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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建诚:《国富论》的翻译与传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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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4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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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   者:赖建诚
 来   源:RUC经济思想史,本文选自《经济思想史的趣味》2018年四月增订2版附录4。

摘  要

本文的中心命题,是透过严复(1854-1921)译案亚当史密斯(Adam Smith, 1729-90)的《原富》(或译为《国富论》,1776年初版),(1)来了解西洋经济学说在中文词汇与概念尚不足够的情况下,是用哪种词语和「思想方式」传入的?(2)从追求富强的角度来看,这本以提倡「自由放任」、「反重商主义」、「最小政府」为主旨的《国富论》,对清末的知识界和积弱的经济,产生了哪些影响与作用?先介绍史密斯的思想,以及《国富论》的主要内容,之后解说此书在其他非英语系国家有过哪些不同的译本,这些文化背景和条件各异的国家,对《国富论》所传达的思想,产生过哪些相当不同的反应。有了这项国际性的比较之后,才更能理解:2000年之前此书在中国只有四种译本,比起日本的14种和德国的十种,热烈度并不高。中国各界对此书的反应,相对于其他国家而言,最多也只能说是平淡无奇。

本文以现代经济学的眼光,来解析严复思想的经济面向。「严复现象」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很值得重新出发再深入的题材,新的研究角度很需要引入各项专业领域的分析工具,如政治学、社会学、法学、哲学、生物学。以严复和《原富》为分析对象,一因严复所译介的西方学说,对清末知识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二因《国富论》在经济思想史上有其绝对的开创性地位。这本名著在中国近代思想启蒙的阶段,透过「译文虽美,而义转歧」的节译和丰富的案语,不论从经济学史或思想史的角度来看,都有显著的意义。

在晚清最后的半世纪期间,有不少西洋经济学说对中国产生过影响。从个别人物的角度来看,严复与《国富论》的例子只是其中的一环。从经济路线的角度来看,除了自由主义,在同一时期传入的还有社会主义、保护主义、重农主义、重商主义。也就是说,本文所处理的题材,在一个大变动的时代里,在一个百家争鸣环境中,以现代较冷静的眼光来看,只不过是其中较亮丽的一朵而已,不必赋与过高或过广的评价。

作   者:赖建诚

Cheng-chung Lai (1996): “Translation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Journal of European Economic History, 25(2):467-500.

Cheng-chung Lai (1996): “Reception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The European Legacy, 1(7):2069-83.

一、

初期的介绍

晚清西学东渐的过程中,有不少著述提及史密斯和《国富论》。单以《万国公报》为例,就有不少地方提到史密斯,例如艾约瑟的〈富国养民策〉 (分16章 100节,第43-88册,1892年8月至1896年5月,页12992-16030)、卜舫济〈税敛要例〉(第67册,1894年8月,页14576-81)、马林与李玉书的两篇文章〈各家富国策辨〉(第121-2册,1899年2-3月,页18268起)、〈论地租归公之益〉(第125册,1899年6月,页18550起)。在此只选艾约瑟的例子,来看他如何介绍《国富论》,之后再看陈炽宣称重译此书的误解过程

1. 艾约瑟。

英国教士艾约瑟(Dr. Joseph Edkins)写作〈富国养民策〉的基本用意,是要以启蒙书的形式,向读者介绍西洋的富国养民之道(以经济政策面为主):「富国养民书,即论辨财之一门学术。余将于辨学启蒙书,剖白其学术学业之义,是书无劳多赘,止论解夫何者为财足矣。」(页12997)。这种启蒙书的基调,在页13876论「设立行会之暧昧」时再度表白:「此启蒙书篇幅无多,不能将设行会无益之情形,详细论讲。」从此文在各册连载时所占的篇幅来看,长者达7页(如首篇的页12992-8),短者不到1页(如页15774-5论「国家承办之利益」和页15824-5「论国家承办之各弊」)。下一个问题是:艾约瑟写这篇16章100节的长文,所根据的底本是哪一本或哪几本经济学著作?他未明说,我想有可能是从几本相关著作综述出来的。我找到三个地方直接引述史密斯的学说,分述如下。

