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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文本|百草园漫步:金融的秘密(孙颙)

原载2002年第5期《收获》,孙颙专栏《百草园漫步》

金融的秘密
by孙颙


由圈外人来写《金融的秘密》,比较轻松,至少没有利害瓜葛;好比要写“文坛内幕”之类的玩意,作家们自己动手,免不了心存忌讳,惟恐无意中让流弹伤到了不该涉及的朋友。即使纯学术的争论,文艺家落笔时照样前瞻后顾,前辈师长、同道好友,都是轻易冒犯不得的。旁系异类,便没有那样多的讲究了。

 

社会已经越来越深地卷入金钱的洪流。上一二个世纪,知识界尚对拜金主义持批判的态度,文艺作品也热衷于揭露“金融浊流”,出现过《百万英镑》、《伪金币》这样的名电影;现在,知识分子普遍渴望加入致富的大军,从羞于谈钱到勇于逐利,可能已是难以改变的趋向,就算其中一骑绝尘、超凡脱俗者,也顶多对人欲横流的社会保持些许无奈的警惕。严峻的现实是,巨大的无所不在的金融魔方,压迫着衣服下渺小的个体,沉甸甸地压垮了普通百姓的自信。每天数以万亿计流动的国际游资,给人的感觉,犹如从天际咆哮而来的钱塘江大潮,非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同时“神龙见首不见尾”,让肉眼凡胎的芸芸众生,看也朦胧想也朦胧。

 

好在无知者无畏。作为经济界的圈外人,不担心因为理论方面的幼稚被人嘲笑,凭借匹夫之勇,亦凭借旁观者清的老话,想动手理理这团烦人的乱麻,顺便也讨论一番,现代金融这位庞然大物到底有何可怕,其间究竟有没有迷惑人的“皇帝的新衣”。这正是本文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标。

 

1

货币的秘密

 

一个人拥有多少财富,最简单的表述方法,是用金钱计量,几万,几十万,或者几百万。房屋、股票、古董等等,统统以货币估价,便具备了可比性。谁敢蔑视金钱的伟大?它高傲地盘踞在社会之巅,组织起日复一日的民众生活,驾驭着庞大的人类世界。

 

 

深夜里,躲开白日的喧嚣,捧上一杯清茶,凝神冷静细想,这金和钱两个字,好像还得分开来说。

 

原始部落的人们也需要做买卖,彼此以物易物,各取所需。因为不方便,想到采用中间物来衡量各种东西的价值,于是有了最早的“钱”。贝壳、兽皮之类,都曾为不同的先人当钱使用过。茫茫地球,殊途同归,渐渐走到一条路上,将金银铜等贵金属作为公认的“钱”,少说也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原因无非是它们满足了通用货币的基本要求:其一,它们不能轻易取得,身价不菲,代表的实物量相对稳定;其二,它们并非稀罕到如钻石之类,能够批量生产,可以实现流通的目的。所以,古人的钱是名副其实的“金钱”。阔少爷将银元宝往酒家柜台上一拍,侠客们抓把碎金子撒给灾民,都是故事里挺气派的作为。把它们带在身边,兜里沉沉的颇有些分量,出门在外,心中也就相当踏实。

 

写到这儿,我忽然想到一个让人发笑的人物,他是汉朝末年的大军阀董卓。此公引人好笑,全是《三国演义》惹的事。作者罗贯中,乃坚定的正统王朝秩序的卫士,对企图篡夺汉室皇权的枭雄,竭尽全力丑化。董卓自然是他的靶子,被毫不客气地描绘成肥猪似的人物,走路都喘喘的,偏偏还要与青年英俊吕布争夺美人儿貂蝉,偏偏又因此丢了权力和脑袋,自然让后代读者一路耻笑下来。殊不知,真实的董卓相当精明,在混乱的政局中长袖善舞,方能独霸一时,他在金钱方面更是一点也不蠢。他立汉献帝作傀儡后,为了搜刮民脂民膏,竟然大肆铸造短斤少两的小钱。小钱者,薄薄的铜币,不足一克,却公然标为五铢,把用钱的老百姓害得不浅。市场不吃董卓这套戏法,很快,市面上流通的小钱大幅度贬值。按今天的说法,就是通货膨胀。一番折腾,搞得汉的子民们再不敢相信货币,只能恢复以货易货的古风。当时,解决吃穿的谷帛,成为做生意时最具信誉的东西。此习惯在董卓死后多年尚延续着,一直到三分天下归一统,等曹丕的儿子当上皇帝,才凭借中央政府的力量,通过一番经济大辩论,吃力地重新树立货币的权威。

