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侯派晏婴到晋国，请求再送女子作晋侯的继室。......
既成昏，晏子受礼，叔向从之宴，相与语。叔向曰：“齐其何如？”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陈氏三量，皆登一焉，钟乃大矣。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民参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国之诸市，屦贱踊贵。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欲无获民，将焉辟之？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齐矣。”
已经确定订婚之后，晏子就接受了晋国的按宾客接待的礼仪，晋国的大夫叔向跟晏婴一块参加宴会，互相一起谈论、交谈。叔向说：“齐国怎么样？”晏婴回答说：“这眼下属于末世了，一切都乱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齐国恐怕要变成陈氏的天下了。齐国过去有四种量器。这就是豆、区、釜、钟。四升为一豆（四豆为一区，四区为一釜）各是本身的四倍，以达到釜，十釜为一钟。陈氏的豆、区、釜三种量器，都在齐国旧量的基础上加上一，于是钟也相应地增大了。陈氏用私家大量器借出粮食，但用齐公室的小量器收回。把山上的木材运到市上去卖，并不比山里的贵；海里出产的鱼盐蜃蛤运到城里去卖，也不比海上的贵。老百姓把他们自己的劳动所得分成三份，两份要交给公室，而自己的衣食只能占一份。公室搜刮来的财物多得都腐朽和被虫子蛀了，可是连三老这样的乡官还在挨饿受冻。都城的各个市场上，鞋的价钱便宜，假脚的价格高。老百姓处在痛苦不幸的时候，而陈氏就去安慰他们。陈氏爱人民如父母一般，因而人民归附他就如同水向低处流，那样自然而然了。想要陈氏不赢得民众，将怎么免得了呢？陈氏的远祖箕伯、直柄、虞遂、伯戏，跟随胡公大姬来到了齐国。
晏子在这段话里，预感到由姜太公封到齐国以来的姜氏政权，不久将要被陈氏取代。这里的陈氏即田氏，陈与田古音相通。田氏的祖先陈完，因陈国内乱，逃到齐国，在齐国政府任职。晏子说这样的话是有原因的，这就是齐君弃民而陈氏争取群众。陈氏为了争取民众，他借出粮食用大斗借出，用小斗收回。而齐国公室呢，搜刮财富不已，以致年久腐烂，长出虫子。然而另一方面，连三老这样的小官都还在挨冻受饿，不得温饱，贫富悬殊，实际上是说整个人民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齐国国君对人民采取残酷的镇压，以致许多人受刖刑。当然，统治者的刑罚绝不止一种，受刖刑的人很多，受其他罚的刑也可想而知，“履贱踊贵”这句话既具体，又有很大的概括性。现在想要陈氏不获得民众，将怎么能防免人民归陈的趋势呢？说箕伯、直柄等陈的远祖随着胡公大姬已经到齐国来帮助陈氏成事了。这后面几句话使文章的意思更进了一层。这就是说从现实世界的情况来看，民众归陈氏已是大势所趋，而在鬼神世界，陈氏先祖的亡灵也纷纷来到齐国了。当时的人很迷信鬼神，说鬼神也来了，更是无法对付得了。”
叔向曰：“然。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庶民罢敝，而宫室滋侈。道瑾相望，而女富溢尤。民闻公命，如逃寇雠。栾、卻、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君日不悛，以乐慆忧，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谗鼎之铭曰：‘昧旦丕显，亏世犹怠。’况日不悛，其能久乎？”晏子曰：“子将若何？”叔向曰：“晋之公族尽矣。肸闻之，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则公从之。肿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肸又无子，公室无度，幸而得死，岂其获祀。”
叔向就是上面所提到的晋国大夫羊舌肸，字叔向。
叔向说：“是这样。即使我们晋国的公室，现在也是末世了。国君所乘戎车的马不驾车，国君不掌管军队；国君的戎车左右没有好的人才，而国君所住的宫廷却非常奢侈。道路上饿死的人到处都能看到，而国君妻妾的父兄家里更加富足有钱了。老百姓听到晋君下达的政令，就像逃避敌寇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栾叔、郤芮、胥臣、原轸、狐突、续鞫、庆郑、伯宗等八家旧贵族的后代，现在都已经成了差役的人了。政权落在各个大夫手里，百姓无所依从。国君一天天越来越不改过，用娱乐来掩饰忧患，晋国公室的没落，还能有多少日子呢？谗鼎上铭的文字说：‘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务求修明德政，而子孙仍有懒惰的。’何况日甚一日地怙恶不悛，难道能常久地保存自己的地位吗？”晏子问道：“你将怎么办呢？”叔向说：“晋国的公族都完了。我听说，公室将衰亡之时，它的旁支首先反映出来，如果树的枝叶纷纷落地，这主干自然也就跟着不行了。我这一宗共十一族，只有自己羊舌氏这一分支还有人，而自己又没有子息，现在晋公室毫无法度，能有幸终天年，不发生意外已经是很好了，难道还将有子孙后代来祭祀我吗？”
