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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玉米》语言的谐趣之美

论《玉米》语言的谐谑之美

作者:张秀琴


 

  毕飞宇的中篇小说《玉米》无疑是近年来出现的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你拿起来就放不下。 为什么?除了震撼于作品中所描写的男权对于女性的触目惊心的蹂躏与占有外,还被充盈在作品中那种谐谑的调子所吸引。我们惊叹于毕飞宇驾驭汉语的能力,他能把政治的生活的、高雅的通俗的、严肃的诙谐的这些不同情感色彩、不同文体色彩的语言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调制出一份精美的语言大餐,给人以难得的艺术享受。
  
  充满讽刺性的人物语言
  
  《玉米》诙谐幽默的审美效果主要源于对否定性形象的刻画。王连方、公社王书记、县人武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都是作者嘲讽、鞭挞的对象。他们的语言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带有讽刺性。
  王连方是作者嘲讽的主要对象。他是那个特定时代产生的怪胎,他的丑恶突出表现为对女性肆无忌惮的占有。毕飞宇是以一种戏谑的态度来刻画这个人物的。紧扣王连方村支书的政治身份,作者首先为他设置了一套特殊的话语,就是让他在日常生活中不合时宜地生硬套用一些哲学术语或当时的政治流行语,无论是他嘴上说的还是心里想的,都是这种不伦不类的书面语。生活场景与人物语言之间的这种明显的错位,就形成一种强烈的喜剧效果,使人不时地忍俊不禁。比如,彭国梁上王家来相亲,由于时间短,两家又离得远,当天回不去,只好在他家留宿,施桂芳认为按乡俗这样做不妥,王连方极其严肃地批评道:“形而上学。”帽子显然大了点。施桂芳怀孕时的呕吐在他看来“是那样地空洞,没有观点,咋咋呼呼,肆无忌惮,每次都那样,所以有了八股腔”。施桂芳一呕,他就很不耐烦批评她“又来做报告了”。对妻子的痛苦不仅毫不关心,反而以“做报告”来嘲笑。他的语言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借他语言的荒唐可笑,毕飞宇揭示了那个时代的荒诞性。
  操着政治话语的王连方是可笑的,浅薄的,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可恨的、无耻的。尤其是在他肆无忌惮地占有女性的时候。如,与有庆家的偷情被有庆撞上,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不慌不忙,反客为主地对有庆说“有庆哪,你在外头歇会儿,这边快了,就好了”,偷情偷得如此坦然、从容、毫无避忌,这得需要多少作恶的积累?这些语言,使王连方地痞无赖的嘴脸跃然纸上,作者对他的讽刺也达到了极致。
  与郭家兴相比,王连方只是一个小丑,毕飞宇对他的嘲讽是手到擒来,不加遮掩的。相比之下,郭家兴就是一条大鳄,作者对他的嘲讽就显得谨慎得多,隐蔽得多。他出现以后话很少,先命令玉米“倒杯水”,之后就用“休息吧”这句玉米不习惯的“文明”话,向玉米发出了占有她的命令,玉米就在无言中把自己扒光了。一脸严肃的郭家兴忙里偷闲地就把玉米毁了,像办一件简单的公事。最具讽刺意味也最令人回味的是作品的结尾,郭家兴一边毁坏着玉米,做着最无耻的勾当,一边惜字如金地评论道:“好”,而且前后说了三次,作品就在这个“好”字上结束了。官场上的套话用到了这样的场合,活画出了郭家兴深入骨髓的官僚气息。对于女色,郭家兴同样的贪婪,只不过,他的身份给了他更大的权力,使他更加道貌岸然,而不像王连方那样野蛮粗暴,张牙舞爪罢了。
  另一个被作者嘲讽的具有喜剧色彩的人物是那个只出现了一次的王书记,毕飞宇只简短的几笔,就勾勒出人物鲜明的个性。王连方出事了,他见了王连方就拍桌子:“怎么搞的!弄成这样嘛!幼稚嘛!”王连方想以“察看”处罚自己,王书记又拍桌子:“你呕屎!军婚,现役嘛!高压线嘛!要法办的。”人物的语言透出人物简单粗暴的个性,也显出了人物之间的交情。他们是本家,“平时的关系相当不一般”。问题不在于王连方犯了错,而在于他犯了错被群众抓住了,而且破坏的是军婚,他帮不了他。这才是他发火的真正原因。这些话语带着一股明显的做报告的味道,特别是语气词“嘛”的反复出现,强化了表达效果。想象一下这位书记讲话的腔调,实在令人捧腹。
  
