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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爱写信
2012-12-01 14:36:23

 





                  


    这也是旧文人的毛病。

    这个毛病,得的深了。

    记得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祖父的一个表弟,我叫二爷的,听说我去运城上康杰中学,说他有个朋友,在运城中学工作,叫我有时间可去拜访一下。我觉得贸然拜访,有些不恭,便写了封信去。内容已记不清了,抬头还记得,比方说他姓贾名清甫,我既不写贾老,也不写清甫先生,而写作“贾清老”,就是看旧书学下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学下这一手,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

    二○○三年,主持《山西文学》编辑部的时候,忽发奇想,何不收集自己以往的书信编本书。当时正在办一个文学创作学习班,便以给这个班编教材的名义,在刊物上登了个广告,说凡收有我书信的朋友,可将复印件寄我。不长的时间,竟收到了三四百封,连同我手边保存底稿和复印件的,共是七百多封,编了本《韩石山文学书简》。

      这次收集,得到了最早的一封,是一九七三年在汾西时,写给老家一位叫卫继农的朋友的,原信为——

继农兄:

     接到你的来信,我很高兴,谢谢你的关心。今天同时接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来信,你的意见与北影编导室的意见是一样的。仅这一点,也叫我由衷地佩服,而你却是那样的谦虚。

这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外,与咱县的人很少联系。有时也想结识结识,只因无人介绍,也就只好作罢。希望能通过你,征求一下他们对拙作《山里的秋天》还有什么意见。目前我正在修改。今天北影的信还叫“修改稿完成后请速寄来”呢。

      山中交通不便,你八月二十四日的信今天才收到,非迟迟不复也。

      别不多谈,过几天回家当登门拜访。

      祝您健康!

                               安远   1973年9月3日

     信中说的《山里的秋天》,前面已说过,是我那年写的一个电影文学剧本,当年冬天,就去北京参加北影的电影文学剧本创作学习班去了。

    所以将此信全文录出,是要说一下这封信用的信笺。

    不是真的见了,连我都忘了。

    这个信笺,是打印的,不是现在的电脑,是当年用打字机打了蜡纸,再用油印机印的。上面有两道紧挨着的波纹线,靠上一行打印的字是:“敬礼毛主席万寿无疆”。空过写信的白纸,下面是一道虚线,靠下又是一行打印的字:“韩安远私人专用信笺”。虚线之上,“祝你健康!”及“安远”,“197   年   月   日”诸字,都是打印好的。

为这本书写的小序里,我感叹道:“那年我二十六岁,竟这般的风雅。兹将它制版放在前面,作为纪念。”

    也是二○○三年,还将与老同学崔魏先生三十多年间的通信,编为一本书印了出来。名为《韩石山崔巍通信集》,收崔信212封,韩信238封。所以造成崔少韩多的局面,并非我真的多,他真少,乃是我的信是他保存的,他的信是我保存的,我保存的不及他好,遗失了好多封。

光这两本集子里收集的我的信,就有近千封了。我估计这几十年间,我写的信,当五倍于此。当山西文学主主编期间,上班时间,若不是太忙,我的一项主要工作,便是给作者写信。有时一天要写好几封。

    就是平时,我也是把写信当作一件赏心乐事。

    自从电脑、手机普及后,对我来说,最大的遗憾,就是笔写书信,明显少了许多。

    这不光是我个人的憾事,怕也是这个时代许多人的憾事。写下信,寄出去,等着对方的回信,跟手机短信和电脑邮件,完全是两回事。打个比方,两人相爱,这边发个短信:你爱我吗?不过两分钟,那边回复:爱!没有了等待,没有了期盼,再浓的情感,也寡淡得跟白开水差不多了。

    然而,电脑和手机的快捷,确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个我不否认。无奈之下,有时要过过写信的瘾,比方说对方寄来书,让我提提意见,通常的作法是,先发一电子邮件,告知书已收到,正在阅读中,同时说,另有纸信,随后寄出。

