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香是上海人？
2011-06-05 14:44:32 来源: 新民晚报
“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在明代就已流传很广，小说有冯梦龙“三言”中的《唐解元一笑姻缘》，戏剧则有孟称舜的《花前一笑》、卓人月的《花舫缘》、史槃的《苏台奇遘》等。后世仍然长演不衰，各种地方戏都有这一类剧目，在香港影视界，它也成了翻弄不完的话题。记得巩俐演的秋香，俊俏的脸面被踢成猪头状，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一般说来，老故事在流传过程中会发生新变，甚至变得面目全非，立意和原来的大相径庭。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则不然，再怎么胡编乱造，故事的主线和趣味几乎是永远不变的：一个风流才子，几分痴情几分轻狂，费心机去追逐一个漂亮的丫鬟，从中演化出一连串好玩的情节来。这个故事的特点就是娱乐性很强，庸俗而活泼，你如果试图注入什么深刻的内涵，顿时就会变得荒诞可笑，从中可以体会到南方市民社会的某种特点。
唐伯虎的故事，比较早的材料见于明代冯梦龙所编《情史》一书所引用的《泾林杂记》。这书的作者，一说是周复俊，他是明嘉靖年间的进士，一说是周玄暐，主要活动于明万历年间，他们都是昆山人。故事大致说唐寅往茅山进香，途经无锡，晚间停泊在河边，登岸闲步，见东边过来一顶轿子，跟着许多随从，其中有一名丫鬟尤其美艳。唐跟踪而去，知是华学士的府邸。他便设法到华府做了一名仆人，改名为华安。后来受到宠信，主人为之娶亲，他便乘机要下了以前见到的美貌丫鬟，名曰“桂华”。
这个故事已经具备了后世“三笑姻缘”的梗概，但是缺少两个要点：没有因“笑”生情的情节，女子的名字不叫“秋香”虽然“桂华”的意思同“秋香”很相近，因为“华”与“花”相通。
明代中后期，特别是到了晚明，风流放诞成为士子的一种时髦，太过规矩反而有“假道学”的嫌疑。所以这一类型的故事传说远不止一桩，男主人公也不止唐寅一人。谭正璧所编《三言二拍资料》罗列了几种材料，主要有明人王同轨《耳谈》所载陈玄超的故事，明人姚旅《露书》所载吉道人的故事，清代黄蛟起《西神丛话》所载俞宪的故事。俞宪的故事差不多是《泾林杂记》所载唐寅故事的缩略版。陈玄超和吉道人的故事，除了男主人公的名字和故事发生地点以外，情节完全相同。这两个故事都是从因笑生情开始，女主人公名字也都叫作“秋香”。而姚旅《露书》所记载的故事还有一点可以注意的地方，就是故事主要发生在上海，秋香可以算是一个上海小姑娘。
姚旅是福建莆田人，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年代大致在明万历至天启年间。其事迹亦缺乏记载，清代钱谦益编撰的《列朝诗集》中收录了他的十余首诗，对他的生平只有最简单的介绍，谓其“以布衣游四方，卒于燕”。从《露书》的内容来看，他到过的地方非常多，北至北京、宣府，西至晋、陕，南至两广，东至江、浙、闽，在古代可算是见多识广的了。
《露书》是一部存录各地见闻的札记类著作，现存有金陵徐登刻本，大约刻于明天启年间。《四库全书》归于“存目”类，《提要》对它的评价不高，说它浅薄杂乱，不得体。这多少有官方学者的偏见。由于《露书》是杂录见闻的性质，保存了很多晚明社会经济和民间习俗的资料。譬如关于烟草从菲律宾传入中国的记述，最早即见于《露书》：“吕宋国出一草，曰淡巴菰，一名曰醺。以火烧一头，以一头向口，烟气从管中入喉……有人携漳州种之，今反多于吕宋，载入其国售之。”至今日语中“香烟”一词，仍然读成“淡巴菰”的近似音。《露书》的这一特点自谢国桢先生著《明清笔记丛谈》以来逐渐受到重视，如今不仅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福建人民出版社还印行了排印本，喜欢读杂书的朋友从中可以看到不少有趣的东西。
《露书》所记“点秋香”故事，大概是这样：有一位吉道人，名之任，字应生（“道人”应该是号），江阴人，乃官宦子弟，七岁就获得“荫补”资格。十七岁时，他和朋友登虎丘山游玩，适逢上海有一位宦家夫人带着几名婢女来游，其中一名叫“秋香”的长得特别漂亮。吉道人正在为姐姐服丧，外着白衫，里面却穿着紫袄绛裤。一阵风吹开衣衫，秋香见了不禁一笑。道人还以为美女喜欢自己，打听到对方的详情，便装扮成穷小子，改姓名为“叶昂”，跑到上海那一官宦人家鬻身为奴。主人让他侍奉二位公子读书，久后深得公子的喜爱。有一日吉道人提出要回乡娶亲，二公子不肯放他走，说是让咱老爸给你找个老婆不就行了？吉道人趁机开出条件：除了夫人身边的婢女秋香，其他人都不想要。这样就成全了他一番痴情。结婚的晚上，秋香仔细地瞧着他，问道：“你不是那位虎丘的少年公子吗？为什么屈身为奴？”吉道人回答说：“那全是因为你对我一笑，以目传心呀！”之后主人得知实情，慷慨地给秋香办了一套嫁妆，送两人回乡去了。
上海是在元代至元年间开始设县。明代的上海县隶属于松江府，县城就在原来南市区人民环路的范围内（记得11路电车是绕着这一圈走的，现在不知如何了）。而明代的苏州则不仅是东南一带的经济中心，也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这情形，差不多就像把今日上海与苏州的关系颠倒过来。所以上海人到苏州去，乃是小地方的人去见大世面。秋香见了吉道人的怪异着装发出傻笑，也可以解说为见识欠广吧。
到了冯梦龙编《警世通言》，所收《唐解元一笑姻缘》，就是把《泾林杂记》和《露书》中两则不同的故事合为一体，男主人公归到唐伯虎，女主人公归到秋香。到了清朝乾嘉年间吴毓昌编撰弹词《三笑姻缘》，“一笑”不够，展为“三笑”，这个故事就算定型了。
至于为什么这类故事最终集中到唐伯虎身上，道理也很简单：他比别人更有名，也更贴合市民社会的趣味。他自从与江阴富豪徐经（徐霞客的高祖）一齐卷入一场科举舞弊案、被革除功名以后，脱离了传统士大夫的人生道路，以卖画卖字为生，标榜风流，张狂放诞，也就成了一种扩大声名、拓展市场的方法。他的春宫画在当时很有名，他还刻有一方印，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这在市民社会，都很有煽情的功用。那方才子大印据说后来被袁世凯的二公子、也以风流才子著称的袁克文所收藏，在王忠和所著《袁克文传》中刊有印文照片。但是真是假，我没有能力判断。
近年来旅游业日益兴旺，各地都在尽力寻求和开发旅游资源。传说故事原本是难说真假，含混着当它真有其事，已是常用的方法。循此例，在城隍庙一带找间老屋，做成“秋香故居”，让周星驰在门口摆个架势，是不是也可以呢？俺不知道。
作者：骆玉明
(本文来源：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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