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逸飞的一面之交

    才华横溢的名画家陈逸飞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其时才五十九岁，可算是英年早逝。

    我初次知道他的名子是1972年，那是文革开始后的第一次全国美展，规模宏大，盛况空前。全国的美术工作者包括我们，都去北京参观美展。那时进京还得自治区开一纸“进京证明”才行，我们五十多人拿着这一张证明，光荣地进了京。

    中国美术馆中精品如海，多年没看到过这么密集的好画了，但陈逸飞、魏景山那巨幅油画《开路先锋》仍然从众精品中夺目而出，其昂扬前行的恢宏气势和青灰湿润的雨中色调给了我们以强烈震撼。

  

    1978年我们一行四人跟随和田美术界祖师爷“揣老张”又去看画展《十九世纪法国农村风景油画展》，这次北京去完了奔上海，专程瞻仰陈逸飞。其实陈逸飞比我们四人中最年轻的我还年轻两岁，但人家的画技是我们四人总和的平方！不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千里拜谒。我们真心热爱艺术，谁水平高谁就是老大！

    来到上海油雕室（油画雕塑创作工作室），陈逸飞正在里面画画，高高的个儿，浓眉，眼镜，年轻而普通得就像邻家小弟弟。见我们一行进来，“揣老张”说明来意，陈逸飞热情得不得了，歉和得满脸堆笑，赶紧领我们参观他的画作，请我们“批评指导”。

  

    他们一伙人正在创作那套著名的《黄河》组画，我首先看到的是严国基画的那幅《黄河船夫曲》，且不说那金黄色的惊涛骇浪，也不说那黧黑瘦健的船夫，只看那艘木船的船板，其颜料堆积之厚，简直如同雕塑，而船板之间的缝，其实就是用画刀在厚厚的油彩上刻出来的实在的缝，给人以极其真切的视觉冲击力。

    这种画法我从来没见过，堆这么厚的颜料我也没那么大的胆，以往或以后参观的欧洲古典和近代油画也从来没这么厚的堆积，这次可真叫我开了眼。我把那画看了又看，恨不能刻进眼睛里。

    然后我看到了陈逸飞正在画的《黄河颂》，又是另一番景像，正如洗星海那支同名歌曲，壮阔、舒缓的黄河一泄千里，大雁诗意地低飞在河谷山间，年轻战士站在长城垛口上，军装在夕阳中如银盔银甲，熠熠生辉……而第一印象正是这耀眼！极度眩目的耀眼！那战士被夕阳照得发光发亮，似乎同脚下的长城化为一体，白花花，亮闪闪，刺得人不敢睁眼看！

  

  

    我有点儿不明白，不就是我们常用的油画颜料吗？又不是萤光色，陈大师怎么就能通过色调对比，在画布上营造出太阳一般的光辉呢？落日映照下的景物确有这种幽暗背景下的明亮夺目，非大手笔无法画出！

　　最近在网上看到陈逸飞对这幅画当年的构思回忆，读来颇有深意：

    怎样把《黄河颂》的歌词琴声转化为视觉图像，陈逸飞曾动了一番脑筋，他后来回忆说：“《黄河颂》最初的构想，是画一个羊倌，扎着羊肚子头巾，扛着镢头，仰天高唱信天游，反复思量后，发觉这种表现方式几乎是在诠释《黄河大合唱》的歌词，便毅然舍弃。转而改成一个红军战士，站在山巅，笑傲山河，创作过程中，我把山顶明亮如炽的光感复还到画布上，渲染成一片耀眼的白茫，我在红军战士肩挎的步枪枪眼里，画了一小团红布，形同一朵盛开的鲜艳的小花，还在他的脚下，画上一行斜飞南行的大雁”。”“我自以为很美，既英雄又浪漫。”多年后，陈逸飞在国际艺术市场上功成名就，有记者问他“自认为最成功的作品是哪一幅”，陈逸飞想了想说：“如果说第一印象，最得意的作品应该还是《黄河颂》。”

