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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谈写作

  沈从文谈写作(一)

        1. 我羡慕那些生活比较从容的朋友。我意思,一个作家若“勇于写作”而“怯于发表”,也是自己看重自己的方法,这方法似乎还值得你注意。把创作欲望维持到发表上,太容易疏忽了一个作品其所以成为好作品的理由,也太容易疏忽了一个作者其所以成为好作者的理由。小有成功的愿望,拘束了自己,文章就最难写好。他“成功”了,同时他也就真正“失败”了。

2.从一个谦虚而谨慎学习并实验态度上,写个三十年,不问成败得失写个三四十年,再让世间来检选,方可望看得出谁有贡献,有作用……

3.永远不灰心,永远充满热情去生活、读书、写作,三五年后一成习惯,你就会从这个习惯看出自己生命的力量,对生存自信心工作自信心增加了不少,所等待的便只是用成绩去和社会对面和历史对面了。这也正是一种战争!因为说来容易作来并不十分容易的。说不定步步都有障碍,要通过多少人事辛酸,慢慢的修正自己弱点,培养那个忍受力,适应力,以及脑子的张力(为哀乐得失而不可免的兴奋与挫折),且慢慢让时间取去你那点青春生命之火。

4.我们尊重旁人,并不是卑视自己。我们要的信心是我们可以希望慢慢地把作品写好,却不是相信自己这一篇文章就怎么了不起的好。如果我们自己当真还觉得需要尊重自己,我们不是应当想法把作品弄好再来给人吗?

5.让那些自己觉得是天才的人很懒惰而又极其自信,在一点点工作成就上便十分得意,我们却不妨学耐烦一点,把功夫磨炼自己,写出一点东西,可以证明我们的存在,且证明我们不马虎存在。在沉默中努力吧,这沉默不是别的,它可以使你伟大!

6.我们若觉得那些人路走得不对,那我们当选我们自己适宜的路,不图速成,不谋小就,写作不基于别人的毁誉,而出于一个自己生活的基本信仰(相信一个好作品可以完成一个真理,一种道德,一些智慧),那么,我们目前即不受社会苛待,也还应当自己苛待自己一点了。自己看的卑小,也同时做着近于无望的事,只要肯努力,却并不会长久寂寞的。

7.作者若对于“天才”怀了一种迷信,便常常疏忽了一个作者使其作品伟大所必需的努力;对于“灵感”若也同样怀了一种迷信,便常常在等候灵感中把十分可贵的日子轻轻松松打发走了。

8.这些人相信天才以外还相信灵感,便使他们一场懒惰起来,因为在任何懒惰情形下,皆可以用“灵感不来”作为盾牌,挡住因理性反省伴同而来的羞惭与痛苦。

9.中国作家最不道德处,是迷信天才与灵感的存在;因这点迷信,把自己弄得异常放纵与异常懒惰。

(摘自沈从文文集,标题为编者所加)

 沈从文谈写作(二)

     “我文章并不重在骂谁讽刺谁,我缺少这种对人苛刻的兴味,那不是我的长处。我文章并不在模仿谁,我读过的每一本书上的文字我原皆可以自由使用。我文章并无何等哲学,不过是一堆习作,一种‘情绪的体操’罢了。是的,这可说是一种‘体操’,属于精神或情感那方面的。一种使情感‘凝聚为渊潭,平铺成为湖泊’的体操。一种‘扭曲文字试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试验它的硬性’的体操。”

“你得离开书本独立来思索,冒险向深处走,向远处走。思索时你不能逃脱苦闷,可用不着过分担心,从不听说一个人会溺毙在自己思索里。你不妨学学情绪的散步,从从容容,五十米,两百米,一哩,三哩,慢慢的向无边际一方走去。只管向黑暗里走,那方面有的是炫目的光明。你得学‘控驭感情’,才能够‘运用感情’。你必需‘静’,凝眸先看明白了你自己。你能够‘冷’方会‘热’。”

“真正搞文学的人,都必须懂得‘五官并用’不是一句空话!”

