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字可押四支韵探析
邓旺林
过去只知道“书”字读shū，又因所见平水韵书均只将“书”字列入上平六鱼韵，因此完全没有想到其还有另一读音。
前些天从“大埔网»大埔论坛›互动交流›大埔文化”中看到我高中时学兄“仁甫”写的一首用上平四支韵的七律（见附录），末句的韵脚用“书”。据王力教授等诗学权威的意见，六鱼韵和四支韵并非邻韵关系，不能通用。而我素知该学兄于近体诗律颇为熟悉，且又治学严谨，应该不会把不属邻韵的字（词）拿来通押。于是便通过手机微信向其请教。他告诉我可从“韵典”网中了解。
下面将上网（搜韵、韵典、百度、搜狐等网站）查询的结果及相关的探析分述如下：
一、《字汇》的记述
经上网（查询得知，明代国子监生、宣城(今属安徽)人梅膺祚（字诞生）于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之前曾编著《字汇》一书，据说是《康熙字典》问世前惟一完备的大字典，也是明代至清初最为通行的字典（1）。据《字汇》记述，“书”字“又叶商之切，音诗。”并举《越采葛妇歌》中的“吴王欢兮飞尺书，增封益地赐羽奇”这两句诗为例。由此可见“书”字除读shū外，还可以读shī。而从诗韵方面来说，“书”也就成为兼属上平六鱼和四支的韵字了。
二、《字汇》的引证不足为凭
应当指出的是，《字汇》中为“书”字“又叶商之切，音诗”所举的例证实在不足为凭。
《越采葛妇歌》据说是先秦时代的作品，作者不详。全诗在逯钦立所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记为：
葛不连蔓棻台台。我君心苦命更之。
尝胆不苦甘如饴。令我采葛以作丝。
女工织兮不敢迟。弱於罗兮轻霏霏。
号絺素兮将献之。越王悦兮忘罪除。
吴王欢兮飞尺书。增封益地赐羽奇。
机杖茵蓐诸侯仪。群臣拜舞天颜舒。
我王何忧能不移。饥不遑食四体疲。(2)
这是一首古风诗。古风诗不但可以随意转韵（可以平仄互转，无论平韵还是仄韵，亦不限于邻韵间转换），而且，在押平韵（或仄韵）的诗联中，其出句（上句）即使不属全诗的首句，句末也可以一样用平声字（或仄声字），且不在乎其与对句（下句）韵脚是否同韵或邻韵关系。下面我们用两首唐人写的古风来加以说明。
例一，李白的《妾薄命》：
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此诗共十六句，四句一换韵，先后用入声一屋韵、上平六鱼韵、下平十一尤韵、上声十九皓四韵。平韵中，上平六鱼韵与下平十一尤韵非邻韵关系，仄韵中，入声与上声也不能通押。注意：第五联出句末字用了与尤韵不能通押的下平一先韵中的“天”字。
例二，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之三《伤宅》（一作《伤大宅》）：
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
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
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高堂虚且迥，坐卧见南山。
绕廊紫藤架，夹砌红药栏。攀枝摘樱桃，带花移牡丹。
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厨有腐败肉，库有朽贯钱。
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
此诗无规律的换韵，其中第1、3、4、10、13共五联用下平一先韵（“边”“延”“烟”“钱”“年”），第2、6、11三联用上平十五删韵（“环”“山”“间”），第5、7、8、9、12五联用上平十四寒韵（“干”“栏”“丹”“官”“寒”），第14联（末联）用上平十三元韵（“园”）。各韵属邻韵关系，可通押。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以下各联：
（1）在用先韵的“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第三联）和“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第十三联）两联中，出句末字的“堂”属下平七阳韵（与“延”不能通押），“身”属上平十一真韵（与“年”可通押）(3)。
