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果庵谈艺录

余性傲，自谓得性情之真，常笑天下可笑之人。然论文与永嘉李君兼善最契。每服其言。李君者，郁郁于容膝之室，雅不欲与人交，日以莳蒲种竹课诗临帖自适而已。余数劝之云：兄宜著书，毋使学问埋没而令瓦釜雷鸣。初笑而不答。后乃徐徐云：安可使著书之业害养生之道乎？是以知其体弱，不宜久思。

余思古人久矣，长恨异代而不相接。今得李君如古人，又得亲接之，岂不可宝？余年稍长，然兄事之，盖闻道有先后也。余每聆謦欬，见有佳处不可弃，辄录之。今辑为一册。颜之曰松果庵谈艺录。松果庵者，李君之斋名也，亦冀余名得附而传焉。噫！私心未灭，余果为得性情之真者与？

弋阳 罗小山 谨序

一

余问曰：“夕阳秋水碧遥遥，爱看清寒上柳条。苕霅芰荷霜未落，终南松柏雪初消。”此诗当如何改。

李兄答曰：苕上或霅上佳。前上字为上声，后上字为去声。

谢曰：为对仗所困乃耳。

此诗今作：夕阳秋水碧遥遥，爱看清寒着柳条。霅上芰荷霜未落，终南松柏雪初消。

二

余问曰：余种松诗云“墙北何年一棵松，供人啸咏得从容。吾今亦为儿孙计，更向墙东养幼龙。”可作“吾今亦作儿孙计”否？

李兄答曰：墙北何年一棵松，供人啸咏得从容。风烟亦作十年计，更向墙东养幼龙。

三

李兄曰：柳宗元诗云“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此诗第三句若用“相思”直道，则了无厚重可言，非“潇湘”二字不可，犹昨日松诗用“风烟”二字。白描用典，岂有一定哉。

四

余问曰：余绝句云“作篱扁豆老将枯，沿径寒菘瘠未腴。整顿芒鞋持耒出，满窗秋色要人扶。”此首如何？

李兄答曰：此诗亦无可改处，然非触机而发，总是推理而出，故似佳而实不佳。

五

余问曰：余《梦醒》诗云“日边吹笛杏花春，惊觉风吹落叶频。总是人间易朽物，一生如梦梦如真。”《夜半》诗云“疏林结露水生烟，月堕江云冷欲眠。应厌老人太岑寂，风持一叶袅衣前。”兄以为如何？

李兄答曰：勿作套路语。诗无规律可言，亦无规律可法，当体物以立意。如此方能千姿百态。

六

李兄示余陶弼《对花有感》诗“得莫欣欣失莫悲，古今人事若花枝。桃红李白蔷薇紫，问著春风总不知。”曰：与“海棠明艳荼蘼白，各有春风得意时”相较如何？

余得意，曰：神似。

对曰：但兄底语言仍输他。

七

李兄示余徐玑《夜凉》一绝。其诗云：“夜凉扶杖出山斋，身似孤云倚石崖。吟就不知山月晓，清风满面落松钗。”曰：唯学，故称松钗，若不学，直作松针便了。

八

李兄示余陆游《松下纵笔》一绝，其诗云：“老不能闲莫笑予，五千言岂世间书。青松折取当麈尾，为子试谈天地初。”复以插瓶枯松枝写真见示。曰：此即“青松折取当麈尾”，若非拾过，怎知其的当如许？

又蔡蒙斋诗云：“日长庭院无人到，自拗松梢扫落花。”亦可互参。

九

余问曰：陆游诗云“似是唐尧丙子年。”“丙子年”可有说法？

李兄答曰：张果老自称生于唐尧丙子年。

一〇

李兄曰：小山特重陆游道学诗，其自作亦时有之。凡耽于琐碎幽僻者，虽极亲切亦为小家；若大家者，纵芥子中亦纳须弥。此小家所以悦人易，而大家所以难为知者也。如老杜《种莴苣》诗，细而不碎，矫而不弱，以其多杂经史质朴之语于其间耳。凡诗须熔铸经史之语，性理之言，此即小山所谓道学诗也。

