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也是旧文一篇，虽是敝帚，亦有望于同好。
给学生讲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到了清秋、黄昏、潇潇秋雨都是一种惆怅与伤感的表征，然而，放到“江天”的背景下就有了一种哲学的意味了。江流不断，是时间之永恒（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天宇茫茫则是空间的永恒。因此，这种伤感已经变为一种生命的本质了。里尔克说“悲伤就如江河铺盖大地”。可谓是智者所见乃同。——再说回来，年头岁尾的感伤，倘若还有，说明自己还未完全“得道”；暮雨洒江天的感觉固然没有（不知应该庆幸，还是失落），但在浑浑沌沌的生活的间隙，偶尔还有一点这样的感伤，还能感受自己的心跳，便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物，是值得额手相庆的。
“……用宋代文学批评的术语来说，凭借了唐诗，宋代作者在诗歌的‘小节裹’方面有了很多的发明和成功的尝试，……然而在‘大判断’或者艺术的整个方向上没有什么特著的改变，风格和意境虽不寄生在杜甫、韩愈、白居易或者贾岛、姚合等人的身上，总多多少少落在他们的势力圈里。”“譬如南宋有个师法陶潜的陈渊（《默堂先生文集》卷四《小轩闲题》第二首：《渊明吾之师》，卷五《次韵令德答天启》：“我师陶靖节。”），他在旅行诗里就说：“渊明已黄壤，诗语馀奇趣；我行田野间，举目辄相遇。谁云古人远?正是无来去!” （《默堂先生文集》卷五《越州道中杂诗》第八首）陶潜当然是位大诗人，但是假如陈渊觉得一眼望出去都是六七百年前陶潜所歌咏的情景，那未必证明陶潜的意境包罗得很广阔，而也许只表示自己的心眼给陶潜限制得很褊狭。”——诚哉,斯言。予游西湖，觉每走一步皆是唐诗宋词，不正是陈渊之谓吗？
柳开：“天静无风声更干。”通感之妙，就在于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
钟书先生说“亭亭画舸系春潭”（郑文宝），已有柳意，实在是的评。
数峰无语立斜阳，虽说无语，但仿佛山峰本该说话，而此时此刻却缄默不语。语言微妙处。——夕阳无事起寒烟，钟书注云，寒烟以外什么都没有，此注俗，无事，即无端，夕阳起寒烟，本就无端，但是言无端。就意味着本该有事，而今偏无事的意思了。默存评王禹偁事，言辞振振，缘何到林和靖处就如此呢？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较之“欲寄彩鸾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高妙许多。妙就妙在“处处同”上。
梅尧臣拉屎见蛆，思人欲嚏，皆入诗，可与蒙田一比。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落拓中有洒脱。
于谦作《上太行》云：“西风落日草斑斑，云薄秋容鸟独还。两鬓霜华千里客，马蹄又上太行山。”虽写秋景,然显出豪迈苍凉气概。可远追建安风骨。文人悲秋，未必感伤，亦可豪壮。若“风萧萧兮易水寒”，若“念天地之悠悠”皆是。盖秋天虽萧肃亦清洌高远，使人有苍茫郁勃之思亦合情理。
又，明杨继盛作《登泰山》诗云：“志欲小天下，特来登泰山。仰观绝顶上，犹有白云还。”较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另有一番意味，盖人心之有限,宇宙之无穷，人力或未可尽天意也。
刘攽有诗：“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新晴》）戴南山清风不识字句，盖夺胎于此。刘攽此诗，又有版本云“径开门户又翻书”，似较原引版本为好。（见《宋诗选注》）
东坡《百步洪》：“……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此句之妙，不仅在于钟书君所谓之博喻，更在喻得有意境，兔走鹰落，言猎场秋狩也，骏马奔坡，言群马走川也；断弦走箭，言壮士弯弓也；飞电翻荷，言疾雨滂沱也。为什么说此四句衬得《诗经》与韩愈的诗板滞，道理就在于此。贺铸以“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言闲愁也是此类。