他最先评述史密斯的地方,是在首篇导论(页12996):「英人亚当斯米所著有《富国探原书》,英国斯时兴盛,多由于研求其生财之学术致之也。缘其书能使人洞晓贸易应无过禁,工作应无定限之一应利益。书出至今足载,独惜人之不钦佩其良法,违忤其智谋而行,若等差谬者何其多也。」虽然他对史密斯如此赞许,但从全文16章的结构来看,又与《国富论》不一,例如「论分工」是史密斯的首章,而在艾约瑟的文内却是第26节。现在来看他在此节内,如何引用史密斯的观点。

「斯米曾如是云:铁匠打造铁钉,夙昔未尝习其业者,一日成造二百枚,且不甚嘉。曾经习其业者,一日可成造八百枚、千枚不等,自幼习熟其手艺者,一日中成造至二千三百枚亦可。此等譬喻无庸多增,凡余等所见极精工雅致之器用什物,均为费若许时日习熟此业之人造成者也。」(页13409)。艾约瑟所选的这段介绍,确是译自《国富论》首章首节内的一段(原文见Smith 1976:18),但并未抓到要点,没能展现出分工的特殊效果。我们只要对比严复的另一段译文,就可看出何以艾约瑟没选到论分工的要点:「不见夫业针者乎?使不习者一人而为之,穷日之力,幸成一针。欲为二十针焉,必不得也。今试分针之功,而使工各专其一事,…则一日之功,可得八万六千针,而或且过此数,此见实事者也。使以十八人为此,是人日四千八百针也。往者不分其功,则一人之力,虽至勤极敏,日不能二十针。今也分其功而为之,则四千针而裕如。然则以分功之故,而益人力二百倍有余也。治针如是,他制造可类推矣。吾故曰益力之事,首在分功。」(页6, 原文见Smith 1976:15)。艾约瑟若选介此段,效果必然更明显。

第二个例子,是第45节「亚当斯米论工价五则」(页13737-40)。《国富论》首篇第八章论劳动工资,查其写法,并无如艾约瑟所列举的工价五则,但基本的意思则类通。这第45节可能是他融会贯通之后,简化条列的结果。

第三个例子,是第16章「征税」内的第97节(页15960-2):「酌定税之数端要理」。他在此节的引言上说:「国家酌拟赋税,首先道及应遵之诸要理者,即亚当斯米(《泰西新史览要》作师米德雅堂)所创论而声明之者也。论诚至善,凡习富国养民学者,务宜拳拳服膺而弗失也。试为依次列下。」他列了四点「要理」,我们可以确定这四点是出自《国富论》第五篇第二章第二节「论赋税」的引言:(1)公平,(2)确定,(3)缴税的方便,(4)尽量轻税。艾约瑟把史密斯的原文(见Smith 1976:825-7),作忠实完整的译写。

2. 陈炽

陈炽(1855-1900)是江西瑞金县人,1889年任户部主事,1891年升为户部员外郎,1896年升为户部郎中,1900年卒于北京。他的生平、著作、译作都收录在《陈炽集》(北京:中华书局1997)

他在1896年12月25日第15期的《时务报》上,发表一篇译作〈重译富国策〉,之后在第16、19、23、25等四期上连载(重刊于《陈炽集》页274-95)。他在「叙」内说:「英人斯密德,着《富国策》一书,西国通人,珍之如拱璧。李提摩太译述《泰西新史》,推原英国富强之本,托始于是书。因忆十五年前,曾见总署同文馆所译《富国策》,词旨庸陋,平平焉无奇也。…旋假得西文《富国策》原文,与同文馆所译华文,彼此参校,始知原文闳肆博辨,文品在管墨之间,而译者弃菁英,存糟粕,名言精理,百无一存。…三十年来,徒以译者不工,上智通才,弃如敝屣,又何效法之足云!…」