“你问我关于写作的意见,属于方法与技术上的意见,我可说的还是劝你学习学习一点‘情绪的体操’,让它们把你十年来所读的书在各种用笔过程中消化消化,把你十年来所见的人事在温习中也消化消化。你不妨试试看。把日子稍稍拉长一点,把心放静一点,三年五年维持下去,到你随意调用字典上的文字,自由创作一切哀乐故事时,你的作品就美了,深了,而且文字也有热有光了。你不用害怕空虚,事实上使你充实结实还靠的是你个人能够不怕人事上‘一切’,不怕幼稚荒诞的诋毁批评或权威的指责。”

“不拿笔时你能‘想’,不能想时你得‘看’,笔在手上时你可以放手‘写’,如此一来,你的大作将慢慢活泼起来了,放光了。”

——摘自沈从文《情绪的体操》。

“当前自然不免会发生一种困难,便是作品不容易使人接受的困难。这就全看你魄力来了。你有魄力同毅力,故事安置的很得体,观察又十分透彻,写它时又亲切而近人情,一切困难不足妨碍你作品的成就。……你对于这种工作有信心,不怕失败,总会有成就的。我们做人照例受习惯所支配,服从惰性过日子。把观念弄对了,向好也可以养成一种向好的惰性。觉得自己要去做,相信自己做得到,把精力全部搁在这件工作上,征服一切并不十分困难,何况提起笔来写两个短篇小说?”

“把身份、性情、忧乐安排得恰当合理,这作品文字又很美,很有力,便可以希望成为一个好作品。”

“经验世界原有两种方式,一是身临其境,一是思想散步。”

“这不是知识多少问题,是训练问题。你有两只脚,两只眼睛,一个脑子,一只右手,想到什么地方就走去,要看什么就看定它,用脑子记忆,且把另一时另一种记忆补充,要写时就写下它,不知如何写时就温习别的作品是什么样式完成。如此训练下去,久而久之,自然就弄对了。……有丰富无比的常识,去运用无处不及的想象,把小说写好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了。懒惰畏缩,在一切生活一切工作上皆不会有好成绩,当然也不能把小说写好。谁肯用力多爬一点路,谁就达到高一点的峰头。历史上一切伟大作品,都不是偶然成功的。每个大作家总得经过若干次失败,受过许多回挫折,流过不少滴汗水,才把作品写成。”

“从旧的各种文字、新的各种文字理解文字的性质,明白它们的轻重,习惯于运用它们。……不过,好像得看一大堆作品才会得到有用的启发……一个作者读书呢,却应从别人作品上了解那作品整个的分配方法,注意它如何处置文字如何处理故事,也可以说看得应深一层。一本好书不一定使自己如何兴奋,却宜于印象地记着。一个作者在别人好作品面前,照例不会怎么感动,在任何严重事件中,也不会怎么感动——作品他知道是写出来的,人事他知道无一不十分严重。他得比平常人冷静些,因为她正在看、分析、批判。他必须静静的看、分析、批判,自己写时方能下笔,方有可写的东西,写下来方能够从容而正确。文字是作家的武器,一个人理会文字的用处比旁人渊博,善于运用文字,正是他成为作家条件之一。”

“‘小说原理’‘小说作法’那是上讲堂用的东西,至于一个作家,却只应看一堆作品,作无数次试验,从种种失败上找经验,慢慢的完成他那个工作。他应当在书本上学懂如何安排故事使用文字,却另外在人事上学明白人事。”

——摘自沈从文《给一个读者》。

“我虽写了些小故事,只能说是习作,因为这个习作态度,所以容许自己用一支笔去‘探险’,从各种方式上处理故事,组织情节,安排文字。……在种种试验中,如有小小篇章能使读者满意,那成功是偶然的,如失败,倒是当然!(为的是我从不就他人所谓成功路上走去,我有我自己的方向,自己的目的。)失败时也不想护短,很希望慢慢的用笔捉得住文字,再用文字捉得住所要写的问题,能写些比较完美而有永久性的东西。就写作愿望说,我还真像有点俗气,因为只想写小故事,少的三五千字,之多也不过七八万字。写成后也并不需要并世异代批评家认为杰作,或千万读者莫名其妙赞美语爱好,只要一二规矩书店肯印行,并世百年内还常有几十个会心读者,能从我作品中仿佛得到一点什么,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总之是已得到它,且少数又少数读者,对于‘人生’或生命看得宽一点,懂得多一点,体会得深刻一点,就很好了。”

“人各有所长,有所短,能忠于其事,忠于自己,才会有真正的成就。”

——摘自沈从文《给一个作家》。

  沈从文谈写作 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三)

  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

           “我的生活与思想皆从孤独得来,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这是一句真话。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年纪六七岁时节,私塾在我看来实在是个最无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个逼窄的天地,无论如何总得想出方法到学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

