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离开我们近20年。如今我依然怀念曹禺——不仅因为曹禺诞辰100周年的日子即将到来,还因为同样是一位文字工作者,我沉醉于曹禺作为戏剧诗人的特殊艺术魅力中。
在《家》的剧本中,有不少精彩的台词,比如瑞珏和觉新在新婚夜的内心独白:
瑞珏(翘盼):
“他——他想些什么
这样一声长叹!
天多冷,靠着窗
还望些什么哪?
夜已过了大半!"
觉新(同情地):
“这个人也,也可怜,
刚进了门
就尝着了冷淡!
就是对一个路人。
都不该这样,
我该回头看看她。
…… ……”
这段台词完全可以入诗入画,应该当作“诗剧”来读,来表演,来欣赏的。上个世纪30年代,一对新婚夫妇在洞房里,仅仅为了是不是要回过头来看上一眼,却能把内心世界开掘得那么丰富,那么深邃,情理交融、诗意浓郁。不难看出,曹禺对于诗的天然倾向和衷心热爱,他哪里是在写戏,明明是在写一首诗啊!
在《胆剑篇》的剧本中,越王勾践被软禁在吴国养马受辱。一天,手下大将无霸突然而至。他是如何来的呢?有人写出上千字说明无霸如何乔装来到吴国,又如何行贿打通各种关节,才一步步悄悄地深入到吴王宫里来。
曹禺看后拿了过去,次日改回来的稿子上只有两句话——勾践问:“你是怎么来的呢?”无霸答:“只要有银子,吴国就没有打不开的门!”仅仅一句台词不光交代了无霸是怎么来的,更交代了吴国已经贿赂成风的社会背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这正是表明了曹禺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即爱憎鲜明的剧作风格。
在《雷雨》剧本中,由于争吵周萍打了鲁大海一个嘴巴,并让仆人拉住对方。
鲁侍萍:“(大哭)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周萍面前)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周萍:“你是谁?”
鲁侍萍:“我是你——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从表面上看,鲁侍萍这两句话几乎是文理不通的,然而这样一种“中间改变了语言方向”的表达,恰恰是准确地、丰富地、曲折地、深刻地开掘了人物思想感情的内涵,前一句显然是迫不及待地要与分别30年的亲生骨肉相认;后一句更是不肯甘心放弃地想再次与分别30年的亲生骨肉相认,结果都是很不幸地由于人物关系的复杂性,而未能完成初衷,只好作罢。可怜的鲁妈啊,她只好把就要夺目而出的热泪悄悄咽进肚子里去。
可以想见,正是曹禺异常重视对于文字的感觉,经过了反复推敲斟酌,苦思冥想以后,才能获得了这样“金刚石般的语言”。
曹禺是一位当代天才的戏剧诗人,其卓越的艺术成就,是我国文学艺术界应该引以为豪的。正如著名老作家张光年先生所说:“曹禺的剧本中,涌现出那么多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富于诗意的警句,饱含着生活的智慧,哲理的思考,使舞台语言时时迸发出动人的光彩。一位诗人、一位剧作家能够留下几行那样钻石般闪光的警句,也可以传之不朽了。而曹禺贡献那么多!”
现在文艺作品中的语言常常出现“四不”,即“不真”,“不深”,“不美”,“让人不懂”。老舍先生曾就好的语言说过这样的话:“说着上口,听着入耳,容易记住,又不忍心把它忘掉。”大约,这才是文学语言的最高标准。我们一时达不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这种理念,所以今天的我们依然怀念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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