从《陈炽集》页387-99的「陈炽年谱简编」,我看不出他有过机会学习英文。他是传统科举出身,28岁(1882)「秋,应乡试,中式第46名举人」,所以应该无机会通晓英文。我猜测他是与友人合译的,因为他在「叙」中说:「适有友人自南方来,熟精西国语言文字,下榻寓邸。退食之暇,晨夕剧谈,因及泰西各学。友人言欧美各国,以富强为本,权利为归,其得力实在《富国策》一书,阐明其理,而以格致各学辅之,遂以纵横四海。」

然而细看陈炽译文的目次,内分生财与用财两卷,卷一有7章,卷二有4章,这和《国富论》的篇幅与结构都不同。《陈炽集》的编者,在此项译文末附汪凤藻译法思德《富国策》的目录,内有三卷:卷一论生财,卷二论用财,卷三论交易;卷一内有7章,卷二内有9章,卷三内有10章。从这项对比可以看出几件事:(1)陈炽译本卷一与卷二的标题,和汪凤藻的译本相同;所以陈炽所见到的同文馆译本,很有可能就是汪的译本。(2)陈炽只译到卷二的一半(前四章),第三卷未译。(3)陈炽把原作者法思德(Henry Fawcett, 1833-84)的《富国策》,误以为史密斯才是原作者。法思德的原著是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 (1863),此书由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W. A. P. Martin)口译,汪凤藻笔述,1880年由同文馆出版,另有「益智书会」本,在日本排印。

简言之,陈炽完全弄错了《富国策》的作者,胡寄窗(1982:1614)的注文说得更尖锐:「对于陈炽来说,他更不可能理解(史密斯的)《国富论》与汪译《富国策》有何区别。」从上述的分析,我们大概可以说:在1902年严复出版《原富》之前,知识界大概已经知晓史密斯的名字,以及《国富论》这本名著的重要性。艾约瑟在1892年介绍了此书的某些片段,陈炽在1896年时还称赞「英人斯密德,着《富国策》一书,西国通人,珍之如拱璧。」只是没想到他完全认错了人和书。

二、

《原富》的诞生与修订

根据刘重焘 (1985) 和皮后锋 (2000) 的研究,严复在1896年10月到1901年1月30日之间译完《原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有严复翻译时所根据的《国富论》英文底本,以及严复手校《原富》的前两部。严复所用的英文本,是Thorold Rogers教授(1823-90)编校的版本,1880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印行(上下两册,初版1869,再版1880)。皮后锋列表详细说明,严复译此书的进度与校对过程。

《原富》首先是在1901-2年由上海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译书院出版(分8册),1931年由商务印书馆重排,加上断句,并附上书后的80页「原富译名表」:标示出人名、地名、专有名词的原文,并稍解说其背景与意义,但仍有多处是「未详」(如页2)。1931年的商务版称为《严译名著丛刊》共八种,台湾商务印书馆在1977年重印此丛刊,其中的《原富》是「人人文库」特506-8号,上中下三册共978页,我根据的就是这个版本。1981年北京商务印书馆重新发行这套丛刊,还是八种,重排之外还加上新式标点,也作了内文的校改,更方便的是,把原先放在书末的译名对照和注文移为脚注,方便查对。

以上是《原富》出版后的几项大变动,以下综述严复译此书的过程与心境。所根据的材料,是严复和吴汝纶之间的往来信函,以及他写给张元济的20封信(《严复集》页520-57,1559-66)。我的用意不是考据,纯是当作简要的背景解说。以下简介吴汝纶(1840-1903)和张元济(1866-1959)的生平,以及他们和严复的关系。