（2）在用寒韵的“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第五联）和“攀枝摘樱桃，带花移牡丹”（第八联）两联中，出句末字的“清”属下平八庚韵，“桃”属下平四豪韵，均与寒韵非邻韵关系，不能通押。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见在古诗《越采葛妇歌》中，“吴王欢兮飞尺书，增封益地赐羽奇”这两句诗确实不能保证“书”与“奇”一定同属支韵。另外，如果仅凭“书”与“奇”是同一联上下句的末字，便说它们同韵的话；那么，能否因为“除”和“舒”都属鱼韵，便说“号絺素兮将献之，越王悦兮忘罪除”和“机杖茵蓐诸侯仪，群臣拜舞天颜舒”这两联中本属四支韵的“之”和“仪”均兼属鱼韵呢？
我们依照平水韵书对《越采葛妇歌》的用韵所作的分析，虽未必正确，但基本上可以说明不能仅凭“吴王欢兮飞尺书，增封益地赐羽奇”这两句古体诗句便断定“书”字兼属于平声支韵。
三、至迟在宋代便已出现用“书”字押支韵的诗词
虽说梅膺祚《字汇》引《越采葛妇歌》中的诗句作为证据值得商榷，但其记“书”字“又叶商之切，音诗”并无不当。因为从韵典等网站提供的“书”字用作支韵的诸多比较靠得住的例证来看，“书”字兼属平水韵之四支韵，至迟在宋代便已出现了。下面略举二例说明。
例一，程大昌的《临江仙》（和正卿弟生日词三首）:
遥认埙篪相应，为传珠贯累累。紫荆同本但殊枝。直须投老日，常似有亲时。子姓亦闻多慧性，贪书不是痴儿。朝家世世重诗书。一登龙虎榜，许并凤凰池。
抗步碧潭弥弥，五畲青髻累累。何年乔木倚筇枝。搜寻同队者，追说钓游时。今日昂藏称壮子，向来襁褓婴儿。年周甲子又重书。岂容藏老丑，照白有清池。
夹路传呼杳杳，垂腰印绶累累。万般荣贵出丹枝。遥知心乐处，椿畔桂当时。酒到芳春偏弄色，轻黄泛滟鹅儿。大为行乐使堪书。醉来花下卧，便是习家池。
这三首《临江仙》词中的“书”字均处于与“累”“枝”“时”“儿”和“池”这些支韵字押同部韵的位置上(“临江仙”是双调词，或58字，或60字。前后阕各三平韵，一韵到底)，足见此“书”字确是作为支韵字来用的。
例二，楼钥的七绝《天台道中口占》：
路上人家短竹篱，缫蚕刈麦自熙熙。可怜日对千寻瀑，不解闲吟半字书。
这是一首律绝。“篱”“熙”均属支韵，“书”字位于押韵位置，它即使不属支韵，也应属于与支韵通押的上平五微韵或上平八齐韵，而不可能属于不能与支韵通押的鱼韵。由于我们并未看到“书”字有作为微韵或齐韵字用的例子，却已有“书”作为支韵字用的先例，因此，我们还是应该认为此诗中的“书”字与“篱”“熙”是在同一韵部，即属于支韵。
程大昌（1123─1195），字泰之，徽州休宁（今属安徽）人。南宋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高宗绍兴二十一年（1151）进士。历任太平州教授、秘书省正字、著作佐郎、国子司业兼权礼部侍郎、直学士院。楼钥（1137～1213），字大防，又字启伯，号攻媿主人，明州鄞县（今属浙江宁波）人。南宋大臣、文学家。隆兴元年（1163）进士及第。历官温州教授、乐清知县、翰林学士、吏部尚书兼翰林侍讲、资政殿学士、知太平州。从程大昌、楼阴两位的出身、身份来看，他们在诗词中将“书”作为四支韵字，足以说明《字汇》记“书”字“又叶商之切，音诗”是可信的。
四、明清时期的诗例
明清两朝都有诗人将“书”作支韵字用。此外，也有的诗人，既将“书”作四支韵字用，也将“书”作六鱼韵用。明代曾经统治诗坛近百年之久的“台阁体”（4）诗的代表人物之一的杨士奇便是如此。下引其两首七绝：
一、《题徐氏孝友堂二首》之二（见钦定四库全书《东里续集》卷六十）
家联节孝先生谱，堂有文安学士书。具庆百年兼具翕，人间一乐有谁知。
二、《送蒋廷晖致事归临安五首》之二（见《东里续集》卷六十一）
甲申诏命举能书，第一能书众未如。霜木晨星几人在，又承恩防遂闲居。
前首将“书”作支韵字用，后首则用“书”押六鱼韵。
杨士奇甚至在同一组诗中也曾这样做。例如他有三首七言律绝组诗《赠金谕德从子骥》（见《东里续集》卷六十），其中第一首和第三首如下：
斑衣归去奉庭闱，更祝重闱千岁期。此乐人生须
尔家仲父才情好，别后三年未得书。玉笥金川有真乐，青灯黄巻近何如。
这两首诗也是在前首用“书”押四支韵，于后首用“书”押六鱼韵。
清代用“书”押支韵的诗歌，下引王世忠（6）的一首七律《游华氏延绿阁赠海初前辈四首》之四以见一斑：
萧萧云壑带茅茨，韵事还兼笔一枝。画不求工才入妙，官因遗爱去留思。
箧留先业买山券，袖有贫交乞米书。期许初心原不负，耕桑也是报明时。
这是一首酬赠长者的诗作，可见用“书”字押四支韵在当时肯定不是一种孤立的、临时的凑合之举。
五、近代诗例存疑
“书”押支韵的诗，属近现代时期的，“搜韵”网“搜”到周作人的一首《丙戌（7）岁暮杂诗》之《狂人》篇：
少小读儒书，尊崇也仲尼（8）。无可无不可，号为圣之时。
嗣复见老子，广大似过之。大道不可名，世事差能知。
飘风与骤雨，天地难久持。儒家贵中庸，道理或在兹。
齿亡舌尚存，复是隐者师。庄生说木雁，反复畅陈辞。
道家重养生，为我固其宜。众生虽苦饿，未肯投身施。
