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仰视时希望看见完整的天空
--- 究竟什么是诗意? 在一首诗里应该怎样鉴定?
左岸
古今中外，被历史反复证明的共识是：一切优秀的文艺作品都含诗意。那么什么是诗意，顾名思义，一般说小说戏剧靠情节人物塑造，诗靠瞬间捕捉到的形象来完成，也就是生活的一个切面，意就是意境，由作家诗人为我们营造的“陌生而充满新奇的彼岸”，是原生态社会在修辞与母语组装中的升华，是激动人心的具有宗教及哲学方面带来的圣洁与禅静的妙不可言，那是一种高智商的灵动的感悟，“诗意解释为用一种极其恰当且优美的方式达到了揭示本质的状态？”在这方面东西方大师也为诗、诗意作了颇精彩的阐述，不否让我们重温一遍：
诗者，吟咏情性也。”——严羽《沧浪诗话》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白居易《与元九书》
“诗是凭着热情活活地传达给人心的真理。”——华兹华斯
“诗可以界说为想象的表现。”——雪莱
“真正的诗，永远是心灵的诗，永远是灵魂的歌。”——高尔基
我们从这些经验之谈中已接近了或揣摸到了诗意的大慨轮廊，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人需要诗意的生活，需要富有诗意的一切文学样式，而在诗的领域尤显重要。
我认为诗意在一首诗的存在方式或者基本特征有两大范畴：“以文本为本的诗人”和“以人为本的诗人”。
一：“以文本为本的诗人”
“它的“定义”为追求文本的自足性，“人”作为文本的共同缔造者以最大限度从诗中撤出，这种写作的危险性在于沦为纯娱乐。”（陈先发语）而风险越大则成功糸数越大，这类诗人追求遣词造句，试图抵达“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目的，他们大都采用现代派表现手段，如意象、象征、通感、隐喻等，在每一行句子当中苦心经营，意象密集，高度浓缩，信马由疆，恣肆汪洋，很难撑控，是写作中初级生的“沼泽地带”。这种写法其诗意从整体上看也行从个别一两行句子上看也行，举个例子，如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的诗《果戈里》：
果戈里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
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
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
走廊。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转瞬间点燃青草。
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
亮者着灯的院子。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
（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穷汉。
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
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
人类摇晃的桌子。
看那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翻译这首杰作的有三人：李笠，董继平，北岛，我选的是北岛译的，多年来已被大家共认，且不说这首诗从整体上看把俄罗斯一代宗师果戈理及当时的环境刻画得奇异诡谲，大气磅礡，力透纸背，意象万千，单从中捏出的句子也是石破天惊，像：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
“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如此精妙的句子读来不能不说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伟大享受，由于句子是复合写法，层面多，有明暗关糸，立体感强，含义是多方面的
空间大，它凸兀的形象钳人眼球，多年来这首诗已背诵不下来，但这两句却永远不会忘记，已溶入血液。就这两句分离看，也是诗意盎然，我以为描写的对象不一定美、光明，它才富有诗意，惊骇的触动也是一种诗意、诗情，应该这样去理解。
由绝佳的名句想起诗继而想到诗人或他所处的时代等等一糸列博引而出，这就是单句，是文本诗人的非凡贡献。再抄摘几句佐证：
夏夜的鲜花具有雷霆的嘴唇（艾吕雅《起死回生的吻》）
生活就是用牙齿咬着一朵花成长（安德拉德《白色上的白色》）
远处是树林然后是整个世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你开始》）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西格夫里"萨松）
我在寻找世界诞生之前的我的面孔（博尔赫斯）
最微小的花朵对于我，能激起非泪水所能表现的深思。（华兹华斯）
明镜是清泉的木乃伊——（洛尔迦）
玫瑰抓着遁逝的光芒（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在厩中跺脚（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风暴》）