吴是安徽桐城人,同治四年进士,授内阁中书,任曾国藩、李鸿章幕僚,主编《李文忠公全集》(1905),著作见《桐城吴先生全书˙尺牍》(1904)。《天演论》和《原富》的序,都是严复敦请他作的(见《严复集》页520, 1545,以下页码皆同出处)。张元济字菊生,浙江海盐人,光绪18年进士,刑部主事。戊戌后去上海,先任南洋公学译书院院长,出版《原富》,后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日后是商务的长期领导者),由此可知严复著作与商务之间的关系(页524)。我先从严复给张元济的信函,来重构此书的译改过程,再从严复与吴汝纶的往返信函,补充说明严请吴写序的经过。

1. 译书

严给张元济的第二封信(1899年2月25日)说:「见所译者,乃亚丹斯密理财书,为之一年有余,中间多以他事间之,故尚未尽其半。若不如此,则一年可以蒇事。近立限年内必要完工,不知能无从人愿否?」(页527)同年7月3日他对张说:「弟暇时独以译书遣日,斯密《原富》已及半部,然已八九册,殆不下二十万余言也。刻已雇胥缮本,拟脱稿时令人重钞寄几下,但书多非可猝办耳。」(页532)可见进度不错。

在8月20日的信上说:「目下亚丹斯密《原富》一书,脱稿者固已过半。盖其书共分五卷,前三卷说体,卷帙较短;后二卷说用,卷帙略长。弟今翻者,已到第四卷矣。拙稿潦草胡涂,现已倩人缮清。…此书的系要书,留心时务、讲求经济者所不可不读。盖其中不仅于理财法例及财富情状开山立学,且于银号圜法及农工商诸政、西国成案多所征引。且欧亚互通以来一切商务情形皆多考列,后事之师,端在于此。又因其书所驳斥者多中吾国自古以来言利理财之家病痛,故复当日选译特取是书,非不知后来作者之愈精深完密也。」(页532-3)这段话显示进度已过半,唯清稿之事迟缓烦人。另一要点,是他解析此书的意义与重要性,很可以显示严对此书的见解。

同年(1899)10月9日的信说:「《原富》拙稿,刻接译十数册,而于原书仅乃过半工程,罢缓如此。鄙人于翻书尚为敏捷者,此稿开译已近三年,而所得不过如是,则甚矣此道之难为也。承许以两千金购稿,感谢至不可言。伏惟译书原非计利,即使计利而每册八十余金,亦为可估之善价,岂有不欢喜承命之理耶?」(页534)这封信除了谈进度,也表达他对稿酬的满意。

翌年(1900)2月2日的信再度说明进度,以及他对译书的感受:「《原富》稿经仲宣倩人分抄,蒇事者已尽前六卷,不日当由仆校勘一过奉上。其续抄之六七册,正在重加删润,日内当可发抄矣。刻已译者已尽甲乙丙丁四部,其从事者乃在部戊论国用赋税一书之约;若不以俗冗间之,则四月间当可卒业。但全文尽译之后,尚有序文、目录、例言及作者本传(拟加年表,不知来得及否)。又全书翻音不译义之字,须依来教,作一备检,方便来学。又因文字芜秽,每初脱稿时,常寄保阳,乞吴先生挚甫一为扬搉,往往往返需时。如此则译业虽毕,亦须两月许方能斟酌尽善。甚矣,一书之成之不易也。...近者吴丈挚甫亦谓海外计学无逾本书,以拙译为用笔精悍,独能发明奥赜之趣,光怪奇伟之气,决当逾久而不沉没,虽今人不知此书,而南方公学肯为印行,则将来盛行之嚆矢云;然而亦太自苦矣。已抄之稿,当交李君带南,抑仆于月底赴泸自携呈政,此番决不次且矣。」(页537-8)

同封信内对稿酬另有提议。除了议定的二千金,他希望日后出书时译者也能坐抽几分,口气是商量性的:「商印是书,鄙意似不以即图久远为得,盖恐其中尚当修改,改则所费不赀;果使他日盛行,则雕之以图久远可矣。公意以为何如?仆尚有鄙情奉商左右者,则以谓此稿既经公学贰千金购印,则成书后自为公学之产,销售利益应悉公学得之;但念译者颇费苦心,不知他日出售,能否于书价之中坐抽几分,以为著书者永远之利益。此于鄙人所关尚浅,而于后此译人所劝者大,亦郭隗千金市骨之意也。可则行之,否则置之,不必拘拘矣。」(页538)

