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熙如
笈雲存藳·壬辰卷
婁東 周熙如
蝶戀花
燈閣石城浮夜氣。蓬鬢霜風，相視愁如醉。無語影隨枯葉地。試初攜手長街尾。 來去倏然疑夢裏。知否深心，一見一回死。歸處漫天生雪意。征衫窗下回眸未。
憶江南
多少恨，相遇異鄉塵。孤館淒淒聽葉落，深街惻惻望燈昏。長夜各銷魂。
多少恨，三載又金陵。欲問初心煙水舊，試牽雙影淚魂清。來去兩關情。
多少恨，搦管到分襟。滄海曾經明月色，霜風來試歲寒心。頭白不能吟。
清平樂
壬辰元月初六，鐵蓮道人相招賞梅吟詩，扶病往謁，因見太素題壁，愴然神傷。余與太素，各往來於道人曼陀羅室，迄今未晤。非不欲見，蓋自慚俗骨，恐驚天人，故不肯相請耳。今願盡棄塵心，或相見之日不遠耶？
寒鐘聲起。凝作空香字。塵夢醒時風散袂。重踏禪門雲水。 十年鄰若天涯。去來不礙煙霞。已是珊珊病骨，憶君還隔梅花。
前調
幾回生死。入鬢風霜裏。劫罅相逢幽夢底。轉轉清眸如水。 三年怨我雲端。雙眉低到塵寰。綻出一枝奇倔，愁濃還道籠煙。
此日
此日何分因與果，心蛾終撲琉璃火。惟餘一事慰平生，我未負君君負我。
壬辰初度口占
人間四月過生辰，漸歇芳華漸朽身。陌上一春行緩緩，併花焚到紫揚塵。
鷓鴣天
經久相猜銷薄魂。六朝煙水記空塵。蓬萊露望長安霧，兩處蕭蕭多病身。 無一語，淚還溫。和愁和怨黯然吞。人間見說東風惡，忍死何堪待後春。
前調
夢到江南春未溫。雲鬟虛幌月流痕。青衫肯費千行淚，難返枯蘭一段魂。 輕病骨，叩天閽。鵑心啼盡翼生塵。嫏嬛冷食神仙字，嚲袖回身不世聞。
鐵蓮道人約詠荷四絕
姑射仙人春雪裾，偶隨雲水作塵居。相逢何必世間語，風日衰時可讀書。
自向煙波絕往還，息心只在白雲間。滄溟尚抱元龍氣，獨立蒼茫到愴然。
草澤端居飲不孤，濯纓濯足我何殊。幾枝枕浪燃犀夜，星滿青天月滿湖。
幾枝荷斂月華濃，山水煎茶聽古松。冰指瓷杯泠潄玉，更知吹骨有仙風。（鐵蓮道人喜制荷香茶，以鄧尉山泉煎之。）
浣溪沙 遊日月潭感同仁戲語
謂我禪根宜入山。乘桴浮海到仙寰。不辭蕭瑟對高寒。 清骨添神多病後，水風吹袖片雲間。如何夢散不成煙。
前調 花蓮記夢
明月仙山海島幽。松風花影為梳頭。幾回癡問幾生修。 胡蝶迢遙來夢境，真珠寂寞斂清愁。久凝雙目復垂眸。
浣溪沙 觀荷誦月明舊句「池中應換新裙舞，堤外少年塵滿衣」
誰落衣香紅滿枝。臨風梳洗碧參差。相望人隔一箋詩。 散盡珠塵聽水珮，攏些雲氣坐文螭。江天青似少年時。
木蘭花
從鐵蓮道人、錢丈遊虎丘，遇雨，至冷香閣飲茶，以諸調吟詩，復雨中歸去。錢丈呼此行盡興，惟憾余寡言耳
來時山石生雲霧，盞動茶煙封嶺戶。曾誰長惜古傷心，終作傷心人不語。 四圍巒翠飛窗舞。古調泠泠珠玉吐。此形得證鶴飄然，歸去一身松上雨。（年少時於昆山某寺求籤有「渾如仙鶴」語。）
遊虎丘時雨時晴倚白蓮池點頭石有題
誰來僧徑破青蒼，初洗虯松浮古光。岩罅雲生風亂碧，滿身水氣濺空香。
邢丈少蘭惠賜畫冊感賦三首
滄海居長踏碧虹，閉門彈指幻千峰。窗前松老蟠龍氣，飛上丹青騰雨風。（婁東位在滄海側，邢丈舊居古松堂。）