东坡自注《和子由渑池怀旧》，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之渑池。二陵，见左传·僖公卅二年，即中学课本所谓“殽之战”也。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张耒《初见嵩山》约略似之。
“水枕能与山俯仰，风船解与月裴（徘）回（徊）。”所谓情趣也。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做河伯妇。”真正是痛煞之语。可与柳子厚《种树郭橐驼传》相参看。注：龚遂、黄霸皆为汉代著名贤吏，于今亦有切肤之感。
“游人寻我旧游处，但觅吴山横处来。”有意趣。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对于稍纵即逝的美好境界，引发诗人的往往不是欣幸，狂喜，而是寂寥与伤感。这是中国诗歌的常态，偶尔的美好与快乐，无法与一贯的寂寞与痛苦相比，但是内心深处却又对于这种美好快乐有所留恋。所以，中国诗人的心态不是叔本华式的，本质上是伊壁鸠鲁式的。或者说，从理性追求的层面上说是伊壁鸠鲁式的，在现实思考的层面上说则是叔本华式的。这就是后人常常推崇的白居易、苏东坡等人既能超越红尘又能兼爱众生的原因。
端午遍游诸寺
肩舆任所适，遇胜辄留连。
焚香引幽步，酌茗开静筵。
微雨止还作，小窗幽更妍。
盆山不见日，草木自苍然。
忽登最高塔，眼界穷大千。
卞峰照城郭，震泽浮云天。
深沉既可喜，旷荡亦所便。
幽寻未云毕，墟落生晚烟。
归来记所历，耿耿清不眠。
道人亦未寝，孤灯同夜禅。
穷大小高低之变，忽已黄昏，空间变化的欣喜终于被时光流失的感伤所击败，夜不能寐，悬想禅那解世。中国文人一旦逃入佛学，就将生命中难以承受的重，转化而为轻，甚至还有一种思想上的自得。但是，究其实，还是无法承受——生命中难以承受的轻。
《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通篇欢快，唯结句留不尽惆怅之意。（“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海棠真一梦，梅子欲尝新。拄杖闲挑菜,秋千不见人。殷勤木芍药，独自殿馀春。”）
“日射西窗泼眼明。”泼得有趣，所谓小结裹耶？
“家在江南黄叶村。”何其温婉，绵长。不在江南，不知个中滋味。
“蒲根水暖雁初下，梅逕香寒蜂未知”（杜牧，或说许浑），较之“春江水暖鸭先知”有意味，盖一描述一叙述也。
“前丁后蔡相笼加。”钟书君注，宋时，将茶叶做成团状或饼状，有龙团、凤饼之说。可知普洱茶砖或茶饼，沿袭自此。又蔡襄进贡茶饼，欧阳永叔鄙夷之。
“菰蒲深处疑无路，忽有人家笑语声”。少游秋日诗，开务观山重水复句先河。惜逊于柳暗花明耳。
“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宁静有趣。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外”（张耒和周廉彦）别致新颖，语趣。又梅尧臣“夕阳鸟外落”。仿岑参“天坛飞鸟外”、杜甫“柔橹轻鸥外”等，手法仿佛。
唐庚：“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将创作中的郁闷书写且尽。子西小诗有唐人气象。“山深失小寺，湖尽得孤亭”。
“拈笔又忘筌”，筌，当为言筌，不落言筌。得意忘言之意。钟书君解释恐误。所谓智者千虑之失。
黄山谷“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一句写实，一句反语。
陈师道：“俗子推不去，可人费招呼；世事每如此，我生亦何娱！”
徐俯：“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阴来”温婉可爱。
曾几：“凉风急雨夜萧萧，便恐江南草木彫；自为丰年喜无寐，不关窗外有芭蕉”（《夏夜喜雨》）杜甫春夜喜雨，皆是夜不能眠，然而不是因为悲，而是因为喜。是范式上的变化。
陈与义：“蜻蜓近马忽相猜”（《中牟道中》），真切有趣。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果然意境不凡，较之老杜“林花着雨胭脂湿”意境高远。
风烟节物眼中稀，三月人犹恋褚衣。
结就客愁云片段，唤回乡梦雨霏微。
小桃山下花初见，弱柳沙头絮未飞。
把酒送春无别语，羡君才到便成归！
