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辰坐在她家的桌子前,直直地瞪着我。她家还是有一股萝卜味道,不过今天她自己收拾过家了,到处都很干净。李雨辰在认真想什么事的时候,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看,她开始近视眼了,这会儿正戴着刘东理疗镜,眼镜的上面一般是黑的,看上去很奇怪,她的眼睛就从下面那半块玻璃里,很钻研地盯着我看。
半天,她说:“那谁让他们把我们生出来的呢?我们又不一定要生出来,他们生了我们,就要对我们负责。”
我说:“可他们也不是不要我们了。他们也没有恨我们,就是他们自己想分开。”
“爸爸妈妈分开了,一个家总归不像是家,这不就是害了我们。”
李雨辰说得也是对的,她有现成的体会,她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也许到了那时候,有一个女孩子也因为我可怜,在找不到朋友的时候想起我来了。我一定不会要这种人做朋友的,不平等的朋友最没有意思。
李雨辰挥挥她细长的手指头,说:“好了,不要说那种废话,我们还是想你爸爸妈妈的事,我很喜欢你妈妈,她是好人。我想的和你一样,你家问题的关键是你爸爸。”
“我爸爸也是好的,他是老实人。”
李雨辰点点头:“他是老实人,要不然,他不会把他想要再找一个女人的心思也告诉你,大人在这种时候能像他这样说老实话的,真的算得上是老实人了。”
我说:“李雨辰,你说话的样子跟大人一样。”
李雨辰点点头,“我就是大人,所有爸爸妈妈离婚了的小孩全都是大人。”
八 小孩学坏并不容易
我们的计划好像有点作用,爸爸虽然没有松口,可也没有再提这事。
李雨辰说不能松气。有一段时间,她的爸爸妈妈看她不理他们了,也闷住过一段。李雨辰以为事情就算过去了,慢慢原形毕露,该吃的吃,该玩的玩。然后突然有一天,爸爸晚上对她说,明天要领她去法院,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大人在没事的时候,总把孩子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可是其实心里并没有真把孩子的要求当一回事。他们总是更多地听他们自己的,而不是听小孩子的。
李雨辰说着,用手指点了我一下:“不过,我刚刚也在想,你的心真好,陈淼淼,你懂得为别人着想。可是心好的人会吃亏。吃亏也不是好事,何况是大亏。你也要为自己想想。”
我问:“那你说怎么办?我当然也不要自己倒霉,我也想当一个幸福任性的孩子,一直这样到长大啊。”
“总是要你爸爸亲口说出来‘不离婚’这两个字,才算结束。”
李雨辰说所有的人都说,一个坏孩子并不是自己就可以坏起来的,与家庭有关。特别是离婚家庭的孩子。晚报的记者到上海市少年管教所去调查,说许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离婚以后变坏的。所以那记者吓唬所有要离婚的父母,想想他们那些马上要变坏的孩子。
还有一个女歌手吸毒,也是因为小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婚了。
李雨辰点点自己的鼻子说:“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也许是寂寞,也许是没人管,也许是怕将来变得像那个女歌手一样吧。一个小孩,会怕许多事的。
李雨辰点点头:“是怕自己变坏。我不要做坏孩子,他们是没有前途的。我每天写日记,都要检查一下自己什么地方可能不好,我最怕自己不知不觉就变坏了。我知道没人愿意自己当坏蛋,他们也都是没有办法。”
李雨辰说着,缩起嘴唇来看着我,那是很委屈、也是很倔强的样子。可慢慢的,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充满了一大包眼泪。她一眨不眨地睁大着眼睛,透过了她的眼泪,宣誓一样地看着我。又过了好一会儿,李雨辰的眼泪慢慢地退了回去,它们一滴也没有流出来。