寒山枯筆顯崢嶸，壑落泉聲滃淡濃。宜付浮生萬松境，欲披仙氅禦虯龍。（題邢丈《雲岩泉聲》圖。）
細雨簷花開落間，虛窗畫卷枕清閒。先生杖履攜春氣，移角煙雲海上山。（邢丈師從宋文治先生，每成新作，持之往謁，恭聆宋老指摘優弊。如此數載。某日午後，宋老忽造邢丈畫室，親示染色之法，平生止此一授，不復傳。宋老染色師承吳湖帆先生，經歷殆與此相類耳。）
病久羸甚驚動仙人萼綠華至曼陀羅室為余方脈
蓬壺海氣曳星裳，手把靈株字異方。瘦到無塵形鶴骨，始披風露近禪鄉。
澄懷觀道共虛堂，雪盞雲凝岩氣長。無限清懷如此夜，婆娑蘭影對沉香。（飲鼓山半岩茶。鐵蓮道人初然印度香，萼萼蹙眉，曰：「氣浮。」道人笑，返裏室取一管沉香出。萼萼易之。香煙嫋嫋，而氣味沉靜。萼萼始言善。而此時蘭花之清氣益盛，眾皆嘖嘖稱奇，道：「是相鬥焉？是相得益彰焉？」香盡，萼萼續之，余頗不忍，笑言：「不知今夜燒錢幾何？」萼萼亦笑，語余曰：「吾得古香譜，已久試之。異日攜器來此自製。汝亦來。」）
並蒂秋連太液涼，少開簾影嫋蘭香。煙霞封未仙人語，恐被風吹到下方。（並蒂蓮、蘭花皆案上清供也。鄰邑昆山以並蒂蓮聞名，殊不知當日絕傳，今流於世者亦此間移植。）
虞山謁柳如是墓
英雄氣付壤天沉，芳草年年寂寞深。流水漸銷家國恨，青山長映美人心。（柳墓石亭刻有對聯云：「淺深流水琴中聽，遠近青山畫裏看。」）
虞山謁翁同龢墓
誰識衷心叩北宸，我來彈淚塚中塵。書生憂患蓋棺了，政局邊氛日日新。（翁同龢有絕筆詩云：「六十年中事，傷心到蓋棺。不將兩行淚，輕向汝曹彈。」）
登虞山兩首贈萼萼
謝屐披青徑漸分，危崖泉落隔蘿聞。斸開松蔭拾瑤草，移種書齋養白雲。（眾人拾僻徑而行，草木披離，泉聲清幽。萼萼愛絕壁某草，昵呼之「肉肉」，掘以歸。）
拂水清音遏飛鳥，花風吹影上徐徐。青雲裾過虞山小，萬碧空蒙待月浮。（行至拂水岩長壽橋，小駐飲茶，萼萼為歌全本《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復行，崖間多曼珠沙華，萼萼采兩束，分贈我與阿科。及登頂，萼萼獨立危岩之上，有飄然淩雲之勢。）
病中有懷 兩首
苦雨愁風病榻昏，嶙峋指節撫詩溫。別來各有關情處，偶動相思和淚吞。（六月病中重讀故人詩集。）
多情我固不如人，病坐蕭然風鬢侵。總為關心常勸諫，已承怨語到而今。（八月病中懷某，用新韻。）
生查子 顧小傾壬辰芳誕
凝指玉絲琴，顧曲傾城否。眸轉漾春煙，襦上春雲繡。 同持冰雪心，相對梅花瘦。莫道骨觚棱，久被香薰透。（小傾，又名病繞梅花。不佞又名只繞梅花。）
踏莎行 失眠
醒月浮簾，深寒瀉水。未分明夢還吹碎。窗風如昔喚真真，不辭萬遍教牢記。 濃寫相思，淡描憔悴。丁寧意貫珍珠淚。嘔心寄向掌中看，依然雪色青蓮子。
浣溪沙
病倚高樓又歲深。那時燈火石城陰。北風滿袖雪飛襟。 相視紅塵同瘦損，獨歸江海各銷沉。百憐無計任摧心。
除夕夢魘口占
一念貪嗔開障門，煩冤久各溺塵氛。平安已感天恩厚，不忍傷心到十分。
笈雲存藳·癸巳卷
婁東 周熙如
浣溪沙