    有时为了给对方一点小小的惊喜,也有不告知而直接写了信去的。

    这些信,大多是用中性笔,竖行写在无横道的信笺上。有时用毛笔,则写在八行笺上,一般不会很长,两三页而已。中性笔写的,就要长了,少则三五页,多到十页也不稀奇。前面《友情的批评》一节里,引用的给刘绪源的信,就长达十页,三千余字。这封信就没有告知他寄的书已收到,而是过了好长时间才寄了信去的。

    且引用两封用中性笔写的信,都是不久前写的,一封是给贵州的汤序波先生的,写下后觉得重要便复印一份留存,一封是写给北京的赵国忠先生的,没有复印留存,国忠先生将之誊录发表并附上原信照片,我看了了给他发电子邮件要来的。

先看给国忠先生的信。此前不久,国忠先生出了本读书随笔集叫《春明读书记》,寄给我看了,觉得甚好,很想写篇评论,又赶上事多没功夫,便写了此信。写的时候多了个心眼,就是尽量详细些,万一国忠先生要将之作为评论发表,篇幅上不至于太少。原信五页,千余字——

国忠先生:

您的书收到多日了。这些日子,一直放在手边,有时在案头,有时在床头。不是从头到尾通读,但比通读还要仔细,前前后后,每篇都看了,有的还不止一次。我得说,这是我近年来看过的,此类书中最好的一种。印的好,精致,典雅,漂亮,真让我羡慕。主要的还是文章好,资料扎实,分析精到,文笔也好,不疾不缓,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也确实是您家藏的珍宝,至少绝大部分是。就是那些图书馆查到的资料,是您的力气,您的眼光,也要算是您的珍宝。

这类书,多是展示资料,当然可贵,但是三条两条资料,终觉得太容易了些。只要多下功夫,翻检报刊,多跑书摊,勤于收购,不难做到。您不是仅仅查资料,您这是在做学问;不是写什么小文章,而是在写研究文章。跟我通话时,您常自谦不会写文章,“韩先生多会写文章呀”,往后我再不信您的这号话了,再说我就要认为这是在挖苦我了。不说资料了,就说写法,我写得出《李健吾、穆时英与“抄袭”》那样精致,那样有灵气的文章吗?

这篇文章多好!先由当下的“汪晖事件”发其端,联想到一件涉及李健吾的事。一件什么事呢,一九三四年有人在报上著文说,李曾说过穆时英的《南北极》系抄自李健吾的某篇小说,李遂写了《也算一种声明》予以澄清,同时指明,《南北极》中确有一些句子,跟他的小说《私情》里面的句子相仿。您用“笨办法”,将两篇作品中的句子一一对比,找到两处最为接近的。若说这样的“检索”不过是按图索骥的话,下面据李健吾的一句话——“往年读到《现代》上穆先生的自辩”——翻检出《现代》某期目录并无穆的文字,而内文有“作者的表白”,可说是沙里澄金了。李先生的文章是那样的跳踉,机警,而您的文章,同样的机警,却是细针密线,层层剥笋,最后得出的结论,只能是穆时英确实抄袭了。抄李健吾的是句子,抄池谷信三郎的竟是段落!引用李健吾的那段话,最是风趣而又发人深省。末尾一笔,照应开头,“现在关于汪晖抄袭的争论还在继续,且看如何收场”。多么好的一篇文章,记得看到末尾,我真的在桌面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绝了!