  富于幽默感的描述与点评
  
  除了人物自身的语言外,毕飞宇对人物画龙点睛的议论与合乎身份的描述,也构成了作品的谐谑之美。
  与王连方所操练的政治术语相一致,作者在对他展开描写和议论时,也有意使用当时的政治流行语或化用领袖语录,把原本用于崇高、庄严的事物的词语降用到一般事物上,从而产生一种喜剧效果。如写失去权力以后,王连方为自己谋划未来的工作时,自觉熟练地运用了一番辩证法,即把各种手艺放在一起“进行综合、比较、分析、研究,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里而外,由现象到本质,再联系上自己的身体、年纪、精力、威望等实际,决定做漆匠”,“主意拿定,王连方觉得自己的方针是比较接近唯物主义的”。这里的语言虽然不无夸张、拖沓之嫌,但用在王连方身上,却又在情理之中,符合人物的个性特征。即使不当支书了,王连方也要为自己寻找一份较为体面的工作,而绝不能混同于普通农民。通过这些笔墨,毕飞宇把人物灵魂里对劳动的鄙视,对权位的贪恋揭示得淋漓尽致。王连方生儿子的决心采用的也是当时的豪迈誓言——“他下定决心,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儿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这是对语录的化用。文中还有很多类似的风趣的语言,比如,要过节了,王连方在喇叭里喊过“我们的春节要过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以后,“王连方自己都听出来了,他的话如同感叹号一般,紧张了,严肃了,冬天的野风平添了一股浩荡之气,严厉之气”。不经意间写出了王连方的狂妄自大。
  有时,作者从王连方的认识水平和心理状态出发,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直接打趣这个可笑的人物,使《玉米》诙谐的语言魅力更加显豁。比如,玉米与彭国梁确定恋爱关系后,王连方非常得意,作者不失时机地调侃道:“王连方过去很有势力,说到底只管着地上。现在,天上的事也归王连方管了。”彭国梁来家相亲,王连方更是满心欢喜,他“实在是喜欢彭国梁在他的院子里进进出出,总觉得这样一来他的院子里就有了威武之气,特别地无上光荣”。“特别地无上光荣”这个短语中明显的重复修辞,使全句具有无可抵挡的幽默色彩。王连方出事后为什么选择做漆匠呢?“因为漆匠到底不同,一刷子红,一刷子绿,远远地看上去很像从事宣传工作。” 读到这里,我们简直要笑出声来。对王连方,毕飞宇是一个泄密者。先让他在那里颐指气使,作者却在一边给他穿帮,揭示了他的虚荣、无知与可笑,从而达到了“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 ①的审美效果。
  作品中有两处肖像描写一定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处是对王连方的描写——被撤职后,“他时常一手执烟,一手叉腰,站在世界地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面前”,为自己的出路发愁;另一处是以漫画手法,对那位公社书记所作的体态描写——“王书记解开了中山装,双手叉腰,两只胳膊把中山装的后襟撑得老高。这是当领导的到了危急关头极其严峻的模样,连电影上都是那样。”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对郭家兴的外貌,作者用“脸上布置得像一个会场”来形容。其中“布置”一词道破了他在玉米面前的装腔作势。这种表面的严肃与他后来的丑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在看似平静的描写与叙述中,活画出人物的灵魂。做到了“无一贬词”,却使之“情伪毕露” ②。其用笔之犀利、含蓄颇具鲁迅之风。
  对玉米、有庆家的等受损害的女性,作者基本上是抱着同情的态度加以描写的,但对她们自身的弱点或不足,作者也偶尔轻轻地点拨一下,不过那是一种温情的戏谑。比如由于文化水平不高,玉米无法理解彭国梁怎么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她想:“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么本领,居然在天上还认得回家的路。”她的无知会让读者发出善意的笑,作者对她没有讽刺,有的是一种体贴。而表现当年柳粉香的年轻、招摇,作者用“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样子”“像是给全村的社员喂奶”来调侃,既合乎人物的体貌特征,又透出作者一种轻微的戏谑。
  独具匠心的修辞手法
