫沉浸

又一杆毛笔走到了使用的尽头,锋残毫损。堂哥照例把它投入书桌里边那只大笔筒里。那只笔筒已经搁置了许多这一类毛笔———当它们不再被使用,就没有什么价值,理应废弃。堂哥这习惯性的动作让我想起隋人智永,许多用过的烂笔头珍惜地集中着,庄重地埋了起来,名曰笔冢,一定有一种感情附着于上。笔筒里这些旧笔,时日长了落满灰尘,蜘蛛在上边爬过,牵起网络,旧笔储存了我生命曾经走过的那一段过程,或者说,许多时光在毫端的挥洒中过去了。

旧物,失去使用价值之后依然不忍舍弃,准是另一种价值开始了它的旅程。

周六的清晨,又一次站在建溪畔。已经有些寒意,建溪流过的这个小城,永远是水气迷蒙,潮气华滋,颓废的古城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本植物。在这夏日的枯水时节,建溪缓缓地流,和我梅雨时的汹涌气势已经不同。此时,我面对着它,按说是没有太多特色可供描绘,只是一条闽江的支流有这么一个名字,却远远超过了我对于河流本身的想像。老人说,建溪不是一条河,而是一个人,是一位宛如青衣的女子。青衣?多么美的一个人物,幽怨、哀婉、凄美。静观这条溪的眼光如水,忽地听到旁边一位姑娘用食指指着波光粼粼对着男友叫道:“看,我的衣服在溪水中是青色的”,心弦莫名地弹了一下。某一天,我在青衣江边走,夏风习习,草木爽快,我却纠结在一个问题里,脱不出来。那个问题今天看来已十分简单,上不了哲学台面,时间一过去也就迎刃而解———那是一个技巧性的问题。在江边的同一条路两次走过,思路远远拉大了岔道,无法叠合。一辈子去过一次的地方,令人惋惜的是,无法从回味中看到自己改变了什么,或者坚持了什么。

一座熟悉的城墙拆毁了,一条熟悉的街巷消失了,对于拥有体验并一直习惯地享用它的文化气息的人,不论书生艺人,还是引车卖浆者,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空洞。至少,他们不能在清晨聚会一起松动筋骨,叙一叙寻常百姓的小小乐趣。后来,不伦不类仿欧式的建筑耸立起来,内心的空洞却丝毫没有填上。一个独到的城市,是由久居其间的居民行止来体现的——说话的口气、神情还有动作。他们被老城市的气息熏染着,老城市成了一个巨大的储存器,储存着浓郁的民风、礼仪;街巷、门楣、梁、匾额透露着和居住者同样的情调。而新兴城市是多元的,没有一种和谐的秩序,需要很长久的磨合,人和城市才能交融如水乳。

一本书,一本帖,时间长了,外表的品相卷了毛边,掉了封皮,里边任我随意地画了许多记号,随手翻,就到了我要的那一页、想看的那个字。一本簇新的书就没有这般便利,它停留在陌生状态上,像一匹野马,没有被骑手驯服,书页边缘带着机器切割的锋利和油墨的味道。没有翻动,生分得生出一段距离。一次又一次翻动,甚至卷起、袖起,随主人走天下。带着温度的手指时常指动,它温顺起来。边角的锋棱磨钝,品相越来越老,蕴含越来越多,手泽、目光、笔迹,甚至有一次不小心掉落在泥泞里。有的书的观念的确改变了我,同时我也把一些不愿苟同的意思标明在空白处,构成另一个走向。这样,待我翻到它老了时,渗透了我太多的精神。一些旧书让人痴迷地收藏,就融入了阅读者这一部分情调。

纸本太经不起折腾了。但也是这种最柔弱的纸,薄如蝉翼地承载起沉重无比的文字———那些性命攸关的生死状、家庭纠葛的契约、情爱的表白,都由一纸墨气固定下来。像一位稚嫩孩童挑起千斤重担,还不让她松懈下来。没有哪一片纸的存在不受剥蚀。纸质酥了,干脆了,字迹一脸沧桑,却不会淡去。这时,真怕有人不慎失手,字迹随纸裂为碎片。这样的纸片,尺牍大小,沉重千钧。家庭的后人对先人的认识,包括感恩或怨恨,大都缘于这些纸片。没有这些纸片的人,回忆先人,满目空洞。我十分感慨保存完好的家庭,从一代一代文字的积累中,见出一个家庭的悠久;从昏黄的纸色中,展开寂寥广大的世界,任想象去填充。其实,一张能够幸运躲过战乱、水火、迁徙磨难的纸,即便空白,也是一个幽深的海。

时间一直向前,像不停歇下来的马车,奔走中崭新的车厢成为陈旧,盛满过往的陈渣。每个人在面向前方的同时,另一方面正对着过去,感受着旧物,牵挂着旧事———时光宛如青衣,她没有消逝,正是由于她的韵味,真切地沉浸在遥远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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