 

董卓的伎俩,为历代贪婪的统治者开风气之先。当然,在贵金属货币统治天下的时代,施展这种敛财术,实难遮人眼目,金属的分量和成色,毕竟一目了然。事情混沌起来,还要到纸币登上舞台之后。中国古人,读书的,做买卖的,跑江湖的,喜欢周游列国者甚多,担心携带大批金银行走不便,曾经发明过银票,上书多少多少银两,开票的钱庄在重要城市设有分号,见票如数照付。那玩意类似今人的支票,还不是通用的纸钞。明清时期,或者更早的年代,政府为方便纳税,也采用过各种名堂的纸制凭证,只是也算不得真正的钞票。纸币在世界上流行开来,小一点说在中国流行开来,仅仅一二百年的历史。它显而易见的优点是轻便,它最大的不确定性是信用。纸钞一旦丧失信誉,等于白纸片。因此,发行货币的政府或者机构的权威至关重要。为取信于民,有的货币干脆宣布它代表多少真金白银,任何时候包退包换。美元曾被旧上海十里洋场的人叫作美金,就是由于它可以从银行按固定价格换出黄金来。


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一直与商品短缺相伴而行。缺吃的,缺穿的,缺用的,更缺住的,历来如此。文人们见惯了“路有冻死骨”的悲惨世界,又总是徒劳地呼唤“安得广厦千万间”。物以稀为贵,商品缺乏,导致物价上扬,这是铁律。作为交易中间物的货币,始终受到贬值(或曰通货膨胀)的压力。贵金属铸成货币,由于其本身的价值也随市场波动,只要不是董卓式的伪金币,贬值的可能性比较小。一旦使用纸币,即使是有权威作后盾的坚挺的纸币,在长期的市场压力下,其贬值终难避免。号称美金的美元,百把年前对应的商品,与今天代表的市场价格,不可同日而语。十九世纪末,一个在夏威夷发财的广东人陈芳落叶归根,回来时带了六十万美元,在家乡修路造桥,办学发电,盖起占地上百亩并有碉楼群保护的大院,连皇帝都闻名赐了三道门牌给他。那威风恐怕是现在的千万富翁都难望其项背。你说他的六十万顶今天多少?美国人在一九七一年被迫宣布放弃美元与黄金的固定比价,也是因为明白承受不了货币逐年贬值的压力。

 

不负责任的政府,滥印纸币,导致通货膨胀,那是董卓徒子徒孙的伎俩,不去说它;战乱和危机引发的货币崩溃,例如阿富汗目前的情形,属于非常时期的非常现象。常规的情况,却是商品匮乏、短缺经济导致物价上升。这才是货币贬值的真正的内在的秘密。也许,这算不得什么秘密,不过是大家都能想通的常理。我仅想由此引出下一个问题:当社会普遍告别了短缺商品的时代,当商家整天发愁于顾客稀少,大小商店纷纷高悬打折的战旗,还会不会出现明显的货币贬值,或曰出现明显的通货膨胀?提出上述问题,绝非故作惊人之语。迄今为止,努力控制通货膨胀,一直是经济学的大课题,也是政府经济决策的立足点。如果大前提改变了,后面的事情难道还能墨守成规?现在,全世界都在为通货紧缩而头疼,为消费疲软带来的衰退伤感,经济学家们应该正面回答,这是偶然的阵痛,还是难以根治的慢性病?