流眄詩中寂寞年。絳唇微抿破清寒。雲飛花覆笛吹天。 風澹碧虛香若皺。月明皓素影成煙。高樓垂袖看人間。
清平樂 鐵蓮道人贈梅一捧，插數瓶
懨懨病久。低鬢輕呵手。冰雪一枝初寫就。檻外青山同瘦。 小樓細雨黃昏。簪釵心事溫存。端坐淺深花影，清芬隔住紅塵。
采桑子 病繞梅花贈臺灣手工沉檀
藥香久浸崚嶒骨，熏透梅寒，供以沉檀，海島柯風吹影珊。 兩間佳氣崔嵬意，一壁雲煙，十丈華蓮，青向虛空隱絕巔。
虞美人
閒燒心篆書香暖。衣上雲煙滿。慵欹小榻費清眠。漸賴絲弦陶寫養疴天。 蘧蘧舊夢醒難滅。顫作釵頭蝶。雪瓶素手弄梅枝。與爾人間氣骨各撐持。
采桑子
無情無緒無滋味。今古荒荒。天地茫茫。明鏡非臺照影涼。 人間相見無多愧。縱洗紅裳。縱化緇裳。壓雪一枝清骨香。
浣溪沙
鶴瘦枝成照海容。倚天香冷度疏鐘。漫彈一淚碎虛空。 化碧因緣沉弱水，磨丹心跡破東風。幽苔深處月朦朧。
武師寫蘭約為題詠四首
嫋澗清芬初服鮮，石泉喧寂蕩輕煙。纖雲垂露岩生綠，畫到當風十指仙。
指借五丁山骨分，硯風披拂引靈芬。翠櫳若護仙姿態，清供沉檀繞碧雲。
江山風雨入深廬，萬壑泠然氣轉虛。天與離披看殺骨，當門勞有世人鋤。
銅盤風澀露啼圓，絕壑幽裾拂素箋。一角屏山疑海蜃，三分籠月七分煙。
玉樓春 南園贈別
癸巳初夏，胡公王丈主盟，中楹諸友再訪婁東，余從遊一日。是夕宴訖，一一作別。次晨接短信，諸友行前欲游南園，遂多一面。既別，余誦「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句，頗有悵然之意。蓋前年過婁，尚意興遄飛，今年過婁，已鶴骨支離，他年過婁，不知又復如何。
芭蕉揮麈風清院，吹起松桐啼鳥亂。六朝人物各嶔崎，一館鶴枝長澹散。 荷香欲吐廊陰轉，誰倚雲亭歌緩緩。三過門或海桑枯，漫向紅塵賒一見。（與諸友坐「香濤閣」「鶴梅仙館」，以諸調吟詩。明代王錫爵手植古梅「一隻瘦鶴舞」，至清同治年間被大風吹斷。其時園主錢寶琛作《鶴梅仙影記》，倩畫家錢傅為古梅寫照，並刻一碑，尚存南園“鶴梅仙館”長廊。）
題雲和壑琹
漢洞桃花水，風生白石泠。空山雲氣潤，萬壑正青青。
浣溪沙 南園大還閣彈琴遇雨，閣在鶴梅仙館後。時逢荷花展
十指空岩拂水聲，小樓孤坐萬荷生。清圓迸散碧香凝。 桑海三更梁木老，天風一袖雨煙輕。召回丁鶴靜中聽。（“鶴梅仙館”來歷另有一說。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後，王煙客太常為闔城父老計，率士紳出城降清而堅隱不仕。煙客所豢仙鶴不肯降，竟破棚而去，飛至清營，撲擊清兵，直至力竭而亡。煙客感愧，為建憶鶴堂，傍營鶴塚，植梅於上，翌年梅樹竟有鶴姿，遂命名為“一隻瘦鶴舞”，而堂更名為“鶴梅仙館”。此鐵蓮道人為余口述。大還閣原為徐青山上瀛琴樓。青山習武報國無門，轉而學琴，欲為明宮正樂。明亡後，抱琴而隱，而成一代琴學大家。）
鷓鴣天
午後秋陰生寂涼。披衣徐步水西廊。投閒始識蟲魚趣，服藥長涵草木香。 風滿手，巘浮窗。近無人事可思量。揮蕉倚榻煎茶坐，靜聽松濤起土鐺。
浣溪沙 癸巳中秋有寄