一一

李兄示余二诗。一为赵师秀《约客》，其诗云：“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一为贾岛《宿村家亭子》，其诗云：“床头枕是溪中石，井底泉通竹下池。宿客未眠过夜半，独闻山雨到来时。”问曰：赵作出于贾诗。三句亦贾诗成句，二诗相较则何如？

余答曰：贾诗幽极，能致鬼，赵则偏俗。

李兄曰：长江此诗余深喜之，凡作诗作字不如此，便不能深妙脱俗。

一二

李兄示余刘长卿《过郑山人所居》一诗，其辞云：“寂寂孤莺啼杏园，寥寥一犬吠桃源。落花芳草无寻处，万壑千峰独闭门。”曰：此诗亦甜极矣，然赖一结格高，故亦屡讽而不厌，妙极。

一三

李兄示余方岳《梅花》一绝，其辞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薄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曰：“天又雪”三字甚不易下。此非深知造句之难者不易言也。

一四

余问曰：余《小院独坐》诗云：“春日昏昏小院阴，交交黄鸟啄花心。只缘墙外豫章密，一任门前落叶深。”颇有不惬于心者，当如何改？

李兄曰：通体似未贯通浃洽，“只缘”字未安，后二句颇觉龃龉。

一五

李兄示余王安石《北山道人栽松》一首，其辞云：“阳坡风暖雪初融，度谷遥看积翠重。磊砢拂天吾所爱，他生来此听楼钟。”曰：昨日读此诗，误读题中“栽松”二字，以为其时道人正植松，则此松必小，所谓“磊砢拂天”者，乃他生所见。然细玩“遥看积翠重”，复接以“磊砢拂天”，其为当时所见，盖无疑义，则题意当为道人所栽之松耳。

一六

李兄示余黄山谷四绝，唯记《寺斋睡起》一首，其诗云：“小黠大痴螳捕蝉，有馀不足夔怜蚿。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桃李船。”曰：山谷此四绝笔法差同，前二反起，后二句跌出本意，此种一经拈出，遂开后人法门，然已数见不鲜矣。今年自作《山樱》一绝，不欲无谓渲染，故亦用此法。然《西山》五十首，仅此一用耳。

《山樱》诗云：“菊吐秋英带露华，桂排金粟茁仙芽。山樱一树如霜雪，不占天时亦作花。”

一七

李兄示余山谷《侄耜随知命舟行》一绝，其辞云：“莫去沙边学钓鱼，莫将百丈作辘轳。清江濯足窗下坐。燕子日长宜读书。”曰：此诗后二句不用虚字斡旋，乃古诗句法，绝句中此种绝少，所谓“咫尺有万里之势”者。紧扣舟行立意，为此诗又一妙处。

附：杜甫有《燕子来舟中作》一诗。

一九

李兄曰：唐诗佳处颇不易讲出一二个妙处。若能讲出一二个妙处，则妙有局限矣，妙太小矣。若“君向潇湘我向秦”，我不甚知何以为妙，然知的是好诗。

二〇

黄庭坚《次韵王炳之惠玉版纸》诗云：“王侯须若缘坡竹，哦诗清风起空谷。古田小纸惠我百，信知溪翁能解玉。鸣砧千杵动秋山，裹粮万里来辇毂。儒林丈人有苏公，相如子云再生蜀。往时翰墨颇横流，此公归来有边幅。小楷多传乐毅论，高词欲奏云门曲。不持去扫苏公门，乃令小人今拜辱。去骚甚远文气卑，画虎不成书势俗。董狐南史一笔无，误掌杀青司记录。虽然此中有公议，或辱五鼎荣半菽。愿公进德使见书，不敢求公米千斛。”