我们看到,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让实物生产变得较为容易,一项水稻杂交技术,使亩产量成倍增长,几千年来为饥饿苦恼的中国人,忽然开始担忧缺乏足够的粮仓。商品剩余的威胁,似乎渐渐超越商品短缺的威胁。据中国国家统计局发布的资料,二〇〇二年,国内几百种主要商品,没有供不应求者,过剩的倒是不少。近年来的国际贸易争端,大体上都是由剩余产品争夺有限市场引发的。我的疑惑是,今后,社会常见的毛病,到底是通货膨胀还是通货紧缩?(顺便提一句,我此刻写文章使用的中文软件,有现成的通货膨胀词组,通货紧缩的词组却要自行拼出,这好像多少代表了迄今对它们重要程度的共识。)

 

人们习惯于多年养成的思维方式。在文化方面起核心作用的中年学者,其童年和少年,大体上是在短缺经济的威胁下度过的。我们都有过挨饿的体验,都保留着排在长长的队列里却担心买不到肥皂手纸等必需品的记忆。这种深深的烙印,令我们容易接受东西多总比东西少好的概念。我们曾经惊诧于竟然会有将牛奶倒入大海的怪事。当市场上的产品越来越难推销的时候,我们大声疾呼,要民众敢于花钱,好像问题主要是消费观念滞后。其实,是我们自己的认识滞后了。

 

社会生产和消费的结构,本来是典型的金字塔,底部是解决吃穿的农牧业,中间是提高生活质量的制造业,上层才是实现精神和相关需求的文化及各类服务业。底部的宽大厚实,决定了金字塔可以堆得多少高。二十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腾飞,让金字塔的传统形状渐渐异化,在发达国家和地区,甚至已经倒置。只要不发生世界大战或者外星撞击地球这样的灾祸,吃穿用住的问题已经难不倒骄傲的人类。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技术已达到这样的水平,今天市场缺什么,明天就能成倍地生产出来。我们不讨论失去消费能力的绝对贫困人口,那是另一个领域的问题。仅就消费与生产的关系考察,绝大多数产品的过剩,已经是难以改变的趋势。

 

这应该成为认识今日经济问题的一把钥匙。在本文的下几章,我们还将就此探讨。

2

 

汇市的秘密

 

七八年前的一个年卅之夜,我头一回领略了国际汇市交易神秘而惊心动魄的气氛。那天晚上,下着狂暴的冬雨,把大年夜的欢乐破坏了许多。我站在窗前,眼望被冰凉的雨点清洗着的淮海路,姑娘小伙们在雨夜下奔跑,大呼小叫,新衣服被浇得透湿。我觉得无聊,正想找本书出来,打发农历除夕,我的一位好友打电话过来,说是驾车接我去看新鲜的事情。后来,我们到了肇家浜路上的新盖的大饭店,乘电梯上去,到了某一层,开门就面对墙上悬挂的巨幅照片,画面上显赫的人物表明,此乃一家气派非凡、来头甚大的公司。它将几百平方米的楼面打通了,摆开数十台电脑,正热闹地进行着与国际接轨的外汇交易。外国人不过春节,我们的晚上,又是纽约的白天,恰是交易的高潮时刻。我的朋友那时在外资公司打工,经人介绍,也来此地做些外汇买卖。他说,那天夜里,据行家推测,马克与美元的汇率将大幅跌宕,交易有苗头,让我现场感受一下气氛。

 

大约十二点前后,行情果然波动起来,交易大厅中人声鼎沸,填单交割的人络绎不绝。外汇交易实行保证金办法,可以把本钱放大十倍二十倍交易,输赢很大,非常刺激神经。那天夜里,我看着朋友一会儿赚一会儿亏,纸上富贵,忙碌得很。他抛空马克,买进美元,先是说至少赚它千把美金,要好好请我一下,因为新来者往往带来福气;隔了没多久,他开始懊恼,行情突变,快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盈利在电波的传输中忽然消失……