这一段叔向论晋国的形势，中心内容是说晋国公室也已处在末世，来日无多。叔向分了四层来说明晋国为什么处在末世。一、军备不行。二、贫富悬殊，老百姓痛恨晋君。三、新旧贵族矛盾尖锐，一些旧贵族衰落了，新兴的贵族强大起来，政在家门，实权已经被新兴的卿大夫控制，老百姓看到形势在变化，感到无所适从。四、晋君却毫不醒悟，“以乐慆忧”，在自取灭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下面一段，是叔向回答晏子的提问，说明自己怎么办。叔向指出在宗法社会，大宗、小宗的关系像树木一样，树叶衰败了，主干也就保不住了。主干不行，枝叶也必受过连累。叔向这一宗十一族，只有羊舌氏还有人，而自己无儿子，落个以终天年就是好的了。这后一段话讲到自己，但还是结合晋公室的衰落来谈的，与前段话紧密相连。
这是两位著名的政治家之间的对话。晏婴反映了齐国公室对百姓的残酷剥削、压迫和陈氏争取民心，进行夺权斗争的事实，并预言陈氏必然要取代齐国的统治。这说明，晏婴有一定的政治远见。叔向也介绍了晋国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变化，哀叹晋国贵族的末日即将到来，表达了他自己对这一切的深切忧虑。
齐国和晋国都是春秋五霸之一，曾一度是当时历史上的超级大国，他们都曾有过昔日的辉煌，是什么使他们一天天地衰落下去？晏婴和叔向都是齐晋两国顶尖的政治家，但是我们发现他们面对着这一切都无能为力，只是发出末世的哀叹。尽管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看透，并且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是就是没有回天之力。这是因为传统专制的等级制度，它已经无法靠自身的运转为自己提供必要的活力，它是一个封闭性的结构，原本积贮起来的能量，在自身运转中不断地被消减，直至全部能量消耗殆尽，这时就该寿正终寝了。忠诚也好，义士也好，直谏也好，大声疾呼也好，都杯水车薪，挽救不了事物本身的颓势。制度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是一个具有无限引力的黑洞，进入黑洞之中一切将被消解于无形。但是新生的力量正在缓慢地崛起，它来自民间，所以我们不必过度悲观，如果一切改革都无疾而终，那么革命就不远了，因为新生力量是不可抑制的。晏婴和叔向他们表现出的末世情怀正是那个特定社会特定时期的一些有识之士，对当前社会现实的清醒认识。
注释：
(2)成昏：定婚。
(3)季世；末世，末代。
(4)陈氏：指陈国公子陈完的后代宗族。
(5)豆、区(ou)、釜、钟：国的四种量器。
(6)各自其四；各用自身的四倍。
(7)登；成，升进。
(8)登一：加一，指由四进位增加为五进位。
(9)钟乃大矣；指钟的增加不止一个旧量（一釜）。
(10)家量：私家用的量器。公量：侯的量器。
(11)蜃蛤(shenge)：蛤蜊，这里指代海产品。
(12)三：分成三分。力：指劳动所得。
(13)聚：聚敛的财物。朽蠹(du)：腐烂生虫。
(14)三老：泛指老人。馁：饥饿。
(15)踊：假腿。古时受过别刖刑的人所穿。
(16)或；有人。燠休(yuxu)：安抚病痛的声音。
(17)如流水：像水流动一样自然迅速。
(18)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四人都是陈氏的祖先。胡公：以上四人的后代，陈国开国君主。大姬：周武士的女儿，胡公的妃子。
(19)已在矣：指陈氏祖先已在受祭了。
(20)公室：诸侯及其政权。军行(hang)：军队。
(21)罢(bi)敝：疲病。
(22)殣(jin)：饿死的人。
(23)女；指国君的宠妃。尤：多出。
(24)栾：栾枝。郤：郤缺。胥：胥臣。原：原轸，即先轸。狐：狐偃。这五人都是卿。续：续简伯狐鞫居
。庆：庆郑。伯：伯宗。这三人都是大夫。
(25)皂隶：官府中的差役。
(26)日：一天又一天。悛(quan)：悔改，改过。
(27)慆(tao)：隐藏，掩盖。
(28)谗鼎：鼎的名称。：文。
(29)昧旦：黎明。丕：大。显：明。
(30)公族：与国君同姓的子弟。尽：完。
(31)枝叶先落：像枝叶一样首先坠落。
(32)宗；同一父亲的家族。族：氏，宗以下的各个分支。
(33)无子：没有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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