这时,我才敢开口说话。我说:“李雨辰,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比所有的人都有出息。实际上,没有什么人像你一样,真的很自觉。”
我真的是这么想,像我,实际上是一个不好不坏的孩子,许多人都是这样。因为我们不可以学坏,但心里并不真的想要把自己变得多么好。因为不怎么有动力。我想,也许我爸爸妈妈真的离婚了,我也会像李雨辰一样,最后比许多人有出息。因为别人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多。
李雨辰说:“我就等着这一天。”
李雨辰教给我一个新招,就是装变坏了,当小流氓,让爸爸急一急:“家长最怕的是这个。”
“怎么才真正算是小流氓呢?抽烟吗?骂下流话吗?夜不归宿吗?”我说。说着自己也笑起来,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听起来很刺激。
李雨辰说:“对,这些怕是都要学,要不然他们也不相信。你爸爸已经知道你在想法上阻止他们离婚,你这次得装得很像才行。还要学打扮。晚报上说女孩子变坏的标志,就是突然讲究打扮,喜欢与众不同的奇装异服。”
不管说到什么,李雨辰总是把晚报抬出来。李雨辰说,不是晚报,也没人跟她说这些事。别人说的都很空,都是泛泛而谈。
我们俩在一起讨论了好久,都是兴奋。我们从小到大和人讨论的,总是怎么能做得好一点。或者是自己怎么样超过别人,成为最好的。可现在,我们按照李雨辰的那些小小的剪报,讨论怎么能装坏孩子。从前我们总是在想,要好好地做一个好孩子,真不容易。但现在,我们才发现,要真正做个坏孩子,也不容易。一时,也没有抽烟和骂下流话的需要,真要是夜不归宿的话,我们能到哪里去。听上去真的是不可能做的。
我们一直说到李雨辰的爸爸下班回家来。他长得像李雨辰,也有一张快乐的大嘴。
他站在走廊里换拖鞋,把公事包往地上一扔,说:“哦,小朋友来了。”
他给李雨辰三十块钱,让她去红甜心吃面。
“你呢?”李雨辰拿了钱问,“我帮你带点什么回来?”
“我先躺一会儿再说,累死了。”她爸爸说。
李雨辰悄悄跟我说:“是他要出去和人吃晚饭,不好意思说出来。好多次都是这样的。”
我和李雨辰一块出来。黄昏时候的路上都是回家的行人。他们路过一家夜总会,里面的灯下站着一个高高的小姐,穿着大红旗袍,像蜡人一样笑着,十分钟都不变脸。这可把我看呆了。每次我都是白天经过这里,那时这里的门关得紧紧的,我从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我说:“天都快黑了,我得回家去。”
李雨辰说:“先陪我去吃面好吗?我买便宜一点的,三十块钱能买两碗了。”
我说:“我妈要着急的。”
李雨辰笑笑说:“你不是开始要变坏了么?忘啦?你现在可以什么规矩都不遵守的。”
她伸手拉着我的胳膊,我说:“你大概也想我最好陪你一块去吃面吧?”
李雨辰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不过也有帮你开始破坏规矩的意思。你想去吗?”
我说:“其实我很想。”
李雨辰常来这地方,我们马上就找到了桌子。坐下以后,李雨辰斜过身体往桌子上看,然后点点我这边的一块桌子说:“他们没擦干净,你先不要把手放上去。”
店堂里那么多人,就是没有我们这样,只有两个小孩来吃面的。人家的小孩子都跟着大人,人家是幸福的家庭。他们叫了满桌子的小菜,爸爸还喝一瓶啤酒,小孩也有人帮着剥虾。
我不看他们,就别过头去问李雨辰:“我得骂下流话吧。这是变坏最主要的一项。可我从来没骂过这种话。”
李雨辰说:“我也没有。”
“咱们先试试?”我犹豫,可也很兴奋。这可是天大的丑事,哪家爸爸妈妈不见得女孩子有这么脏的嘴。
李雨辰忍不住想笑出来,可她硬板下脸来,很严肃地说:“试试就试试。”
她看看我,长着嘴,可说不出来。她就说:“你先来。”
我也说不出来。
李雨辰说:“你总归听到过那种小流氓骂过的,对吧?”