 

过了几天,朋友跑来告诉我,那家外汇交易公司竟是非法的,老板已经席卷巨款逃到境外,朋友存在公司里的保证金也不知去向。此处,我们不讨论那家非法市场的来龙去脉,那是管理部门研讨(或者检讨)的话题,我仅仅想记录下,那个年卅之夜的见识,对我的心灵形成的巨大冲击。

 

我们熟悉大大小小的商厦,我们进出眼花缭乱的交易市场;我们知道,亿万人在土地上、工厂里辛勤劳作,另有亿万人把商品搬来运去地流通,送到亿万需求者手中,这是昼夜不息运转的复杂过程,是构筑繁华世界的基本条件。此刻,我要告诉你一个数字概念,在世界外汇交易市场,据九十年代末的统计数据,一天成交额约为一点五万亿美元,而全世界一年实物交易的总量仅是六万亿多一些,也就是说,外汇交易与实物交易,是四天等于一年!这是何等奇怪的比例,本来作为商品交易中间物的货币,它们自身的交易竟然成百倍于实物交易!显然,外汇交易早就超越了满足实物交易支付需求的范畴。它可能已经异化为寄生于实物生产上的大规模的世界性投机!

 

从东方到西方,一天二十四小时,当无数普通人从事着我们习以为常的生产和交换各种实物商品的劳动时,另有一小批精英,哗啦啦敲打着电脑的键盘,玩耍着与实物贸易若即若离的庞大的金钱游戏,他们与我们普通人的生存是什么关系?

 

我们不妨用日本作为观察物展开思考。日本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起步,渐渐创立所谓的经济神话,到九十年代,已经是庞然大物,世界第二经济大国,日本老百姓也突然感到自己富得走油,原因之一就是口袋里的钱大幅升值,从二百多日元换一美元,最高时达到八十来日元换一美元,整整翻了三倍,那种感觉让任何一国的民众都不免飘飘然。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访问北美,在饭店电梯里遇见高鼻子,对方的问候语便是:“日本人?”一来是中国人出去的还少,二来那时正是日本人满天飞的年头。你在东京换乘飞往美利坚的航班,有时会碰到成批的日本少男少女,趁学校放假到美国玩耍。据说,到美国买一点适宜的商品,飞机票的钱就大体赚回来了。请注意,我不是在夸耀日本人的富有,关键是他们到美国花钱,为什么还能赚回飞机票?合理的解释,按照货币的实际购买力,日元的升值是大大过头了,日本人的富有,部分是虚拟的。这种虚拟的升值有复杂的原因,但最终是被国际货币市场造就的。日本早就开放汇市,有如此便宜的美元换,何乐而不为?日本的男男女女,便宜地购进美元,再到美国换成商品,真是舒服透了。

 

上述观察说明,汇率的浮动,未必始终真实反映货币的价值,它的偏差造成的影响,也许大大超过实物贸易中的不正常现象。对它的纠偏过程,自然也是更为痛苦的经历。日元的价格,现在又回到一百三十多换一美元的水平,日本民众感觉财产缩水,开始要算计着花钱,甚至把前些年在美国买下的房地产又抛给老美,亦不足为奇了。

 

