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来自网络/ 一林冷月整理配图 2023-12-12
海上花园 作者/王文兴
我上学之前的童年并不快乐,我没有任何玩具,也没有玩伴,但是一件事始终留下愉悦的回忆,那就是,五岁那年,父亲常带我渡海到大伯家里玩。我们住在厦门港,大伯家在鼓浪屿,离厦门约半个小时的航程。
父亲总是牵着我的手步穿厦门的街路,到码头去乘船。我记得踏进船里以后,就看到洞一样的窗眼,窗外海水特别高,好像都和我的下额相齐,许多白色水鸟穿花飞行。船仓里人很多,——马达的声音相当嘈噪。我喜欢拖着父亲去看,在船尾部份的,机器房。那地方没有人,——谁也不愿意到那里去,——那里热得跟火炉里一样,声音也比船仓里听的吵几倍之多。
我们去的时间多在星期天的上午,到鼓浪屿后,走在清洁,鸟语花香,上柏油的,渐高的,上坡路上,就听见,传过来的,教堂的声音。路边花木扶疏之中,藏到的都是外国式楼屋别所。我也是在这一个地方,第一次,看见到外国人的。那是个,我还记得,修长,穿颜色非常鲜艳上衫,散步而过的,金头发的,外国男子。
到了我大伯家,大伯、大伯母、堂哥、堂嫂,都已经在门口等我们。大伯和父亲是同母兄弟,他们年龄上相差九岁,但是两人长的非常之像。凡见过他们的人都这么认为。我见到大伯时,他的头发已全白,所以,事实上,大伯大伯母在我心中相当于慈祥的祖父母,——因为我没见过我的祖父母。
他们先领我们在花园中喝茶,我记得这些喝茶的天日没有一天不是风和日丽,他们家的小白狗,小猫在绿草地上追逐,笼子里的金丝雀在一旁跳蹦。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大伯大伯母的房间,——因为那里有一架奇怪的钟。那是个玻璃罩瓶,里面坐个镀金的,机器都看得到的,时钟,底下边还有两陀金球球在旋转着。我走进伯父母的房间后,往往就对着这架钟,尤其钟的两颗金陀陀,望得入神。他们房中的大窗开向外面的大海,斯时但听到一波复一波的海潮声。
我们都要留到傍晚时分,天快黑了,才告辞回家。父亲和我,便在黑暗之中,坐着渡轮,望着厦门的万家灯火,航向归途。
三年前,我的堂哥从香港来,他说他来台的主要目的就是来看我父亲,因为大伯父已去世多年,他实在非常想念大伯父,他觉得父亲和大伯父十分相像,若能看到父亲,就仿佛看到他自己父亲那样。可是他的探访是个失望,因为父亲已经太老,耳朵听不见,只能含糊地和他晤对。我问堂哥,他记不记得鼓浪屿家中那一架玻璃金钟,他想了一想,说记得,他惊讶我怎么会记得这样清楚。
父亲在去年岁尾辞别人世。
这几个月,我常常和竺筠说起那一个有玻璃罩子的金钟的事,——竺筠以为,现在,我们不妨也出去买一个回来,看见过市面上,如今,正有不少像这样子的钟;我和她就到街上去找,可是,怎么找,我都没有看见到合适的,好像没有一座赶得上从前看到的那个。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
作者简介
王文兴(1939年9月24日-2023年9月27日),籍贯福建福州,台湾著名作家。1946年迁居台湾,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曾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从事创作研究,于1963年获得艺术硕士学位。1960年创办《现代文学》杂志,负责编辑事务。著有长篇小说《家变》《背海的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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