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人名“武叔懿子”辨

 

稿文：

1·2、《春秋人名“武叔懿子”辨》（刊于《中华文史论丛》1986年第二辑）

 

               春秋人名“武叔懿子”辨①

 

   《左传》定公十年有文：“侯犯以郈叛。武叔懿子围郈。”据《十三经注疏》本及一九五五年文学古籍刊行社版圈点本《春秋经传集解》之句读，“武叔懿子”为一人。一九六三年江苏人民出版社所出韩席寿《左传分国集注》、一九七七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所出标点本《春秋左传集解》及一九八八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新一版《春秋经传集解》、一九八二年中华书局版杨伯峻著《春秋左传注》亦均以“武叔懿子”为一人。此实为误读。

   此年《春秋经》文有：“（夏），叔孙州仇、仲孙何忌帅师围郈”，“秋，叔孙州仇、仲孙何忌帅师围郈”。从文义上看，《经》两书“叔孙州仇、仲孙何忌帅师围郈”，明是此二人围郈，《传》文下亦有“秋，二子及齐师复围郈”之句。“二子”即“武叔懿子”，即《经》文之叔孙州仇与仲孙何忌，《经》、《传》之意相合，文本晓然。

   前治《春秋左传》者之所以误读此为一人者，盖因上文仅述武叔之事，遂以为“武叔懿子”即上文之武叔。然则《左传》之文，叙事简略，不尚铺陈，且常有跳跃之文。“侯犯以郈叛”，虽未明月日，然亦可想见，叛后当有一个武叔报请鲁君讨郈、（按：郈为叔孙氏邑。）定公与三家谋划、然后调兵遣将使仲孙何忌助之围郈之过程；其间亦定有哀十一年《传》所述之入朝议战、退而蒐乘之事，亦必有祭祖告庙一类仪式。孔《疏》亦云：“不书叛而书围，兴动大众以围，告庙，故书围也。”如此兴师动众，自非仅武叔族内之私举。故“武叔、懿子围郈”之时景已相推移。因之，亦不宜与“侯犯以郈叛”连句。杨注本及韩注本于“以郈叛”下用逗号，似欠妥。

   再从人名称法看，武叔之称，始见于定八年《传》“阳虎劫公与武叔”，杜《注》云：“武叔，叔孙不敢之子州仇也。”叔孙不敢即叔孙成子，卒于定五年七月。此定十年“初，叔孙成子欲立武叔”云云即追叙当时之事。武叔者，武为其谥，叔则其排行，亦其字。以其为成子之次子也，故称叔；亦以其为次子，故成子欲立之，而“公若藐固谏”，废长立少不合当时礼制。然则武叔为其谥字称法，此称还见于哀十一年《传》。《经》则书叔孙州仇，国卿用事，《经》例书氏名，则州仇为其名。此人之氏名称法叔孙州仇见于定十年《经》、十二年《经》、哀二年《经》及三年《经》。单称名州仇者则见于哀十一年《传》。此外尚可单称氏叔孙，见于定十年《传》及哀十一年《传》，定十年《传》还称之为子叔孙，哀十一年《传》杜《注》又称之为武叔州仇，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十二上》又称之为叔孙武叔；然无称武叔懿子者，亦无有称叔孙州仇为懿子者。按称法，“懿”亦诔谥用字，州仇既已谥武，不可能又以“懿”为谥。《春秋左传》无有称二谥者，若《礼记·檀弓下》之“贞惠文子”以贞、惠、文三字为谥，于《左传》亦只称文子；而若“武叔懿子”此类两谥夹一字之称法，则经传史籍无之有也。懿子非州仇无可疑也。

   懿子为谁？乃仲孙何忌也。仲孙何忌为孟僖子之长子，孟氏之宗主。其氏名称法仲孙何忌于《经》文中多见。称名何忌见于昭七年《传》，杜《注》云“何忌，孟懿子。”《论语·为政篇》有“孟懿子问孝”，何晏《注》曰：“（孟懿子，）鲁大夫仲孙何忌，懿，谥也。”孟懿子亦省称懿子，两称在《传》文中均多见。昭十一年《传》述泉丘女奔孟僖子，僖子“宿于薳氏，生懿子及南宫敬叔于泉丘人”。可见懿子即孟僖子之子仲孙何忌。

   哀十一年《传》叙季孙带冉求入朝谋划战事，而“武叔呼而问战焉”，“懿子强问之”。此武叔与懿子又分而并见于《传》。杨伯峻于此亦注云：“武叔名州仇，叔孙也。懿子，仲孙何忌也。”此《传》之“武叔、懿子”即叔孙州仇、仲孙何忌二人明矣，则定十年《传》连文者亦不当为一人。

   是“武叔、懿子”当作二人读。

沈玉成《左传译文》译作：“侯犯带领郈地人叛变，武叔包围郈地，没有攻下。”下“秋，二子及齐师复围郈”，则译成：“秋，武叔、公南两个人和齐军再次包围郈地。”（按：王守谦等《左传全译》于人名译解亦误从沈译。）既已读“武叔懿子”为一人，“二子”便无处着落。盖见前文公若已死，侯犯已叛，惟公南尚在，便以为必公南与武叔围郈，以圆“二子”之文。然此实臆测之辞，失之甚矣！以公南亦为围郈之帅与《经》文不合。左氏多依《经》为《传》，《传》意必不变换《经》文以公南易仲孙何忌为围郈之帅。且公南是否与讨，《传》无明文。其实此“二子”即承上文之“武叔、懿子”。《左传》中称“二子”者多矣，皆为承上之文，确有所指。如定十二年《传》“公山不狃、叔孙辄帅费人袭鲁”之下有“二子奔齐”,杜《注》：“二子，不狃、叔孙辄。”哀十六年《传》有“微二子者，楚不国矣”，杜《注》：“二子，子西、子期也。”于彼作注，此不注者，盖杜预亦以“武叔懿子”为一人，则“二子”不可解，无从下注矣。后人治《左传》，于此“二子”亦不释、不注、不疑，杨伯峻亦未解；沈玉成为译文，不得不解，遂致此误。究其源，亦以误读“武叔懿子”为一人也。真乃千古错谬，于今为烈！

 

   注：①此文曾刊于《中华文史论丛》八六年第二期，故后出之标点本《春秋左传诂》及《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皆已纠旧读，而重版《春秋经传集解》及王守谦等《左传全译》未正，近出《新世纪万有文库》本《春秋左传》亦仍用旧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