在将要离开“汇市的秘密”的时候,我还想提及一个公开的秘密,即美元在国际金融体系中的特殊地位与特殊利益。第二次世界大战末,为了协调各国的经济利益,特别是协调货币关系,召开了布雷顿森林会议。该会议虽然没有宣布放弃金本位,仅仅决定实行各国货币间的固定汇率,但是,当时老牌硬通货英镑已经衰退,各国的货币实际是与美元挂钩,美元再与黄金挂钩作为支撑,美元顺理成章变成权威的国际结算货币,成为各国货币的货币,也越来越多地取代黄金成为国库、企业、私人的储备。美元在全世界贸易中的地位,接近各国中央银行发行的货币在本国贸易中的地位,美国因此也就有了特殊的利益。这当然是由强大的美国经济作为后盾的。从一九七一年开始,美元与黄金的比价不再固定,美元的通用货币地位却丝毫未变,其拥有的铸币利益进一步凸现出来。当然,美国人仅仅从保护美元权威的角度出发,也不可能滥发货币。只是巨大的特殊利益无法回避。美国早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债务国,几万亿美元的各种债务,换了别的国家,绝对承受不起。但美国人有恃无恐,一方面自身实力庞大,另一方面既然全世界都把美元压箱底,不会向老美挤兑,那这几万亿债务对美国经济的压力,在目前也就近乎于数字符号而已。存在银行里的美元,美国人还要付利息,而世界各色人等手持的巨额现钞,连利息也替美国省了。当欧洲人想要挑战美元的特殊地位,抛出欧元体系的时候,美国人当然会产生“卧榻之侧,岂容酣睡”的想法。欧元问世后一路走低,由高于美元百分之十到低于美元百分之十几,跌了百分之二十以上,除了欧洲经济共同体自身不争气的原因之外,不排斥还有代表美国利益的人在刻意打压。

3

 

股票的秘密

 

股份公司是人类的巧妙设计,它有效地积聚起社会零碎、闲散资金,投入需要大量资本的生产或贸易企业,为现代大生产提供了资金前提。最早的股份公司,是英国人在四百五十年前创立的。那时英国在地球上春风得意,海上贸易称王称霸,工业革命亦领风气之先,由他们发明股份公司也顺理成章。英国人的第一家股份公司名字叫俄罗斯公司,它又并非专做俄国人的生意,倒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此公司向公众发行的股票只有二百四十份,每份二十五英镑,筹集资金六千英镑。按今天的标准,区区小数,当时却是巨款了,因为公司的主业是高风险高投入的海外贸易,是按“巨额资本”的标准筹资的。

 

英国人发明的股份公司,股票仅仅是领取红利的凭证,它还不是上市公司,即不能公开交易。上市交易股票的发明权,属于另一个海上霸王荷兰。在俄罗斯公司出现六十年之后,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公开交易。中国人对这个东印度公司不陌生,它是曾参与侵略中国台湾的罪人。我们在这里不讨论历史与政治问题,只分析股票的秘密,且将它搁置在一边。

 

人类的智慧,在上市交易的股票方面更充分体现出来。

 

社会商品交易的基本法则是等价交换,交易之后,社会财富搬动了位置,但财富的总量大体没变。这个一般规律在股票市场里受到挑战。股票上市可以溢价,二级市场的价格一般也大大超过资产净值。假设股民手中有十元钱,未上市的股票所代表的资产净值为一元钱,两者相加,总量是十一元。股票上市溢价为十元,股民用十元钱买了一股,钱到了上市公司,股票转移到股民手里,如果股票的交易价格维持在十元的水准,两者相加,财富总量变为二十元,好像有九元财富从天上掉了下来。股票市场吸引千百万人痴迷不悟地忙碌,其原始魅力就发源在此。这个现象绝非用“投机”或“泡沫”能简单说清楚,自有其特殊的秘密。

 

对此,我知道经济学家可以讲出严密而复杂的理论,让普通民众听得头皮发麻,我却愿意用自己的方法,通俗地给出一个答案。我们发现,股票交易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进行,在今天的股民和未来的股民之间,形成接力棒似的传递关系,未来的财富因此有可能预先“借”到今天来使用。上述假设里的股票,今天的净值是一元,按等价交换原则,它的交易价格应该在一元上下波动,但是,很多年以后,如果公司不断赢利发展积累,它的净值也许会大大超过十元。所以,今天的股民就用较高的价格向后面的股民销售,后面的还会卖给更后面的,通过层层接力棒传递,顺利地“借用”了未来的资金——总量多出来的九元便是如此从天上掉下来的。

 