余举之问李兄曰：何以横插苏公一段？

答曰：此等处方是关键。必于事外觅得一事，方可撑肠拄肚而不窘于边幅。欲觅得此事，须寻出二者之“关系”。所谓立意者，不过寻出此“关系”而已。退之七古多以“忆昔”二字作波澜，此篇又开一法，以人我作波澜。篇中“儒林”以下荡开，而以“翰墨”绾合，此即二事之“关系”也，而不持句兜转。以下又以人我相形为接，此又一“关系”也。妙妙妙。复曰：仍须语句峭健，不然亦无可观。

二一

李兄曰：“僧同雪夜坐，雁向草堂闻。”立意亦似平常，然以用词考究之故，亦有无穷之味。“雪夜”、“草堂”，此用词之考究者也。若“养雏成大鹤，种子作高松”则兼有立意、用词之妙，此则人所共知也。

二二

李兄曰：郊岛之妙在涩，不涩则滑，顺笔写去，皆浮光掠影。今有能涩者乎？皆以奔放自慊。

二三

王翰凉州词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而庵说唐诗》评曰：“此诗妙绝，无人不知，若非细细寻其金针，其妙亦不可得而见。若论顿挫：‘葡萄美酒’一顿，‘夜光杯’一顿，‘欲饮’一顿，‘琵琶马上催’一顿，‘醉卧沙场’一顿，‘君莫笑’一顿，凡六顿；‘古来征战几人回’则方挫去。夫顿处皆截，挫处皆连，顿多挫少，唐人得意乃在此。”

余问李兄：何为顿挫？

答曰：盖其所谓顿者、截者，皆停顿积蓄之意；所谓挫者、连者，乃转折而达其意也。惟蓄积多，故一转其意弥出。酒既美矣，杯又加美，对照悲慨而言，非积蓄耶？欲饮矣，又见琵琶之催，琵琶催饮又至于醉，皆层层加势。忽又云君莫笑，盖又加一层，见其醉而可笑，其醉又何为哉？如此逼出一结，方有力。

二四

《麓堂诗话》云：“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浓而近者易识，淡时远者难知。如杜子美‘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不通姓字祖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衔泥点涴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李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王摩诘‘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皆淡而愈浓，近而愈远，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

余问曰：“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此二句如何当得此评？

李兄答曰：此一联谓之远则可，谓之淡则不可。钩帘而忽见白鹭飞去，丸药而忽闻黄莺鸣啭，皆水阁朝霁清旷之意，然精工雅丽，与荆公颇合，故荆公拟之。“钩帘宿鹭起”当指人与鸟同时而醒，既属即目，又为譬喻。钩帘、丸药皆为实事，偶然遇合乃尔。

余曰：兄解直如雷音，令人豁然。余昔以二句为譬喻，总不知其妙，今日方知其有天人合一之意。

二五

李兄曰：嘘堂真古之遗狂，独立而不惧，彼阉然媚世者，得不愧死。嘘堂以狂故，从者日稀。此乃细事，蒙者之称，昧者之誉，非耻辱而何？传统、创新二派，枝叶或有分歧，根本则无矛盾。伪传统派方为二派之大敌。伪传统病在不纯粹，有多纯粹，艺术便有多高，此关乎学。余甫见丹青作手，讶其唯进于艺者是悟。慎思明辨，其见几臻于道。诗词界反是，唯嘘堂、李子能有所思，传统派几于僵尸矣。

二六

李兄语余曰：修词之功多于炼意者，其才必薄。凡专尚修词，造意必多雷同。兄专以炼意为主，于修词未尝专尚，因病成妍，岂非幸事？

二七

李兄曰：某公构思立意有大病。譬之以竹拗筐，某公之竹终拗不圆，或径折之，或有棱角。无他，以其为枯竹者也。

二八

李兄曰：巧当运于用意、结体处，不在单句字面。今人“风骑一叶飞”之属，非为不巧，直堕恶趣耳。今人禁巧，不知何者当忌，故一概禁绝，皆成拙俗蠢笨。尝与静翁论诗，最是尚巧尚柔，吾侪所以别于俗手者在此。