  《玉米》语言的谐谑之美,还源于毕飞宇独具匠心的修辞手法。这里的修辞指狭义的纯文学意义的修辞,包括对修辞格的成功运用、对不同色彩词语的创造性组合。这些修辞使作品的谐谑之美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玉米》中多处比喻、拟人辞格的运用相当成功,这从一个方面体现了毕飞宇的艺术功力。玉米恋爱了,她用眼睛量着彭国梁的脚,作者写道:“女孩子的心里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卷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动收进来。”这是比喻与粘连辞格的合用,把女孩子的眼睛比作“卷尺”,又让这卷尺可以“拉出去”“呼啦一下”再“收进来”,原本静静的目光变得有了声响,把人的眼神写活了,写得饶有风趣。郭家兴派来接玉米的小快艇象征着权力、地位,作者用了拟人的手法写它的霸道、杀气——“小汽艇推过来的波浪十分地疯狂,一副敢惹是、敢生非的模样,没头没脑地拍打王家庄的河岸,把那些可怜的小农船推搡得东倒西歪的。”这是一个很成功的拟人,其中“没头没脑”“推搡”以及“东倒西歪”等词语生动传神,借“小汽艇”的猖狂写出了其主人的不可一世,小汽艇对可怜的小农船的粗暴与冒犯,实际上体现的是小汽艇的主人或它所代表的势力对小农船的主人的不敬与欺侮,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体现的是当时背景下权力与民众的关系。作者以看似戏谑轻松的笔触,表达了自己的褒贬与爱憎。这样的描写取得了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蕴含深刻。而“敢惹是、敢生非”对成语“惹是生非”的拆用,具有明显的幽默感,也体现出作者在汉语运用上的创造性。
  不同色彩的词语的杂糅,也是《玉米》语言上的突出特点,体现了毕飞宇对现代汉语的多种尝试。这里的杂糅既有口语色彩与书面色彩的杂糅,也有褒义与贬义的杂糅,从而产生了幽默诙谐的审美效果。前者如王连方的语言错位,其讽刺性显而易见;后者如上文的“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样子”就很有代表性。本来“漂亮”是一个褒义词,可接着它的却是“不像样子”这样的贬义词组,这两种不同情感色彩的词语的杂糅产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喜剧效果。相同的写法还体现在对施桂芳的描写上——在乡亲们看来,“施桂芳现在的客气是支部书记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书,她又不是,她凭什么懒懒散散地平易近人?”“平易近人”与“懒懒散散”连用在一起,也是一种褒贬杂糅的语言表达,其中不无嘲讽的意味,加之采用反问语气更加强化了这种讽刺效果。
  在这篇作品中,毕飞宇的副词使用很有特点,细细体会文中那些以“很”“十分”“特别”“相当”为修饰语的句子,如“很不好”“特别地惹人怜爱”“特别地无上光荣”“气氛相当地好”等,你会发现《玉米》的戏谑无处不在,它们使这部作品具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
  当然,作为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玉米》的语言是多彩的,除谐谑之美外,其中也不乏庄重严肃之美。这使我们发现了另一个毕飞宇。如“农民的日子终究在泥底下,开了春你得把它翻过来,这样才过得下去”,“青黄不接的时候,多睡觉,横着比竖着扛饿”。这话简洁、通俗,却精辟深刻,既写出了农民的不易,也透出作者对农民的悲悯和体贴,在这里,我们丝毫看不出戏谑的意思。再如“不幸的女人都有一个标志,她们的婚姻都是突如其来的”,一语道出了作者对玉米命运的悲叹。
  毕飞宇还写出了极诗意、优美的景物,作品中对三夏麦田的描写相当精彩——“麦子们大片大片地黄在田里,金光灿烂的,每一颗麦粒上都立着一根麦芒,这一来每一只麦穗都光芒四射,呈现出静态的喷涌之势。这个时节的阳光都是香的,他们带着麦子的气味,照耀在大地上,笼罩在村庄上。”读者的眼前,是一幅无比喜人的丰收景象。麦子是黄色的、站立的、喷涌的,阳光是带着香味的,没有生活写不出这样传神的句子。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毕飞宇对语言的驾驭已经达到了相当从容裕如的境界,当谐则谐,宜庄则庄,亦雅亦俗,雅俗共赏。作者以他的机智和才情,多维度、多色彩地展示了现代汉语的魅力,展示了现代汉语表达的多种可能性。
  《玉米》值得我们细细咀嚼,《玉米》的语言更值得我们咀嚼。  
  
  作者简介:张秀琴(1963- ),石家庄经济学院人文社科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
  
  ① 鲁迅:《华盖集续编·我还不能“带住”》,《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05页,第483页。
  ②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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