一般有限公司是把今天的闲散资金集聚起来投入生产,其股份大体按资产价值发售,不溢价的居多。而上市交易的股份公司则奇妙得多,表面上它也是卖给当下的民众,然而,如上所述,由于交易具有水波式的传递能力,把它和遥远的未来投资者连接起来,所以溢价的交易具备理性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借用(或者透支)了明天资产升值代表的钱。因此,合理的溢价与恶性炒作间的分水岭,在于该公司成长的曲线和股票未来的市场价格趋势。


我们在本文的第一章分析了货币走向,担心短缺经济正演变为过剩经济,货币紧缩成为长久的现象,此刻,我们又看到,大量的上市公司在透支未来的投资,那么,我们不得不担心,哪里来更充分的消费资金与膨胀的生产力相匹配?可以联想的合理结论是,消费必须也有大量合法的透支,也是借用明天的钱来做文章。住房、汽车等大件商品,推行按揭正是已有的实例。从现实生活发现,这类消费透支还远远不够,远远赶不上投资方面的“透支”,需要经济学家们给以热切的关注。

 

由此,我们想到了热门话题:国有股减持。

 

国有股减持,有两个出发点,一是理顺股权结构,二是补充社会保障基金。目前已有的各种方案,实际操作难以做到多赢,要害在于都需要大量流通资金的支持,当社会资金并不充沛,消费资金趋于紧张的时候,很难获得普遍欢迎。我们设想的简单方案是,将大盘优质股(比如宝钢、武钢等)的国家股直接划到社保基金账户,社保基金既可以获得红利支付需求,也可以用它们向银行抵押贷款,以弥补目前社保基金的缺口。国家投入这些大公司的资金,本来是大家共同创造的,投入社保基金,无可非议,划拨时的价格也相对容易商量;它们又是优质资产,股价总的趋势应该向上,银行放账亦无后顾之忧,实际上是“合法”地透支了未来的钱用于扩大消费,特别是困难群体的生存消费,这样一来必然又促进生产,基本上实现社会多赢的局面。

 

4

衍生交易:皇帝的新衣?

 

在文章开始的时候,我写下了“皇帝的新衣”这个词儿。当时的指向很清楚,准备讥讽花样百出的金融衍生交易。在过去的几年里,特别当国际金融丑闻不断见诸报端,金融危机此伏彼起,我形成了某些相当偏激的见解。我佩服那些玄妙的交易形式,佩服创造此类交易的智慧,它们当然都是高智商的产物!在我看来,用战争掠夺财富,或者以压榨实现原始积累的年代正在远去,现代社会崇尚文明,新式富豪必须用文明的方法造就。金融界的精英们,无非为了用堂而皇之的理由,盘剥大众的财富,才炮制了种种神奇的衍生交易。比方说外汇期货、粮食期货、股指期货等等,冠冕堂皇的目的是套期保值,其实,普通投资者谁需要那玩意,仅仅为索罗斯之流提供强势武器,方便他们将市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有自己的判断逻辑:人类的生存,说到底,依赖于实物经济,而货币和证券之类,其本质意义是服务于实物经济的信用符号。股票买卖,与实物经济尚有密切联系,股票募集汇聚的资金大部分将流入生产和消费;但是,所谓的外汇期货、股指期货交易,已经远离社会生产部门,在符号与符号间折腾,在世界上造就庞大的游离于实物经济的资本,随时企图吞噬实物经济创造的财富,所以人们时时惊惧于过江龙似的国际游资。种种衍生交易,往往变成了金钱游戏,与轮盘赌顶多一步之遥了。当然,它比传统赌博需要更多的智慧和技巧,或者也更多地依赖于内幕甚至黑幕!在民间,早有这样的说法,股市造就百万富翁,期市造就亿万富翁,也是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人类社会一直在努力规范和约束自己的天性。人聪明地发明了足球、拳击之类的比赛,把源于原始部落的好战之勇圈到特定的场地中。人同样发明了和平追逐财富的赛事,如本文提及的种种交易,无论如何,它们比用战争掠夺财富要文明得多。然而,财富对人的魅力实在强大,一旦地平线上出现金钱的呼唤,就会引发潮水般的人流,投机往往是如此发生的。