这里我想就于坚在评介《风暴》一句诗的作者说：“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太属于“诗意”，一方面他是西方世界期待中的现代主义的“东方式诗意”（应该说，托马斯确实受到东方诗歌的影响，甚至他的诗歌有些就直接模仿徘句的形式），另一方面，他又是中国诗人梦想的诗意的“现代主义”。西方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在经典的意义上，它是古代。并且是一个所谓“先锋派的古代”，毕加索之于黑人艺术，印象派之于浮世绘。当年，庞德在一个按语里介绍中国古典诗歌崇拜者和东方艺术研究者欧内斯特．费诺罗萨时曾经自豪地说此人在日本曾经“恢复或至少帮助恢复了对本国（日本）艺术的尊敬”，这也就是“先锋派的东方诗歌”。”来进一步阐述我的观点似乎变得底气足了。
如是，我随手拿来几句中国古典的以及现代诗人的名句对照一下：
衣如飞鹑马如狗古竹老梢惹碧云（李贺）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
“落日如妻，渔阳煮马”（古诗）
粉红之记忆如道旁之朽兽发出奇臭(李金发《夜歌》)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穆旦《诗八首》）
要阻止刀子从废铁中冲出来（陈先发）
死亡封住了我们的嘴（西川）
睡着了的宫殿是辉煌的紫色（王小妮）
在马眼中溅起了波涛（多多）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王家新《帕斯捷尔纳克》）
公共领域的菊花在雨水和语言的双重遗忘里等着我去拒绝（鹰之网摘）
我是不开花的肉体得到花的浇灌（古马）
风掠过我的盛放，这是春天开始的征兆（苏浅）
就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文本诗人自古代即有之，而且在这方面西方的诗歌大师们反而借鉴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不少精髓，这类诗歌最基本的特征，从整体上看也可，个别句子拿出来看更迷人，一般是本诗的诗眼，主要通过对毫无瓜葛的众多的具体的物象进行突然的联袂，穿梭着听觉、嗅觉、味觉、视觉的生命感知，它的诞生使我们荣幸地用第三只眼去看世界、用第六感官去聆听灵魂里的一些风雨声，是一种高端的精神圣餐。
二：“以人为本的诗人”
诗人陈先发说过：“以人为本则要最大限度地把人的形象介入诗中，风骨之求在所难免。载道也好，教化也好，锲入的东西已超越了语言自身的规范。当然这种分类是纯算术性的，绝大多数诗人介入两者之间，个人认为一个鲜明的诗人必须走向其中一端。”我认为他的观点很现实很科学，以人为本的诗人他们的诗歌主张，大众化、通俗化，以口语作为重要修辞，对生存对社会的态度更直接更犀利，，放得开，没有禁区，不存在描写对象的选择，世界万事万物都可入诗，叙述长短句错落有致，什么辛辣，诙谐，反讽，幽默，自虐，十八般武艺皆可用之，它以活泼的形式，凡夫俗子的“我活着，我写着”的心态，以平视的角度和平和的叙述口吻完成一次灵魂的发现，事实上越筒单越明了的诗句更不好写，它没有华丽词藻的辅助力量，不设明碉暗堡，不搞曲折通幽，来抵达艺术本质的魅力，更能铐问诗人的功底和才华。随手搬来一首叶芝的诗《当你老了》，不朽隹作来一次重温：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渡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是的，真正的爱情，有着星辰的高度！
应该说这是一首描写爰情的伟大诗篇，作品的基调诗扑实无华，晓通易懂，心静如水，娓娓叙来，句子都是一些大白话，但是经过叶芝的整合，全诗弥漫着人性的温暖光芒，对爰的痴诚随着时光的消瘦已经转化成灵魂的东西，史蒂文森说过“不论是老人，还是青年，航行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后一次。”所以这首诗的大获成功就在于此。不过除了我们从整体上享受到此诗带来的美好震颤之外，就是拿出一句来也是魅力无穷，韵味绕梁三日不绝，如：
是的，真正的爱情，有着星辰的高度！
一般此类诗单独拿出来欣赏它有区别于“以文本为本的诗”是口语修辞中含有哲理色彩多些，或者说警句谶言也好，给人以道德上的圣洁洗礼，你像：
我的爱是一朵红红的玫瑰（彭斯）
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的面容（杜拉斯）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海子）
三十岁后不想再认识新朋友（王小妮）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将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陈先发）
引用以上东西方诗人的这些口语般的脍炙人口的诗句，无非更加让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一些脱口而出的平常话，一些清彻如白水的语言，在诗人的孵化下怎样羽化成像贺拉斯说的那句名言“画一般的诗歌”，以人为本的诗歌，从阿拉伯数字角度讲，它是再筒单不过的1234567，然而正是这些“简陋的细胞”却能进化成万千种生命体，是的，庞德也开始寻求一种宛如“受灵感激发的数学”一般的诗歌，以便为“人类意识的感知和内容提供方程式”。无疑以他卓越的才华和不可替代的诗歌成就，拓宽了诗歌的地平线，使我们从简单易记的形式中因美和哲理的布衣感而得到情绪最大释放的快慰。
在诗的历史长河中，我们也不时看到把这两类写法溶解在一起而被流传下来的杰作，“诗无达诂”就是适者随环境变化而生存，自有它的竞争方式。
经过几天在故去的或健在的诗人用佳作酿出的海洋上游弋，感受到来自地球深处那蔚蓝的引力和诱惑，你无法扼制住新的激情，生命仰视时希望看见完整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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