过了一年,1901年4月25日的信说:「《原富》拙稿,未经交文报局寄南。顷得吕君止先生来书,始言经交敝同乡邓太守带去。盖君止入都时,木斋将此稿五册付之挚甫,而是时适邓入都,闻旁人言其人不久即将南归,君止遂属挚甫将稿检交此人,不图遂尔浮湛至今也。...一稿之烦如此,真令人生厌也。刻吴、卢两处均有信去,即今果尔浮沈,当另钞寄,不至中断矣。」(页540)可见书稿已完成,托人转交迟迟未达,甚是烦忧。同年六、七月间的另一封信(无日期),显示稿件安然,甚至「喜极欲涕」:「...则《原富》原稿五册由吴挚甫处已寄到。其稿所以迟迟者,缘始杨濂甫接盛丞电索,适挚父在幕,知其事,又适卢木斋在都,因嘱木斋迅往唐山取书到京,卢即照办;及书到京,由挚交濂甫嘱速寄泸,濂甫忘之,久阁,寻挚又得书,乃往濂处取回,而于晦若又取去,读久不还;四月初弟又以书向挚问浮沈,挚始于前月之望,向于斋头取寄津,此展转迟阁之实在情形也。顾浦珠赵璧究竟复还,安知非鬼物守护,转以迟寄而得无恙耶?走自怜心血,不禁对之喜极欲涕也。今保险寄去,兄知此意,书到勿忘早覆也。」(页541)真是一波三折。

同年(1901)8月6日的信,再度谈到出书后抽分的事:「...所言嗣后售卖《原富》一书,作定值百抽几,给予凭据,以为译人永远利益一节,未得还云,不知能否办到,殊深悬系。鄙知老兄相为之诚无微弗至,亦知此事定费大神代为地道,但以权有所属,或不得竟如台恉,此仆所以深为悬悬者也。夫平情而论,拙稿既售之后,于以后销售之利,原不应更有余思;而仆于此所不能忘情者:一、此书全稿数十万言,经五年之久而后告成。使泰西理财首出之书为东方人士所得讨论;而当时给价不过规元〔银〕二千两,为优为绌,自有定论。〔严在1899年10月9日的信上说「承许以两千金购稿,感谢至不可言」〕。二、旧总办何梅翁在日,于书价分沾利益,本有成言。三、于现刷二千部,业蒙台端雅意,以售值十成之二见分,是其事固已可行;而仆所请者,不过有一字据,以免以后人事变迁时多出一番唇舌,而非强其所必不可。」(页543)这封信长达两整页,主要是在力争抽分之事。以上所引只是其中一半要点,可见对此事关切之深。

同年(1901)9月2日的信,与《原富》相关者二事,一是抽分之事:「《原富》分利一节,有兄在彼,固当照分,所以欲得一据者,觊永远之利耳。然使其人不相见爱,则后来所卖,用以多报少诸伎俩,正可使所望皆虚,吾又乌从而禁之乎?不过念平生于牟利一途百无一当,此是劳心呕血之事,倘可受之无愧,且所求盖微,于施者又为惠而不费之事;若闻者犹以为过,则亦置之不足复道也。」(页545)从这段话看来,此事似乎尚无定论,出版社内部仍有争议。另一件是托吴汝纶写序:「《原富》之本传、译例均已脱稿,寄往保定多日,交挚甫斟酌,并乞其一序,至今未得回音,正在悬盼,顷拟信催,俟寄来即当奉上。渠前书颇言,欲见全书,始肯下笔;如五部均已刷印,即寄一二分见赐,以便转寄与此老,何如?」(页545)