我点头,就是听到他们骂,听到一次,心里就抖一次。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骂。
李雨辰说:“那咱们谁也别不好意思,一二三,一块骂。”
这比较公平。
李雨辰叫了一二三,我们很轻地骂了半句。
操——那——
听上去,那声音和语调,就像是在叫“妈——妈——”是那种奶声奶气的小孩在叫。
可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笑起来。
李雨辰也笑起来。我们俩笑成一团,把小壶里的醋都抖得倒出来了。
旁边桌子,坐着一家人,也有一个女孩。她妈妈瞪了我们一眼,一定是嫌我们太疯了,她妈妈的眼睛里有一种看不起我们的样子,像刀一样飞快地扎过来。
李雨辰故意又再笑大声一点,可她的脸一下子就起红了。
李雨辰拿筷子点点醋,放到嘴里吸着,然后用筷子点着我说:“陈淼淼,你一定不能真的变坏,你不要装成了真的,那我肯定不理你了。”
“不会的。”我说。
“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两个人一定要互相监督,不可以变坏。我们俩将来都一定要做上海最出色的人,让所有的爸爸妈妈都对自己的小孩说,你要是能像李雨辰和陈淼淼一样,我们就高兴死了。”李雨辰说着狠狠白了旁边桌子的那个女人一眼,“气死这个女人。”
我说:“对。”
李雨辰说:“还要气死所有看不起我们的人。”
我说:“对。”
面来了,那碗大得像个小脸盆。我们俩用汤碗小心地碰了碰,像电影里的绿林好汉。我们发誓要做一个真正的好孩子。
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一家小店里买到一包香烟。店里的人看着我们有点奇怪,但到底什么也不问,也不说小孩子不可以买烟这种话。最后,那个人递给李雨辰的时候,还笑嘻嘻地说:“下次再来啊,我们这里比外面便宜。”
李雨辰点着这家店说:“以后我们当大官了,要记得把这家店关掉,他们害孩子。”
我没心思想这么以后的事,我还从来没不说一声就这么晚回家的。妈妈一定会着急。我心神不定地催着李雨辰快走,李雨辰说:“你装也要装得忘记了时间啊,乖孩子。”
走到电报大楼下面,我看到妈妈站在我家阳台上,楼下的霓虹灯照花了她的脸。她已经看到我了,马上向我招手。
李雨辰低声嘀咕了一句:“你妈也挺可怜的。你今天就不要装坏了吧,明天再说。”
我说:“我就说,你一个人出去吃饭害怕,我陪你去吃饭了,好吗?”
李雨辰说好。她偷偷望着阳台上的妈妈,说:“我觉得对不起她。其实我们都是想帮她的,是吗?”
