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村景

 

 

国内旅游业的繁荣，除了百姓有钱有闲、交通便利、天下太平等众所周知的原因以外，还有一个被人们忽略了的原因：几十年来，我们毁掉了太多身边的美景。

如今的人们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跑到外省他乡，为之驻足徘徊、流连忘返的山川、草木、古迹，中年以上的人，莫不记忆犹新，这些被称为美景、被视为珍贵旅游资源的东西，自家附近从前曾经随处可见。

以我家乡的小村子为例：

经过大炼钢铁年代的砍伐，到我出生的年代，村北后山已经不像我父母小时候那样林木茂密到穿行困难的地步。但是，远远望去，山上仍是郁郁葱葱的。山坡上，仰望树梢脖颈为酸、需二人以上才能合抱的大松树，还有不少。跟我们村隔溪相望的南邻小村，山脚下道路边有两株松树，需要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据说有上百年的树龄。

村外，有七八片较成规模的树林，有油桐林，有松树林，有柞树林，有栗子树林。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四五片栗子树林。如今北京郊区有些地方用以招徕游客的古栗子林，那些号称有四五百年历史的栗子树，树干不过比碗口略粗。我儿时的那些栗子树，树干粗至两三个成年人合抱不过来的，就有十几株。其中村口一片栗子树林，位于通往后山的大路旁的一株栗子树，因为年深月久，树体中空，里边能藏进四五个少年儿童。为了玩耍，为了躲避大人的责罚，我儿时曾多次躲进那树洞。

村东一处坟茔散落的旱地间，有三四株樟树。称不上树林，但其中两株樟树，令人难忘：一株是高大挺拔，直窜云霄；另一株是树冠如伞，遮天蔽日。高大挺拔者，近地树身三四人才能合抱，本村只有一个人——我的同龄人，外号“蚂蚁”的——能爬上去，掏鸟窝。树冠如伞者，三四亩土地不见天日，荫凉可消酷暑。

村子周围，除了临近公路的南面，东西北三面都是林子，不是柏树林，就是竹林。竹林的历史大约很久远，但柏树林大部分是建国后所栽种。村民的房屋，掩映在竹木之间，远处观望，隐隐约约，如世外桃源，如仙人居所。

村子南面，公路以外，是宽四五百米的溪流区域。宽约五六十米溪滩，为“无定河”，夏秋水盛，水势浩荡，颇为壮观；冬春时节，则仅有涓涓细流以及若干清澈见底、鱼虾历历的水潭，可供儿童戏水游泳。“无定河”之外，其他溪滩均为桑园，面积有二百多亩。这一片桑园，是我们儿时捉迷藏的绝佳场所，只要躲藏的人不出声，谁都无法将他们找寻出来。桑葚成熟季节，深紫的、鲜红的桑葚，不大会儿工夫就能采集百十斤，村中个别手巧嘴馋的妇女，能制成美味的桑葚糕。

上述景物，可以引唐人孟浩然名诗《过故人庄》中的两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加以形容。

村中，一条一至二米宽、半至一米深有源头活水的水沟，水质清冽，常年流淌不息。水中，鱼虾蟹、鳗鲶鳅、螺贝鳖，应有尽有，成群结队，终日游弋。童蒙观之，可以废寝忘食。它是全村人淘米洗菜、浣纱涤衣、灌溉庄稼的生命之水，水沟中那悠悠的水草，可以跟徐志摩笔下的康河媲美。一条由石板和小石子铺成的古道，可以通往百十里外的乡村集镇，可以通往宁波、杭州，通到往全国各地，通往过去，通往未来。

还有古道边的关帝庙、祠堂，虽然程度不等地受到了破坏。但是，房屋犹在，古迹未灭。

可惜的是，上述种种景物，均在经济大发展的三十多年时间里，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古树大树一株也没有了，栗子树林被夷为平地，整成旱地；桑园先是被改造成水田，然后被变成住宅和厂房；生命之水的穿村水沟，变成了水流迟滞、鱼虾绝迹的臭水沟！

倘若，三十多年来的乡镇规划、村民的几次造屋运动，都能善待千百年相传至今的景物，不加破坏。换言之，上述那些景物都能完好无损地保留至今——事实上这并非难事，那么，今天，我们的小村子将是国内最美的乡村之一，游人云集的旅游景点。人们也用不着大老远跑到乌镇，跑到婺源，跑到丽江，去旅游，去“花钱找罪受”了。

                                                  2013-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