 

我们在前面提及,最早的股票交易是由荷兰人发明的,最早的股票市场自然也是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其实,近代最早的疯狂的投机事件也属于荷兰人。不过,那倒不是典型的证券交易,而是美丽的花儿引发了失去理智的狂热。郁金香是生长于荷兰的天使,她的迷人的色彩今天已为中国人所熟悉。十七世纪初,也就是在第一个股票市场开张不久的时候,荷兰人突然遭遇了郁金香价格的大赌博,股票市场为郁金香的买卖所左右,聪明的荷兰人甚至采用了现代期货交易的手法,预先签约尚在地里发育中的球茎,花价在源源不断的投机资金注入的推动下,仿佛断线的风筝高升再高升,小小的花球的售价,最后几乎达到一辆新马车加两匹好马的水准。在那个年代,拥有新马车的人,其身价决不会低于今日拥有奔驰轿车的富人,可见花儿的炒作到了难以理喻的地步。

 

狂热竟然延续了一二个年头,使众多的荷兰人像坐过山车一般,蹿上暴富的天堂,又掉下破产的地狱。一旦价格理性下滑,回归它本身的价值,任何力量也挡不住。原先纸面上富得走油的荷兰人,一夜之间一贫如洗,乃至负债累累。我们还是不要讥笑荷兰人的幼稚,阅读此段历史时我苦涩地联想起,在郁金香投机三百五十余年之后,在中国北方的某城市,也爆发过花儿风潮,疯狂的君子兰,裹卷了多少聪明和迟钝的市民,那情形,我们都了解一二,与郁金香风波真是何等相似!

 

重新提起几百年之前的郁金香风波,因为我关注到其中的一个细节。那场闹剧能够延续如此长的时间,搞得如此火爆,真还靠了荷兰人的金融天分!他们的花儿买卖,其实已经引入了现代市场中最为复杂和风险的期货交易。人们在股票市场里买卖的郁金香,主要已经不是实物,而是未来的花儿,签约的当口,可能刚刚栽进土地。合约确立的是该郁金香成熟时的远期价格,其高低依据买卖双方的心理预期。在合约交割以前,它会多次转手,价格往往被市场的狂热情绪进一步推高。那时候还没有众多高智商的金融奇才,荷兰人缺乏深刻的理论作后盾,他们全凭了商人的直觉和习惯行事。这次幼稚的期货交易实践,清楚地说明,金融衍生交易品种,更加适宜于非理性的投机,更容易制造庞大的泡沫,甚至鼓动起难以控制的风险。

 

在一次会议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把我的观点直言不讳地告诉一位总裁,某期货交易所的总裁,不是有意冒犯,而是希望引发直率的讨论。在我看来,任何人都无法彻底逃脱自身地位与环境形成的束缚,也避免不了认识上的局限,站在不同立场上的双方的辩诘,有益于将问题引向深入。期货交易所的总裁修养很深,丝毫没有被我的发难激怒,慢慢合拢手上的文件夹,眼珠在镜片后冷静地看着我,让正午的太阳光在我脸庞上晃荡了许久,才悠悠地说:“我不反对期货交易容易引发泡沫的看法,但是,它有两面性,不能说全是虚拟经济。”我想学习总裁不动声色的修养,安静地听着,并且微微笑着,等待对方说出更鲜明的观点。总裁肯定猜出我的心思,无意与我这个金融业的外行纠缠,竟干脆地结束讨论,“这样吧,我先告诉你一个数字,供你参考:期货交易,据我这儿的统计,最后实物交割数是总交易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二十。假如你需要的话,我还会向你提供更详细的资料。”

 

我忽然失去了继续讨论的兴趣,我被对方聪明地击中了要害。实物交割的比例,听上去不高,但至少说明,它并没完全脱离实质经济。我想将金融衍生交易比作唬人的皇帝的新衣,大概是偏颇了。

 