別後長消風雨聲。江山此夕肯多情。孤光照澈玉壺冰。 天上團圓猶可待，人間離合已無憑。披衣冷看萬峰青。
鷓鴣天 九月裁衣
落葉秋風轉四圍。庭闌病息木犀吹。愁眉久立明夷地，寒骨薄添清月輝。 生與死，是耶非。紅塵夢醒不成悲。裁衣猶囑寬三寸，或有健時相見期。
前調 秋望
老去身閑與世忘。罷裁矮紙倚昏黃。孤光一出千山暗，小立人間萬木涼。 新涕淚，古蒼茫。片時相對已恩長。秋風葉上清商起，桂子天香漸滿廊。
浪淘沙
佳日止尋常。掃地焚香。讀經三過小軒窗。趺坐蒙熏從茗椀，靜看天長。 苔徑覆松蒼。偶趁風揚。寂無人處素琴張。謝屐往還塵不染，雲水清涼。
浣溪沙
永夜飄零陌路塵。影孤街角沒黃昏。相逢未肯話酸辛。 君撥亂愁常慰我，我耽深痼久呵君。白頭風雪有餘溫。
清平樂 癸巳歲杪臘梅開落折枝有題
天寒袖翠。依舊成孤倚。萬點花飛香雪海。恰是最初情味。 江南折卻空枝。書窗欲寄無題。消得千年一眼，餘生久耐相思。
前調
癸巳嘉平月，柳五兄約訪菊齋書院。書院在洞庭西山林屋洞畔，飄然兄之儒雅與淡如之清婉一如想像，惟驚兩人華髮早生，近十年異鄉創業之艱辛自不待言，此所謂求仁得仁也夫
十年世味。彈指芳埃矣。久立交加風雪地。故得梅花清氣。 深心獨抱壺冰。杯前未肯相傾。應有吟邊樂事，白頭何怨飄零。
笈雲存藳·甲午卷
婁東 周熙如
清平樂
甲午元日，再憶菊齋書院之遊。飄然兄端坐案前以小楷手書柳五臨江仙一闋，淡如為語石壁山上一僧獨守一寺，天地清龢肅穆。淡如語聲清婉柔曼，至今有繞梁之意
幽懷弦外。此日清虛會。說到一僧和一寺。坐上吹來蘭氣。 傳經傳史吳門。栽花栽樹同春。比併玉人寂寂，尊前山水欣欣。
前調 甲午正月初四細雨時飄時住與鐵蓮道人萼萼西洞庭山鄧尉山訪梅未遇
穿雲徑絕。飽雨青苔潔。廿四番風容易別。何處追尋舊轍。 無邊愁思如絲。天涯芳訊遲遲。撣落一襟海氣，深山手把空枝。
玉樓春 送春
人生逢幾何堪說。看老垂垂香轉烈。衹宜花下坐飛觴，惟到醉深容易別。 重樓未鎖簫聲咽。蝶夢難醒蕉夢滅。春風百日極溫柔，回首傾城凋作雪。
蝶戀花 入山數日
石潤苔幽蟬噪路。飛瀑流泉，鎮日聽如雨。老帶行沾蘭葉露，莊襟倚拂茶煙暮。 萬畝長松風影古。打坐讀經，著箇蒲團住。莫道歸人雲澹佇，此心已在山深處。
臨江仙 山巔
足下蒼松雲隔斷，襟邊風色空青。晨星拂作露飄零。待臨孤壑頂，更覺一身輕。 岩壁蟠根鱗蘚駁，前朝僧話閒聽。微塵坐此不堪驚。山中朝與暮，山外廢和興。
長相思
甲午秋，宋文治藝術館約為先生九五冥誕作。婁東老成凋零殆盡，文脈式微，執筆黯然
紅桃花。碧浪花。點染洞庭春色賒。煙雲屬宋家。 倚枯查。望仙查。一脈婁東照海涯。波箋散綺霞。（先生畫作，以「紅太湖」最著，因得「宋太湖」之稱。）
浣溪沙 甲午夏，登神仙居遇雨，有白水鑒心之思
湖皺波平風寫將。迷蒙澗底若滄浪。高歌擬佩女蘿長。 四面山青憑水鑒，孤岩衣白帶荷涼。中心一轉一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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