话是这么说。
妈什么也没说我,她在电梯口接到我,就说:“快洗洗手,准备吃饭。”妈妈的脸在电梯灯下,看上去很苍白的样子。她本来喜欢漂亮,常常把头发梳成很复杂的一个髻,还要插上有粒红珠子的金步摇,今天却只是随便扎了一把,长长的黑头发从肩膀那里搭下来。
妈看起来还是很伤心的样子。我不敢说我和李雨辰已经吃过面了,只好去洗了手,再吃饭。我吃也吃不下,真的吃不下去。
饭桌上,谁也不说话。爸爸吃的少,妈妈吃的少,因为不说话,谁要是用汤勺碰了碗,那就成了惊天动地的响声,能吓得人一跳一跳的。可大家都不抬头,低着眼睛吃饭,小小心心的,不敢让勺子再发出声音来。
我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饭,全堵在嗓子眼里。我很想喝汤,可不敢盛。要是我碰出响声来,他们都会抬头看我的,我可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爸站起来,拿过我手里的碗,盛了一碗汤放到我面前。爸爸的手指甲剪得平平整整得,他真是一个外科医生。
可这是不寻常的,从来都是妈妈给我盛吃的东西。我看了一眼妈,她正捧着她的小蓝边碗,非常专心地吃着饭。
吃完饭,妈站起来收拾桌子的时候,说:“只要你们两个人觉得好,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也可以走,我回我的家乡去,很容易。真的。精灵本来是没有感情的,所以不会像人那么难过,真的。”
妈的脸上有一种笑容,看不出是真笑还是假笑。
爸爸看看我,我也看看爸爸,我们都没说话。李雨辰说得对,现在好像是我和爸爸的矛盾了。说起来也奇怪,爸爸妈妈要离婚,弄到后来变成了孩子和爸爸的矛盾。现在我们都自私,都一步不让。
我抽了平生第一支烟,整个嘴全是苦的,而且还是臭的。我真不知道人怎么会喜欢抽这种东西的。按照和李雨辰商量好的,我在我家厕所里抽,针对爸爸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的习惯,我一直等到爸爸下了班,才进厕所间去抽烟。因为害怕,我没把烟真正吸到肚子里,而是让它们全装在嘴里,然后张开嘴,把烟放出来,看到自己嘴里像失火一样,居然有一股股烟冒出来,真是奇怪。
果然,爸一进家门就抽鼻子,他先跑到厨房去看锅底,看是不是有什么黏在锅底烧起来了,然后从厨房追到客厅里,从客厅跟到我房间,我虽然不怕,可一颗心还是咚咚乱跳起来。
爸堵在门口,压低了嗓子问:“你干了什么?”
我不吭声。
爸凶起来,压低了的声音好像狮子吃人以前,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的那种声音:“你吸烟?”
我还是不吭声,本来我应该说:“是你逼的。”可我害怕。
爸说:“你要讨打了,是吧?”
我就哭了,我也压低了声音哭。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和爸爸都怕妈妈听见,我们都不愿意她难过。
爸向我伸出手来,我只好把抽屉里的香烟拿出来,递给他。他两手抓住香烟盒,把它拧成麻花,转身就走了。
然后我听见抽马桶的声音。
我很难过,可我还是得一不做,二不休。所以,过了几天,我等到一个妈妈不在的机会,向爸爸要钱。
爸爸奇怪地望望我,他从来没见过我这么不要脸,被他骂了才几天,不光自己主动和他说话了,而且还伸手要钱。
他放下晚报,坐坐端正,正式地清清嗓子,问我:“干什么用?”
“买衣服。”我说。
“买什么衣服,你会买什么衣服?”爸爸问。
“总是我自己喜欢的。”我说。
“你的衣服妈会买的,不用你操心。你管管好自己就行了。”爸骄傲地说。
“我现在不要妈买衣服了,反正她也要走了,我要自己买衣服。”
爸像上次一样,莫不出声地看着我,然后,看着我点点头:“好,可以,我给你钱,你去买。”说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来给我,“你去买,你去买,我倒要看看你能买出什么你喜欢的样子来。”
我说:“一百块钱不够。”
爸什么也没说,吊起一个嘴角来笑了笑,好脾气地说:“好,现在改革开放,孩子是应该穿贵的,再给你三百块钱,是你资助希望工程小孩一年的学费,你自己去用吧。”
我握着钱,看了一眼爸爸,爸爸端坐在沙发和晚报中间,像我们家的老钟一样,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甚至还笑了一下。
我和李雨辰到南京西路上,按照音乐电视频道里的那些装束下人的外国歌手的样子,买了一件黑色的小背心,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还在一个小首饰店里买了一个死人骷髅形的戒指。我的手指太细了,戴什么样的戒指都嫌大,手往下一伸,戒指就掉下来,卖戒指的女孩子给我找了根男孩子当项链的牛皮绳子,说:“你干脆把它当挂件吧,也很酷。”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