朱弁奉使金国，羁縻十五年不得归。此诗把酒送春之意极巧妙,既点出北地苦寒,春天来去匆匆,又表达对春天能很快回归南方的羡慕,侧面表达了思念故国的情绪。“弱柳”二字纯然宋人诗法,若唐人必言“杨柳”或“塞柳”、“寒柳”。虽皆为形容,唐人重形,宋人尚意。唐人厚重沉婉,读唐人诗必如鱼之饮水而冷暖自知矣。宋人思深而虑多,每有所感,必虑读者不已知,往往欲显豁之。由此知唐宋高下也。
曹勋：“落月如老妇，苍苍无颜色”（《望太行》）。以老妇比落月，新颖别致。
朱熹有言：“平生意思春风里，新手题诗不用工”。钟书君固然鄙薄之，余觉可喜。
张舜民：“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村居·水绕陂田竹绕篱》），杨万里：“远草平中见牛背，心秧疏处有人踪”（《过百家渡》，皆见牛背，生鲜有趣。
许浑的《谢亭送别》：“劳歌一曲解行舟，（明点送别）红叶青山水急流。（暗点送别，而且以乐景写哀情，水急流，隐言友人离去之急。）日暮酒醒人已远，（时间的跳跃，借酒浇愁，不觉大醉）满天风雨下西楼。（写景便是写情，一个“下”字，何等落寞，何等凄清！）”真正是好诗。流水般铺叙，但就是诗家语。诗之妙在于无痕，唯唐诗能如此。
王建“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将可见之明月直接以“秋思”代之，所谓反用诗家手法。何谓诗家手法？高适“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是也。而共同之处则在于，将个体之愁思，大而化之为天下之愁，整个边塞之愁，使得个体情感具有了普遍意义，非王氏、高氏之愁，而是你我之愁，即所谓直指人心。诗歌之妙，一是引人入境，一是引境入心。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坡公咏海棠句，亏得是东坡，其余人不敢为此也。
杨万里诗是小结裹。如“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正如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生鲜活泼，然无韵致。为文之难，既不可太重，羸牛负犁，又不可太轻，蛱蝶轻狂。世间才者不重，性者不轻。举重若轻者，坡公以下无几人矣。
“丈夫无成忽老大，箭羽凋零剑锋涩。徘徊欲睡还复行，三更犹凭阑干立”。（陆游《夏夜不寐有赋》）“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病起》）较老杜诗不知隔几许矣。陆游诗多不喜，佶屈聱牙，殊少诗味。独《小园》数首尚佳，又“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联，虽是当时习见，至今犹有余味。爱国诗人，不必口号震天，余犹记上世纪六十年代，英雄好汉，豪气干云，如今只是尘土而已矣。然，务观之诗缘何延绵至今，且声誉甚隆，乃民族自卑情结郁结不去之故也。瞠目以张胆，自卑而倨傲，气势故咄咄，然不掩伧夫本性。观唐之边塞诗，虽断戟残枪，犹不失上国气象。弱国亦无文学矣。
钟书君范成大一篇评点田园诗源流甚为警哲。
魏庆之的《诗人玉屑〉：“王仲至召试馆，试罢，作一绝题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荆公见之，甚叹爱。为改之：‘日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健！’”——按，“日斜奏罢长杨赋”，只是说事，“日斜奏赋长杨罢”强调黄昏与动作“罢”，有废卷兴叹的感觉。所以说“健”。诗家语就是数字之间含无尽之意也。
“永日屋头槐影暗”（范成大），顿起故园之思。犹记小时候所谓开门办学，送肥下乡。至田间村口，席地而坐，貌虽聆听农人讲事，实则关注泥巴小虫，不觉日暮，列队而回，夕阳在山，笑闹在耳，至今思及，心向往之。
石湖诗得唐人意趣，绵长恬淡，从容有趣。
以上是近一段时间杂览唐宋诸朝诗的感想，虽日日为稻粱谋，总不能脱了文人习气，间有所感，随手漫录，不觉也有数千字，也作为这繁冗岁月的一点念想。时值初夏，浓荫满窗，四周寂寂，而市声渺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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