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十景诗

2015-01-31

西湖十景

◎作者：[明]张岱

◎品荐：赵晓辉

湖气冷如冰，月光淡于雪。肯弃与三潭，杭人不看月。（三潭印月）

高柳荫长堤，疏疏漏残月。蹩躠步松沙，恍疑是踏雪。（断桥残雪）

夜气滃南屏，轻岚薄如纸。钟声出上方，夜渡空江水。（南屏晚钟）

烟柳幕桃花，红玉沉秋水。文弱不胜衣，西施刚睡起。（苏堤春晓)

颊上带微酡，解颐开笑口。何物醉荷花，暖风原似酒。（曲院风荷)

深柳叫黄鹂，清音入空翠。若果有诗肠，不应比鼓吹。（柳浪闻莺）

残塔临湖岸，颓然一醉翁。奇情在瓦砾，何必藉人工。（雷峰夕照）

秋空见皓月，冷气入林皋。静听孤飞燕，声轻天政高。（平湖秋月）

深恨放生池，无端造鱼狱。今来花港中，肯受人拘束。（花港观鱼）

一峰一高人，两人相与语。此地有西湖，勾留不肯去。（双峰插云）

品

这里所选的《西湖十景》诗，是明人张岱（号陶庵）所作。清人王雨谦称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

诗中字句并不难解，诗也未必好。然而于我，却如故人觌面，俯仰流连间，皆有一番亲切之意，而不必有惊艳之感。

此番重游西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好比芳洲拾翠。当然不似朝花夕拾，那毕竟更多垂暮之意。十余年前，为学生时，曾去过那里。此后西湖一直入我梦中，而梦中西湖，亦未尝真正别余也。时光星移物换，命运转轴拨弦，方得此机缘重拾旧梦。然行至湖边，虽仍细草葱笼，弱柳毵毵，昔日歌楼舞榭却早被雨打风吹去。今之所见，反不如梦中所见。而所记文字，仍是夙习未除，梦中说梦耳。

西湖四季，佳景无时，殊堪游赏。而我每到江山胜丽之处，反而感慨全无，因所见似皆前代风雅之士的遗产。我却没有这样风雅，此行只为家人放松高兴。我们过西泠印社并不饮茶，过苏小小墓也不感悼。只沿着苏堤白堤随意走走，或者搭游船到湖中小洲上去看看三潭映月。

那烟波画桥，高柳长堤，清风如酒，波纹若绫，都笼罩在一片溟濛烟霭中。单如此，即已如在仙境。我与西湖，真如亲人相对，不必有痴情浓意。有次行至花港观鱼处，看见水中鱼群，熙熙攘攘，匹匹大如拱猪，嘟娃大喊：妈妈看大鱼！还有次日暮，在白堤上散步，但见一种极好看的鸟雀飞过，平生稀见，形影轻捷迅疾，若风中之烛，翩然而去，又仿佛从未来过。

在西湖，虽也想到一些前代的诗词，却根本无暇沉吟细想，只感到所见一切都像图画，被镶嵌在来世的梦中。片刻之虚空也有，但这虚空，要远远小于那些细草幽花，以及空亭晚照。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当年作《西湖梦寻》的张岱也曾如此。其人与我萧条异代不同时，却风流儒雅亦吾师。张岱生于诗书世家，然其一生却坎坷不遇，屡踬场屋。其早年乃锦衣玉食的贵介公子，然至48岁时，历经破国亡家之变，世家子弟由此落入寒饥之境。其《自为墓志铭》曰：“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婪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蠢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三十年前，真如隔世。”

这“十二好”公子常自评之，又有“七不可解”者：“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欺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现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则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己矣。”

好个贵贱紊、贫富舛、文武错、尊卑溷、宽猛背、缓急谬、智愚杂的零余人，陶庵真乃古之伤心人也。求之两宋词人，淮海、小山亦其类也。文艺世界，多此类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却又百无一用的零余人。

罢了，眼看这世上一切都在更大的崩坏中，我们亦在尘网缧紲中独酌无相亲。《维摩诘经》里舍利弗有问：汝于何没？而来生此？这一问使人惊心。于某些人而言，歧途才是正信，如此，那就更偏执地令自己多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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