 书稿之事大致底定。严在光绪27年「除夕前二」(1902年2月5日)说:「人来访我,言次必索《原富》。月初已将吴序寄将,想已接到;颇望此书早日出版,于开河时以二、三十部寄复,将以为禽犊之献也。」(页546)过了一个多月(正月卅),再催此事:「都门人士,每相见时,辄索《原富》,不知此书近已毕校刷行否?信来见告,以慰悬悬。最好有便人北上时,托其携带一二十部见与,其价值自当照算也。」(页551)同函中另谈一事:梁启超在《新民丛报》第一期,对《原富》的前两卷(在1901年已先出版)有所批评。严复说:「近见卓如《新民丛报》第一册,甚有意思;其论史学尤为石破天惊之作,为近世治此学者所不可不知。…《丛报》于拙作《原富》颇有微词,然甚佩其语;又于计学、名学诸名义皆不阿附,愿言者日久当自知吾说之无以易耳。其谓仆于文字刻意求古,亦未尽当;文无难易,惟其是,此语所当共知也。」(页551)

2. 写序

以下转谈严请吴写序的事。1898年3月20日,吴给严的信上只有一句话与此书相关:「斯密氏《计学》稿一册,敬读一过,望速成之,计学名义至雅训,又得实,吾无间然。」(页1562)过了五个月,吴的反应就明确多了:「惠书并新译斯密氏《计学》四册,一一读悉。斯密氏元书,理趣甚奥赜,思如芭蕉,智如涌泉,盖非一览所能得其深处。执事雄笔,真足状难显之情,又时时纠其违失,其言皆与时局痛下针砭,无空发之议,真济世之奇构。执事虚怀谦挹,懃懃下问,不自满假。某识浅,于计学尤为梼昧,无以叩测渊懿,徒以期待至厚,不敢过自疏外,谨就愚心所识一孔之明,记之书眉,以供采择。其甘苦得失,则惟作者自喻,非他人所能从旁附益也。」(页1562)

翌年(1899)3月11日吴说:「斯密氏此书,洵能穷极事理,…得我公雄笔为之,追幽凿险,抉摘奥赜,真足达难显之情,今世盖无能与我公上下追逐者也。谨力疾拜读一过,于此书深微,未敢云有少得,所妄加检校者,不过字句间眇小得失。又止一人之私见。徒以我公数数致书,属为勘校,不敢稍涉世俗,上负諈诿高谊。知无当于万一也。独恐不参谬见,反令公意不快尔。某近益老钝,手蹇眼滞,朝记暮忘,竟谆谆若八九十。心则久成废井,无可自力。」(页1563)吴的态度消极,严于3月18日再函谈此事。吴在4月3日的回信仍然推却:「得二月七日惠示,以校读尊着《计学》,往往妄贡疑议,诚知无当万一,乃来书反复齿及,若开之使继续妄言,诚谦挹不自满假之盛心,折节下问,以受尽言,然适形下走之盲陋不自量,益增惭恧。」(页1564)

此事至此都只有吴的信函可当左证,严致吴的信虽多,但留下来的只有三封,第二封(1900年元月29日)曾简要地谈及此书:「...《原富》拙稿,新者近又成四五册,惟文字则愈益芜蔓,殆有欲罢不能之意,以□□之雅,乃累先生念之,岂胜惶悚。...《原富》未译者尚余五分之一,不以作辍间之,夏间当可蒇事。而成书后,一序又非大笔莫谁属矣。先生其勿辞。」(页522-3)

 1901年6月4日吴的回信态度还是推却:「《原富》大稿,委令作序,不敢以不文辞。但下走老朽健忘,所读各册,已不能省记。此五册始终未一寓目,后稿更属茫然。精神不能笼罩全书,便觉无从措手,拟交白卷出场矣。」(页1566)严在同年秋再去一函(无日期),坚持再请:「数日前曾邮一书,并拙作《斯密亚丹学案》,想经霁照。昨有友赴保,托其带呈甲部两册,兹复呈上译例言十五条,敬求削政。此二件并序,皆南洋译局所待汇刻成书者,即望加墨赐寄,勿责促逼也。此序非先生莫能为者。惑者以拙著而有所触发,得蒙速藻,则尤幸矣!」(页524)此后无双方信函可说明此事的发展,但从《原富》得知,严的「译事例言」写于1901年9月,吴的序文作于1901年12月(页524)。一年多后(1903) 吴逝