二九

李兄曰：好恶不得其正，必感情为惑。知诗者其辨如水镜，此大难事，余未能也，奈今之瞽者反以知诗自居何？方回可算知诗，若二冯兄弟，言无可采，非瞽亦眇一目。

三〇

李兄曰：总须夹带私货或夹带名人以作文献流传，今人惩于不学之极弊，又以夹带学问高自位置。前人有不许以诗史判断杜诗价值者。放翁夹带私货如许，自较诚斋为高。

三一

李兄曰：凡近体句法与古体未拉开距离者，其人必不知律。兄《晨起》一首，其辞云：“飐飐风吹竹，辉辉星在天。书收月落后，人醒鸟鸣前。山已恨衰足，学无嫌老年。群栖萌欲动，吾亦占花边。”真造句之佳者。能造句，然后有立意，古近皆然，近体犹甚。造句尚懵懂者，诗焉得佳？

又曰：颔联与静翁“杯收天上月，人坐暑中秋”相似。

三二

李兄示余长江《寄朱锡圭》：“远泊与谁同，来从古木中。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梦泽吞楚大，闽山阸海丛。此时樯底水，涛起屈原通。”曰：此诗中四可为断句楷式。钓月者，钓于月下，烧风者烧于风中。梦泽之大呑楚，闽山之丛阸海。或以为古人真有钓月之举，此不知句法之过也。颈联则以为上句可解，指楚大为楚国之大，其实皆误。今人误读此种，遂作不通之诗，以为骎骎乎古人矣。病根抉出，何等畅快。知句如何断乃知句如何造，是则佳句可期矣。余因讲“月明垂叶露，云逐度溪风”，始究句式，长江五律，颇多此种。简而言之，乃句中有句，即王了一所谓复杂句者，五律无此则羸。简单句古近皆有，复杂句唯近体有之，故朱子云“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余于五律未多作，后来所知章法、句法多未运用，变化乃少。实则余最喜五律，以其古雅故也。

余曰：杜甫拆词之法，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属，亦须深究。

三三

余以宛陵“宝气无人发”句问李兄：此言地之荒凉耶？抑不得遇耶？

李兄曰：宝气者，谓宝气升腾，其气无人而自发，此如“虎气必腾上”也。自是写荒凉。

复问曰：此何景耶？此真不可解者。

对曰：宝须掘出，光乃腾上，今宝无人掘而气上腾，是老杜所谓“雨后往往得瑟瑟”，宝多而土薄，欲藏而不得。此句亦断句之范例也。

三四

余以陈公辟“无诗可比颜光禄，每忆登临却自回”问于李兄，兄答曰：此句当断作“无诗可比颜光禄，每忆、登临却自回。”所忆者，颜光禄也。余曰：每忆颜登临、却自回。”李兄曰：如此更妥。又曰：此结有味，以达意曲折故也。余尝言：非唯古文须知断句，读诗亦然。诗有究其命意即得无穷之味者。俗人岂足言此？惟每叩静翁，多有神解，益我非浅。学者相与析疑，故须多友以扶之；文人镂冰为乐，其相轻也宜矣。

三五

余持损轩《桐江舟中漫成寄兰溪补堂明府》问李兄，诗云：“水远山平去路长，梦残拥被晓天凉。平生听遍江南橹，第一关心是富阳。”曰：徐、钱、陈选叶诗，皆选此首，敢问何处为佳？

兄答曰：第一关心是富阳者，以桐江为严陵高蹈栖遁处也。此诗若佳，当在起二句语带情韵而有深慨，故结二句亦真切感人。若起二不佳，并结二亦骤减其色。故结二无独立之生命，命在上一气。