    可惜的是，这幅他最得意的作品，当年居然因为不知什么原因不予展出，幸亏我们看到了正在创作中的原作！

    震撼之后，我看到地下堆满了石膏头像，大卫、伏尔泰、海盗、拉奥孔……，问陈逸飞：“你这些卖不卖？”陈赶紧答：“卖，卖，这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很标准的，不贵。”

    我挑了一个最小的，便于携带的“贝多芬切面像”，好像才两三块钱。”

  

    之后我们离开，陈逸飞一直把我们送出大门，灿烂的笑容留在我们身后。

    我在想，才华横溢的大师们几乎没几个不傲视群雄的，而这位全国技艺顶尖的画家竟能如此歉和，真不容易呀，我断定他日后必有大前途。

    果然，接下来几年，陈逸飞力作不断，斐声画坛。尤其那幅《占领总统府》令人刻骨铭心，他不像一般画家采用仰角，而是用了一个大俯视，从构图上就先声夺人，细部刻划实在过人，总统府顶部石块上的弹痕，就像从画布上凹了下去，能用手真的触摸到那样。

  

    又过了几年陈逸飞忽然从中国画坛消失，一打听原来去了美国，我们就不大再能见到他的画了。后来从网上见到，其雄浑画风为之一变，竟全成了精致的民国时代的上海小姐，抚琴，扶柳，赏花，听雨。或者外国乐手，拉琴，演奏。

  

  

  

    再过了许多年，忽然听说陈逸飞搞服装设计了，搞环境艺术设计了，再后来又改行拍电影了，搅得人眼花燎乱，闹不清瘦弱的陈逸飞身体内到底有多少种才华，从多少个不同的方向往外喷发！

    忽然，嘎崩儿一声，才华横溢的陈逸飞去世了！这怎么可能呢？那么有才华，那么年轻，正在事业的顶峰，为什么呢？

    最后才影影唬唬听说，他是在拍他的第二部电影《理发师》过程中，跟主角姜文发生冲突，活活给气死了！

  

    唉！你画儿画得那么好，拍那门子电影呢？就算导演瘾发作了，找谁演不好？偏找中国最当红最牛逼的姜文干嘛？姜文动不动演“北方土匪”，只有老谋子这样的北方导演，在姜文年轻的时候才能勉强降住他。他怎么能看得上你陈逸飞呢？

    陈逸飞一生都是在锦绣江南与奶油小生们打交道，温文尔雅，大家都承认尊重你的才华。即使你想拍电影，也应该拍点儿水乡故事，弄一帮上海鸭子，江浙男女，大家“君子动口不动手”地玩玩多好。

    姜文这帮北方演员，本来就看不上南方人，合不来。比如演刘罗锅的李葆田，一看跟他合作的王刚，以为是南方人，就不想搭理，后来知道是东北人这才合作愉快。

    再说，姜文是当今中国影帝加著名导演，正牌北影高才生，能看上你一个半路出家的业余导演？这俩人弄一块儿不出乱子才怪。陈逸飞以为他不管踏进任何一行，大家都拿他当大师呢，还想在姜文面前摆导演架子，姜文能吃他那一套？

    当然，我不知道详情，但一看这两人一个导一个演，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那北方大汉又蛮又横，歉和细致的江南秀才哪能受得了？

    网友们告诉我，陈先生不一定是直接“气死”的，还是因为拼命三郎，积劳成疾，可能生气只是个诱因，导致旧病乙肝爆发而殒命。我想也是，以陈先生那样高致的雅量，当不致“气死”，那不过是“娱记”的炒作罢了。正如有“曲有误，周郎顾”之称，气量高雅的周瑜，也决不会是被诸葛先生“三气”而死。

    陈逸飞死得太可惜了，只怪才华多得哪儿都盛不下，到处横流。唉，叹叹叹！

                2011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