    大六月里与一些同街比邻的坏小子,把书篮用草标各做下了一个记号,搁在本街土地堂的木偶身背后,就撒着手与他们到城外去,钻入高可及身的禾林里,捕捉禾穗上的蚱蜢,虽肩背为烈日所烤炙,也毫不在意。耳朵中只听到各处蚱蜢振翅的声音,全个心思只顾去追逐那种绿色黄色跳跃灵便的小生物。到后看看所得来的东西已尽够一顿午餐了,方到河滩边去洗净,拾些干草枯枝,用野火来烧烤蚱蜢,把这些东西当饭吃。直到这些小生物完全吃尽后,大家于是脱光了身子,用大石压着衣裤,各自从悬崖高处向河水中跃去。就这样泡在河水里,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一顿不可避免的痛打。有时正在绿油油禾田中活动,有时正泡在水里,六月里照例的行雨来了,大的雨点夹着吓人的霹雳同时来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废碾坊下或大树下去躲避。

    雨落得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我必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叶片,想起许多事情。所捉的鱼逃了,所有的衣湿了,河面溜走的水蛇,叮固在大腿上的蚂蝗,碾坊里的母黄狗,挂在转动不已大水车上的起花人肠子,因为雨,制止了我身体的活动,心中便把一切看见的经过的皆记忆温习起来了。

    雨落得越长,人也就越寂寞。在这时节想到一切好处也必想到一切坏处。那么大的雨,回家去说不定还得全身弄湿,不由得有点害怕起来,不敢再想了。我于是走到庙廊下去为做丝线的人牵丝,为制棕绳的人摇绳车。这些地方每天照例有这种工人做工,而且这种工人照例又还是我很熟悉的人。也就因为这种雨,无从掩饰我的劣行,回到家中时,我便更容易被罚跪在仓屋中。在那间空洞寂寞的仓屋里,听着外面檐溜滴沥声,我的想像力却更有了一种很好训练的机会。我得用回想与幻想补充我所缺少的饮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热闹事情方不至于过分孤寂。

    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离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

    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我把过去生活加以温习,或对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这条河水有多少次差一点儿把我攫去,又幸亏它的流动,帮助我做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方使我能够依然好好地在人世中过着日子!

    再过五年,我手中的一支笔,居然已能够尽我自由运用了。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点忧郁气氛,便因为被过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阴雨天气影响而来,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

    再过五年后,我的住处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个明朗华丽的海边。海既那么宽泛无涯无际,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海边既那么寂寞,它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六岁时我已单独上了私塾,初上学时我因为在家中业已认字不少,记忆力从小又似乎特别好,比较其余小孩,可谓十分幸福。第二年后换了一个私塾,我跟从几个较大的学生,学会了逃避那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有时天气坏一点,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那些庙里总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骂,我也看着,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

    逃学失败被家中学校任何一方面发觉时,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根香时间。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屋外东西上去,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处罚的时间忘掉,直到被唤起以后为止,我就从不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像的机会。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为只是教师方面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个教师。这事对我说来,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了,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做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有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夹板绱鞋。又有个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须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的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寻找解答。”

    每天上学时,我照例手肘上挂了那个竹书篮,里面放十多本破书。在家中虽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门,即刻就把鞋脱下拿到手上,赤脚向学校走去。

    到了溪边,有时候溪中涨了小小的水,就把裤管高卷,书篮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照料裤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齐膝处为止。学校在北门,我出的是西门,又进南门,再绕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门河滩方面我还可以看一阵杀牛,机会好时恰好正看到那老实可怜畜牲放倒的情形。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手续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过去一点就是边街,有铁匠铺,制铁炉同风箱皆占据屋中,大门永远敞开着,时间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风箱于是就连续发出一种吼声,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日子一多,关于任何一件铁器的制造程序,我也不会弄错了。

    我最欢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即或天气正当十冬腊月,我也有理由即刻脱下鞋袜赤脚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开心事,还是落过大雨以后,街上许多地方阴沟中涌出水来,常常有人不能过身,我却赤着两脚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涨了大水,照例上游会漂流得有木头、家具、南瓜同其他东西,就赶快到横跨大河的桥上去看热闹。我欢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鲫鱼在网中蹦跳。

    若在四月落了点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处全是蟋蟀声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这些时节,我总得想方设法逃学上山去捉蟋蟀。有时没有什么东西安置这小东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两只手各有一只后,我总还可以想方设法把第三只从泥土中赶出,看看若比较手中的大些,即开释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轮流换去,一整天仅捉回两只小虫。

    可是只要我不逃学,在学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处罚的。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节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待遇。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盐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淋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捅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剌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夜间我便做出无数稀奇古怪的梦。经常是梦向天上飞去,一直到金光闪烁中,终于大叫而醒。这些梦直到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

(摘自《心与物游》沈从文著)

沈从文谈写作  动机  (四)

     有一次,萧乾问师傅(沈从文)一个文学青年最爱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师傅告诉他一个“乡下人”的意见:“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够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若每个作品还皆许可作者安置一点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作品去拥抱世界,占有这一世纪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和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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