3. 修订

1902年《原富》出版后,黄遵宪写信告知读后感(无日期,应在下半年):「本年五月获读《原富》,近日又得读《名学》,隽永渊雅,疑出北魏人手。于古人书求其可以比拟者,略如王仲任之《论衡》,而精深博则远胜之。...《新民丛报》以为文笔太高,非多读古书之人,殆难索解。公又以为不然。...至于《原富》之篇,或者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能使人人同喻,亦未可定。此则弟居于局外中立,未敢于三说者遽分左右袒矣。」(页1571-2)1903年元月7日夏曾佑写给严的信甚富趣味:「《原富》前日全书出版,昨已卖罄,然解者绝少,不过案头置一编以立懂于新学场也。即请着安。」(页1574)

严扬(1997:359, 364)告诉我们:「《原富》出版后数年,大概严复自认为译作中存在诸多缺陷,于是着手做大量的增删;惜只完成斯密·亚当传、译事例言、发凡、部甲的前六篇,按篇幅计,仅占全书的五分之一强,因而遗留下一份未完稿。…这份手稿没有标明年代,但由篇四第六段新增案语可以看出,严复所期待的支那国家银行,于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成立,名为大清银行。所以作此稿的年份,最迟不会超过1908年。…这份手稿写于南洋公学译书院出版的线装本《原富》一书之上,用朱笔书写。其内容包括三个方面:一、各篇文字的逐句圈点,删改译文二百余字。二、删去译事例言中“是译与《天演论》不同,下笔之顷,虽于全节文理,不能不融会贯通为之,然于辞义之间,无所颠倒附益。…”一段。篇四“验精杂难于审重轻,而所系亦重,故制币先有官印。…”和“泉币之等,其始皆即重以为名也。…”二段。篇五“论物有真值与市价异”全篇。三、新增案语二十七条。对原有的十一条案语中的七条做了删改,“案”字均改为“严复曰”。」

严复对译文的诸多删修,在严扬的文章中有详细的对比,其中大幅删去的有两处,一是篇四「论泉币之始」内的最后两大段,叙述英法等国的货币制度史,或许他认为中国读者的兴趣不大。二是篇五「论物有真值与市价异」,内容是「论物品的实质价格与名义价格或其劳动价格与货币价格」(周宪文1964年译本用语)。此篇内容多是经济学理的细部析述与争辩,严复在《原富》内对此篇的案语有八条,尤其是最后的一条最长(人人文库版,页44-6),有两整页。在这八条案语内,严复对此章的内容与史密斯的见解多有微词,所以在修订时,或许是考虑读者的需求,以及内容的抽象杂纷,才决定删除全篇。

在修订的过程中,严复增写27条案语,严扬(1997:361-4)把这些案语的位置和内容,作了完整的呈现,我们可以看到严复的补充见解。整体而言,在修订全书约5%的过程中,严复就做了这么大幅度的调整与增删,若他把全书修订完成并出版,那会是一项有趣的事。

三、

严复研究

单以中文出版的文献来说,研究严复的著作从20世纪初起,至今几乎从未断过。其中有一段较高潮的时期,那是大陆在1980-90年代,重新排印严复的著作(《严复集》五册),以及他的译作(北京商务印书馆),此外也有好几本严复的传记,以及三次以严复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黄克武1998a)。严复研究的层面相当庞广,有人论他的翻译,有人论他的各种思想,以下略述几项主要相关文献。