高明的辩手,绝不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期货交易所的总裁,如果和我细细讨论泡沫问题,很难迅速将我击退。我至今坚持认为,期货之类的金融衍生交易,是经济泡沫的温床。他只是在一点上说服了我,因为有一定比例的实物交割量,那就并非完全虚拟的玩意,套期保值在发挥作用,将之比喻为子虚乌有的皇帝的新衣,肯定不合适。也许,说它是变戏法的魔术外套,更恰如其分。在那宽大的袖管和衣襟下,天晓得会掏出多少离奇的东西。

 

我记得一个聪明的学者,曾经用啤酒来说明经济泡沫。没有泡沫的啤酒,不好喝,但是,满杯泡沫的啤酒,同样不讨人喜欢。古人的中庸哲学,核心是讲一个度。在金融衍生交易方面,度是极其难估量的。因为它毕竟不像一只杯子一件衣服那么实在,毕竟是符号与符号的折腾,并且是一批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为了巨大的利益在折腾,他们到底会演出多少新鲜的闹剧,谁也没有把握!人类已经吃过许多苦头,狂热追逐财富的天性,又让人类常常忘记教训。且等着看明天的戏吧。

 

我打算停止关于金融的漫长的讨论。不再涉及同样属于金融范畴的保险、彩票等诸种问题。收尾之前,我仅仅还想提一下房地产方面的秘密。房地产是与金融密切相关的产业,当然,它并非直接从事金融游戏,用钢筋水泥造起的房子,结结实实,硬气得很,与靠拨弄数字为主的外汇炒卖、股指交易不是一回事。不过,史实摆在面前,金融繁荣也罢,金融危机也罢,全有房地产掺和在里面。给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联想。

 

前面说过,十几年前,日本经济牛气冲天的时刻,日本人富得走油,其中也有房地产的大功劳。我看到两份资料,一份说,当时东京房地产的总值,足够买下全美国的房地产,另一份认为,是全日本的房地产总值与美国的总值相当。我估计翻译上有一点偏差。大约是后一种比较可靠。美国的面积是日本国土的二十五倍,也就是说,当时日本的房地产,至少是当时日本地产的平均价格达到美国的二十五倍,无论如何好像是离谱了。那时,美国人到日本做生意,租用或者购买房地产,要比在本国支付高得多的费用,而日本人则正好相反。难怪日本人大举进入美国的房地产市场,连洛克菲勒中心这样的标志性建筑都掉进日本人的腰包。再用我国的台湾做例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台湾经济也处于迷惑人的巅峰,仅从一九八七年到一九八八年,台北房地产暴涨三倍。对一般市民来说,房地产是家里的主要资产,因此,市民的感觉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个人身价突然翻了三番,如此暴富的结果,既让市面一时间极其繁华,亦为后来的经济崩盘埋下了祸根。

 

房地产的秘密,不在房子,而在房子下面的土地。如果房子是可以随意搬动并与土地脱离关系的东西,它就像其他商品一样,在世界各地的价格大同小异。比方说,旅行者使用的野外帐篷,尽管也是住人的,但是因为与土地不牵连,就像一把伞一顶帽子,在世界市场上的价格具有可比性。然而,固定建筑和土地密不可分,问题显得复杂起来,用同样的钢筋水泥造同样规格的楼房,在大城市中心区域和偏远乡村,价差最大可达几十倍。

 

当一座城市的经济进入高速增长期,它同时变为吸引资本的聚宝盆。无数资金为追逐增长带来的高利润,蜂拥而入。办企业,开商店,都要购房置地,随之而来的新增劳力也需要住房,房地产价格的上涨不可避免。只要不是过分热炒,涨上去的房地产价格(其实是地产的价格)将长期维持在高位,这是由在特定范围内土地的稀缺和不可再生所产出的高额利益,也是城市能够迅速繁荣的秘密所在。城市的领导者要利用此点,同时控制过分炒作,使经济持续发展,才显得高明。土地的价格,与股票的价格,在不确定性上相类似,所谓经济的泡沫,正需要寄生在这种不确定的温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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