考证细密的篇什甚多。只想说说《闲话盗版本——兼及〈书影留踪〉》。某年我去香港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正逢香港书展,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展位上见到此书便买了。我总觉得香港留存的大陆解放前的旧版书更多些,这样的“书影资料”该信之无疑,叫您这么一一考证,原来毛病这么多——竟有这么多的盗版书。而您的考证,主要来自于您对民国年间那些丛书的熟悉,仅仅以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名义印制的盗版书,一口气举了六种之多。

其他文章我就不说了。一句话,材料扎实,推论严密,清爽利落。这样的考证文章,谁见了也会喜欢的。这样的好文章,就应当出成这样精美的书。

还是要找点小毛病,没办法,这是多年当编辑养成的坏习惯。第一三四页,据陈梦家的一段话(见一二七页),说将陈梦家归入新月派不准确,陈不认账,“应引起诗评家的重视”。细按陈的话,说的是共产党、国民党那样的“派”,断非新月派那样的“派”。再,书中的几个事件的名称与年份,您似乎弄混了。第一一八页顺数第五行,“但因上海一二八战后”, “一二八”应为“八一三”,前者发生在一九三二年,后者发生在一九三七年。第一七二页,引李健吾文章,倒数第六行“‘九一八’事变,他的腿受了伤”, “九一八”应为“三一八”,前者发生在一九三一年,后者发生在一九二五年,所以李文下面才会有“到如今,快十年了”的说法。祝

    文祺

                                           韩石山  二○一一年五月十四日

      现在知道,此信已在北京的《芳草地》和石家庄的《旧书交流信息报》上发表过。都是国忠先生寄出的。

      汤序波先生是我国著名楚辞学家汤炳正先生的孙子,这些年整理乃祖的遗著,出版了好几种如《屈赋新探(修订本)》等。又花了多年心血,完成《汤炳正传》颇获好评。我看了,确实是本优秀的传记作品。便写了一信,表示祝贺。也像对待赵国忠的《春明读书记》那样,写的时候,考虑到作者或许有发表的意愿,提出我的一些看法并尽量周全些。发表不发表就不是我的事了。

这也是我这几年摸索出的一个办法,朋友寄来书,看了不能不表示赞赏,而一赞赏,接着而来的是,写篇文章如何。这时候,常让人作难。书已看过多日,不写不恭,要写又得翻看一遍,早就没了当初的新鲜感,写起来真是活受罪。看罢写信就不同了,感觉新鲜,笔下灵动,不费时也不费力。与通常写信稍有不同处是,细致些就行了。

    给汤序波先生的这封信,就不全引了,重要的是信中,我提出自己对做学问的一个小小的感悟,或许对爱好做学问的朋友,有些益处。那就是,把学问做得“飞扬”起来,才是真正会做学问——

我说汤先生的学问有值得探究的地方,而不说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是因为我知道,中国古代的语言文字之学,不管叫小学也好,还是叫音韵学也好,不是寻常人能学得了的。我们应探究的是,何以汤先生在这上头,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过去我一直认为,乾嘉时期的学人,将这门学问做到尽头了,后人绝难翻出新花样来。现在看来,学无止境,什么都是有可能的。然而,章炳麟的入门弟子,那么多人,何以独独炳正先生取得这样骄人的成就?早先我有个印象,在中国的古典学问上,光有积学邃密是不行的,还应当雅好文艺,才能文思飞扬,出神入化,迭有创见。这个印象,是从郭沫若、闻一多、陈梦家研究甲骨文、诗经上得来的。三人年轻时都是诗人,转入甲骨文、诗经研究后,很快便有大的成绩,能说与他们先前的诗人训练没有关系?学问,到了一个高的境界,跟猜谜差不了多少,先得要想到那儿,才能“求证”到那儿,想都想不到,底子再厚实,都是白搭。把学问做得“飞扬”起来,才是真正会做学问的。汤先生的治学经历,又一次印证了我的这个看法。

    序波先生接信后说,他要将此信给《中国文化》杂志发表。我听了,长出一口气,多亏有先见之明,要是简单回一信,他再提出写评论的要求,可就麻烦了。

     写信作评论的好处是,行文活泛而语气亲切,腾挪自如,长短由人,比正式的评论文章,轻松好读。

                (此文亦为自传作品《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之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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