好诗难知，甚未易言，余亦知惭而已。千古真诗人，可慨可慨。

三六

李兄曰：语言未经熔铸、选择，概言之，未成一定之审美，便无从拣择。意味渊永之语，若非其人所自有，终归无益。然虽曰自有，亦须从古人出。

余曰：古人造语亦有优劣，择之奈何？

李兄曰：能知己，方能知古人。

三七

李兄曰：古风亦讲平仄，自中唐迄于民国无不然，而东坡犹谨于此。老杜仄韵五古极究平仄措注，平韵稍宽。此等处极须用心，不然何以称工夫细静。

三八

余谓李兄曰：一要抄兄诗，二要抄老杜。“坐土坡”三字最有趣。上小坡，上土坡，坐土坡，吾三易其言，再读《西山》，现成此三字。真“愚智相悬三十里”。

兄曰：无人拈出得意处，若说知言只老兄。

三九

余谓李兄曰：凡物不可有精心拣择之迹。刻意择取，美则美矣，终乏浑噩之趣。此老杜擅场。

兄答曰：语言积累须向外求，尤须措意于古典之中，今人欲入古典之门而不可得，谈何积累？

四〇

李兄示余后山《以拄杖供仁山主》一首，诗云：“错节孤根劲有馀，坐床须按起须扶。一生用底今相赠，更问林间有此无。”曰：此用俗语，并白话之“底”字亦用出矣，然出于语录。“林间”二字于枯槁中有姿态，然亦甚淡，俗人不觉耳。

四一

李兄示余老杜《春水生二绝》之一，诗云：“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语余曰：首二古句，后二如此安排乃合作。押韵句末三字皆“平仄平”，上一平字尤吃紧。

四二

李兄曰：古典文学犹一护甲，使庸才着之能与奇才貌似，此亦中庸也。

四三

李兄曰：笔尽于目之所视，斯立意之大贼，如此作诗，真浅薄无聊之极。于“关系”有把握，方克称立意，此犹人力所能及。余“才过石泉流水清”，即把握关系之例。

四四

李兄曰：拣择语言须先有识。何者为佳，何者为劣，须当明了。枯槁非僵化之比，枯槁只是貌，僵化则冰凉无复生机矣。

四五

李兄曰：须迷闷苦思，遍求其意而不得，始可求教于人。求教于人虽非耻，然亦须知其为耻，乱问便不知耻。

四六

李兄曰：作诗若为事所滞，则无进益。盖为事所滞，则不克自足，不克自足，则无馀味。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病在无我，有我则不滞矣。

四七

余谓李兄曰：今人不知味。有读诗甚多而仍不知者，此甚不可解。

答曰：正坐其多。

四八

李兄曰：长江诗亦当尊为经典，须精熟如杜诗而后可。“往往语复默，微微雨洒松”，非荆公“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所自来乎？一片化机，妙不可言，而人所最易忽之者。

四九

余以长江《赠胡禅归》一首示李兄，其诗云：“自是根机钝，非关夏腊深。秋来江上寺，夜坐岭南心。井凿山含月，风吹磬出林。祖师携只履，去路杳难寻。”

兄曰：长江最佳之作皆与佛家相关，以写僧诗为最，身之所历为铁门限，君子素其位而行，无往而不自得。此诗颔联真以榫入卯，丝丝入扣，今人只是方圆凿枘，苦其不入。颔联为不完全句，句虽未全，然其略处人人可知，此所谓意到笔不到。作诗不可太足，太足即笨，须留有余地，此诗味道好极。

五〇

李兄以长江《病起》一首见示，其诗云：“嵩丘归未得，空自责迟回。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灯下南华卷，袪愁当酒杯。”语余曰：此诗首颔二联为虚谷所称，向未知其佳处，后思兰花生于嵩丘，顿觉有味。如此解，对仗动荡方有佳处。盖对仗活络云云，若非立意之佳，亦奚所取哉？形式唯能锦上添花，岂可雪中送炭？

