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陶
在安徽马鞍山汽车站乘前往和县的班车，在“马和汽渡”由东而西渡过长江。上岸不久，眼前所横即为巢湖通往南京的公路。所乘的中巴车左转，开向和县县城；我下车，在白杨夹道的路旁，等候向我右前方开去的过路汽车。很快，就拦到车子；很快，就到达了巢宁公路所要经过的乌江——确切地说，是安徽省和县乌江镇，当年西楚霸王项羽（前232—前202）的自刎之地。
读司马迁《项羽本纪》，对“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逼人”的项羽其人，感佩处有四。其一，少年志向宏大。项羽少时，学书、学剑不成时，曾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其二，成年胸涵自信。秦始皇游会稽，渡浙江，项羽观而自言：“彼可取而代也！”其三，单纯的天真。楚汉久战未决，项羽曾对刘邦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其四，心藏愧意，视死如归。乌江亭长劝羽渡江，羽不渡：“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终于自刎而死。
不过，客观地纵看项羽一生，这位江苏籍的前辈，非为英雄，而只能算是勇武无人能敌的千古第一莽汉，如唐代李德裕所言：“项氏如虎……虎虽雄而其力易摧。”
乌江镇现存“西楚霸王灵祠”一座，在镇东南的凤凰山上。在乌江下车后，直接乘拉客的三轮残疾车到此，先行谒观。这里已成一个收门票的景区。进得大门，其内山林旷野，寂静无人。景区核心即为“西楚霸王灵祠”。祠内有项羽衣冠冢。水泥方台之上，筑有水泥圆冢，上面覆满杂乱青草。墓前，立有黑色大理石碑，上镌：“西楚霸王衣冠冢”。山川未改，斯人何遽。又想起杜牧在此写下的那首著名的历史假设性诗篇：“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出灵祠景区，顺乡间的灰尘土路，独向长江边漫走。转一个弯，空旷荒寂的江滨野地里，蓦见一亭，孤零零地立在远处一条应该直通长江的浅河边。走到近前，暗红之亭是用水泥立柱撑起的两层飞檐高亭，有简易台阶通上。亭旁竖有石碑一方，正面写有“驻马河”三字，背面碑文稍详：“驻马河又名止马河。因项羽驻马于此而得名，为乌江亭长舣舟待项王渡处。”原来，眼前的浅河是驻马河，那么，眼前的亭，应该就是舣舟亭或项王亭了。
天地萧瑟，野树带风。公元前202年隆冬，楚汉争霸的最后殊死搏斗，就是在我此刻的脚下土地上终结。那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三十岁“重瞳戟髯”的男人，就是伏剑于此。顿时，江畔秋日的空旷中，觉一股雄烈之气凛凛而在。清人朱彝尊曾记载一事：“崇祯乙亥流寇陷和州，掠乌江，忽阴霾昼晦，四野若列屏障，寇不敢犯而退，盖王之英爽塞天地间。”确实，吼鸣山岳动，叱咤风云生，从这点讲，项羽是古今一人而已耶。
回到乌江镇上。路边喧杂的喇叭，在不间断地做着“蒙古羊毛衫”的促销广告。摆满菜摊的十字街头，我在一处彩条塑料布搭的棚子底下坐定，让那位束白色围裙的摊主，给我下一碗她的小馄饨。彩条棚子外面，走来一位老者，在向行人兜售他拎在手中的一只斑斓野鸡。微躬的身体，苍黑的容颜，恍惚间我突然觉得，他，是否就是昔日那个劝渡项王的乌江亭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