(1) 著作和译作。最重要的是《严复集》五册 (1986),内容以他的诗文、书信、案语、着译、日记为主。王栻与王佐良(1982)主编的《论严复与严译名著》,在页153-67大事年表内,以编年体表列他的主要活动,以及重要著作和译作的年份。牛仰山和孙鸿霓(1990)编的《严复研究资料》,在页464-97详列翻译作品和各种著述的不同版本与出版处,内容相当完整。黄克武(1998)第二章评论清末民初以来,学者对严译著作的讨论,是相当体系性与问题性的评述,很可以参阅;此外,他书后所附的参考书目也很完整。

(2) 研究资料。上列王栻与王佐良(1982)页168-71,附有东尔编辑的严复「研究论文索引」;牛仰山和孙鸿霓(1990)页503-17的「严复研究数据目录索引」,更是详细。简言之,1990年之前在大陆出版的严复研究文献,这两份索引大致都掌握到了。还有一项光盘数据库可查询:北京大学未名文化公司2000年元月发行《严复专集》,内容是「严复著述及研究文献全文光盘」,属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史‧著名学者光盘数据库」系列,依其所附说明:「该光盘收入严复先生一生著述及各类研究文献近1500余篇,约1000万字,并附有各时期照片资料。同时配备完善的检索系统,对所有文章可进行全文检索,同时还提供篇名、文章任意词、关键词、著者、涉及者、分类、文献出处、出版者等十几个方面,快速检索到每一篇文章,并随时打印。」在台湾发表的文献,可透过网络查索「中华民国期刊论文索引」。以「严复」作为篇名,在2000年12月可查得84篇。

(3) 经济见解。这类的论文并不多,在学术刊物上发表的论文有史全生(1978)、罗耀九(1978)、叶世昌(1980)、舒扬(1982)、曹旭华(1986)、陈文亮(1994)、俞政(1994, 1995)、张守军(1999)。周振甫(1936:42-5, 134-58, 173-97)曾经分项讨论严复的各种经济见解,但解说较不深入。有些经济思想史的教科书,例如赵靖和易梦虹(1980)也谈到这个问题。但最完整,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超过前述的,是侯厚吉和吴其敬(1983),他们以60页篇幅详说严复的经济言论。虽然我和他们所根据的资料大抵相同,但分析的角度与评论却相当不同,主要的一点是:基本上他们是从马克思经济学的观点来解说评论,而我是从新古典学派的角度来分析。读者若分别从这两个角度来解读,可以产生互补参照的功效。

(4) 严复与政治经济学。严复在译《国富论》之前,在何时有过哪些西洋政治经济学的训练或接触,否则他如何能在「译事例言」内畅谈此学门的流变与主要代表人物?手代木有儿(1994)的研究,清晰解说严复在中国的求学经过,以及1877年5月抵伦敦,后入Royal Naval Academy Greenwich学习海军,到1879年元月返国为止,这段期间的学习内容以及他对西洋的认识。从所列举的课程表来看(页175),海军学院的课程基本上是专业的:物理、化学、炮台图、海道图、海战史、铁甲船、炮弹学。严复在英国的时间不到两年,课业上的压力又大,他或许从当时的报章、刊物、听闻上,得知有史密斯这个人和这本名著,但恐怕当时并无暇深读,或许曾在校内图书馆翻阅过。

 我同意手代木的看法,说严复很有可能是回国后,才较深入接触西洋名著,原因之一是他回国后屡试不第,意懒之下自然会有这种心情转向。有一项间接的证据,是严复在《群学肄言》内说,他是在1881-2年间才读此书的:「不佞读此在光绪七八之交」(《严复集》1:126)。较直接的证据,是严复译《国富论》时所用的英文底本,现藏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刘重焘(1985:94)告诉我们说:原书「棕红色布面精装〔现已破损〕,上卷扉页右上角有严复英文铅笔签名并注Yen Fuh, Imperial Naval Academy, Tientsin, N. China. April 1892. 18/3/28.」(严复,帝国北洋水师学堂,华北天津。1892年4月。光绪18年3月28日)」。我们现在可以确知严复拥有此书的日期。

节录自《亚当史密斯与严复:《国富论》与中国》(2002)第1-2章。(注释及参考文献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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