五一

李兄曰：诗人须尽量放弃控制，放弃“我执”之存在感，能于读者稍加启发引导即可。观者循其所示自由理解，其解或有过于作者所欲言者，则其诗甚佳（以上引时人语）。唯绝句能有此。他体一句一联一段，或容有之，通体有此唯绝句为能。古人以“诗无达诂”四字括之，大妙。

对曰：然，东坡诗云“自观随浅深”。诗当为“指向”而非“是”。然则五律一体，亦能有此，非唯绝句也。

兄曰：东坡此诗甚好。东坡有佳处，然须拣择。

五二

李兄曰：何义门评老杜《萤火》诗云“刺诗仍带悯惜，故味长。”许印芳云“措辞和婉，有哀怜意，有警醒意，是真诗人笔。”今人语及时事，一味怒刺，有乖戾气，其气焰凶残，十倍于所刺。其人得志又当何如？是伪诗人之笔。

五三

李兄曰：人以《秋思寄子由》“无万牛”三字问余，兄以为当如何解？

余对曰：人多以才大难用解此诗，然此意不足为一绝。余以此诗乃写其隐居而独障狂澜之兀傲，沧江者，世风日下也。松独受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松之偃蹇，正如挽着沧江之状，无万牛三字，乃其势也。然终挽不着，如此方有诗意。

兄叱曰：乱道。此诗蔡正孙得其解。此句断句，与“匡山白头早归来”同，皆于第二字断开，不可谓匡山头白。挽，即拉出为世用。着，语词无意。此句言欲推挽此松，惜沧江之上无万牛也。无万牛，乃无万牛拉出此松。云壑沧江，即首句山川之变，实即山水之间，不过以沧江点缀世外之景耳，夹此二字句健。兄解横突直撞，毫无规范，亦不合古人构思。江西一派取格高，不必以立意巧妙胜。兄解亦无妙处，似巧实拙。然不敢自是，昨问静翁，今问咏馨，皆同此意。兄于“挽”字用法源流多不了解，故用流俗力挽狂澜之意。宋人喜用推挽一词，挽不来，推不去，黄陈多用。凡解诗，须胸中先有分寸，有分寸，便在规范之内。若逞私意，与流俗何异？

余曰：若于挽着处断，沧江无万牛似不成句。

对曰：挽着一词可单用，如“挽着便堪供药味。”诗题《咏草》，盖谓拉来此草，便堪为药。兄解乃将挽着之物定为沧江，如杨万里“挽着衣襟”也。然如吾所解，于挽着断开，自感未稳，宜更详之。然兄解亦未妥。沧江一词，或有别解，江西用词未可轻测。

余曰：蔡解当是。末句乃从“小虫”句生出，“小虫”句言功，是关键处。

对曰：是，“小虫”“万牛”当是山谷故意为之，否则作“候虫”亦好。“小虫”句乃欲擒故纵之法，山谷常以前二反起，后二正出。

余曰：此诗关键在“小虫”句，以意逆诗，“挽着”句当如兄解，然其句终觉不畅。

兄曰：是，此句确有不顺。吾尝以此法造句，故得此解也颇易。山谷诗喜用比体，好用狠劲，皆绝句变格。

余曰：比体大恶，狠却好，狠到十分，便能旁通他理。轻重有度，唯舒适而已，外国大家只走深刻一路，皆狠。余近日愈喜狠诗，昌黎可为典型。

兄曰：是，绝句宜兴体，宜轻重有度。绝句“狠”难。余数言诗须“镵刻形容”，不可“吞吞吐吐”。或人以“无论”解此“无”字，言此松沧江挽之尚不回首，况万牛乎。如此解诗则面目全非矣。同一诗，三人得三解，唯能近本意者，作诗方有把握。较深而仍误者，亦有所得，所谓“宁失之深，不可失之浅”也。唯草草读过者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