毳衣出函关，逝去不复疑。后世有哲士，读史识其微。
自疑在水浒，朝夕多惧思。唯恐身作脯，徒佐酒一卮。
自称曰狂人，措词杂愤悲。此意无人领，归卧东海湄。
逝者长已矣，杯羹不可遗。但怜坚目辈，芸芸亦苦为。
此诗是押四支韵的古风（仅在第十二联“后世有哲士，读史识其微”）用了一个邻韵。“微”属上平五微韵）。押平韵的古风诗，首句末字即使是用平声字，也可以不入韵。如王维的《送陆员外》，是一首押上平一东韵的五言古风（共9联18句）。其首联是“郎署有伊人，居然故人风。”“人”属上平十一真韵，与“风”不能通押。另外，周作人的这首诗中，出句的末字属平声的还有六个：“名、生”（上平八庚韵）、“庸”（上平二冬韵）、“存”（上平十二元韵）、“关”（上平十五删韵）、“人”（上平十一真韵），均不属支韵或其邻韵，不能通押。因此周作人此诗中的“书”字是否确实押四支韵尚可存疑。
本人现在所看到的最新的、确是用“书”字押支韵的诗就是上面提到的学兄所作的那首七律了。
六、当今写诗尽量不用“书”字的异读音
“书”押四支韵的诗歌虽说古已有之，但毕竟为数甚少；而且在《康熙字典》及近现代许多字（词）典（如《辞海》、《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现代汉语词典》、《中华大字典》、《新华字典》）都没有收录读作“诗”的“书”字，因此，“书”有shī这个异读音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比较生僻的。清代重要韵书《佩文韵府》和现代的几部比较权威的新韵韵书（如《诗韵新编》（9）、《现代诗韵》（10）、《中华新韵(十四韵)简表》（11）等）也没有收录与这个“书”字。既然如此，现在写作诗词时，尽量不要去用它。如果非用不可的话，那最好能加注其并不通行的异读音，以便读者正确诵读。
【附录】
仁甫《怀念丘晋畴先生》：“噩耗传来无尽悲，凄风苦雨殒人师。早年留学志梁岳，毕世培才树口碑。旅美犹忧家国事，经时永葆柏松姿。从今不再获聆教，圣诞难收一纸书。”诗后说明：“沉痛哀悼世叔丘晋畴老先生（享年108岁，留日生，曾任大埔百侯中学代校长，广州30中教导主任）仙逝，作诗以致哀并怀念。过去每年会收到世叔寄来的圣诞卡”（2017年7月10日上午发表于“大埔文化”网页）
【注】
1．据说自《康熙字典》问世后，《字汇》遂隐没不显，《四库全书总目》且不为著录。《康熙字典》也没有采用《字汇》关于“书”字可读“诗”一说。
2．录自http://www.shicimingju.com/chaxun/list/1114253.html
3.《韵补》记“身”字又“叶尸连切”，可属“先韵”。详见《康熙字典》“身”字部分。
4.明朝永乐（1403—14240至成化（1465—1487）年间，文坛上出现一种所谓“台阁体”诗。台阁主要指当时的内阁与翰林院，又称为“馆阁”。台阁体是指以当时馆阁文臣杨士奇、杨荣、杨溥（号称“三杨”）为代表的一种文学创作风格。因“三杨”都是当时的台阁重臣，故他们的诗文有“台阁体”之称。台阁体诗文内容大多比较贫乏，多为应制，题赠，应酬而作，题材常是“颂圣德，歌太平”，艺术上追求平正典雅。
杨士奇（1366—1444），号东里。江西泰和人。官至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著述丰富。
5．此句原缺一字
6.网上暂未查到王世忠的相关材料。此诗标题中提到的“海初”应是清代著名画家华文汇，江苏无锡人，以“海初”为字，是同治十二年（1873）癸酉科举人，历官江西诸州县。善花卉，兼擅画石。据此诗题似可肯定王世忠应是光绪到民国间人物，也有可能是无锡人。
7.此丙戌年是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
8.“也”一作“孔”。
9.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1965年第一版，1978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修订，1984年再修订，1989年10月第二版
10.秦似教授编著，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975年7月第一版，1979年6月第二版，1983年8月第三版，1983年8月第5次印刷
11.中华诗词学会2005年5月颁布。
2017.07.18
附记：今日补入注3，其后的注文序号均顺延加1。（2017.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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