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大道又修路了。为配合东西通道和轨交14号线的合建工程，自浦东南路至歇浦路段将分段封闭施工，为期5年。一边是纾解交通痼疾的市政规划，另一边是邻近市民的怨怼与不解，围绕这条道路何日真正竣工的争论，10余年来，似乎从未停歇。
而从更长的时间线上来看，浦东大道的变迁，绝不止于“拉链马路”的概而言之。这条承袭浦东开发开放使命的通衢，见证了大量既成历史的重要节点，也掩藏了太多匆促的个人记忆。
既是样板城区的动脉，也有生命历程的延伸。时代翻篇，道路留存，转眼20年。
“门面”的意义
在我有限的人生里，浦东大道的两边，无论是车道、围栏、行道树，还是千篇一律的老式公房，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门面。
倒不是批评“形式主义”作祟。虽然在2001年APEC期间，因为外国元首的车队经过，对大道两边的公房确乎有过明确的管制；虽然每逢盛事，沿街房子也都要粉刷外墙；以及所谓的“平改坡”工程。但总体而言，浦东大道当日的鲜亮，除了宏观考量，也有一层奋发向上的意思在：在中国改革的试验田里，辟出一条充溢希望的光明大道。
（过去几年在浦东各老式小区陆续开展的平改坡工程。
自我出生之日，直到高考前搬家，18年的人生都在浦东大道沿街的公房里度过。在那个共用卫生间、很晚才装上独立浴室的家里，太多活动都要缘着浦东大道四散寻觅。彼时，浦东大道是一个出口，通向钱仓站的公共浴室，昌邑路上的幼儿园，位于崂山路的小学、电影院，以及更多遥远之地。
上世纪90年代浦东开发后，“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的俗语多少还为人遵奉，虽然明里不加点穿，逢年过节采买家用，总还是要往市百一店、新世界或者第一食品商店去。“朝圣”的枢纽，也是在浦东大道上。
似乎，浦东大道成了穿透“门面”，照进现实的第一缕阳光。
（浦东大道浦东南路路口）
可当时的左邻右舍并不都会去拥抱阳光。更多时候，他们摆出的是一种市井的姿态。譬如，在行道树上拉起晾衣绳，每有阳光就晒起被子。即令是阴天，绳子仍旧绑着树干，孩子伺机而动，拿起羽毛拍，就地作网，顺风野球，也是难忘的片断。
和“门面”相比，沿街公房的背面，又是另一番光景。不再是统一的公房，时而掺杂一些私宅，犬牙交错。90年代，很多老房子还保留着窄小的木质扶梯，斜顶的瓦片边上，偶尔开几扇“老虎窗”。房子与房子的间隙，多有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除却底楼住户搭出的天井，剩下的空地，就成了捉迷藏、跳橡皮筋以至奔跑嬉笑的最佳场所。这一切，离车马如龙的浦东大道，也不过20米的距离。
如果大城市的生与死也有阶段一说，当日的浦东大道或者就是转型期的样本。只是，身处其间，漫以为生活当如是。直到回望，才察觉递迁的意义所在。
和南京路、淮海路的差别在于，浦东大道左近的居民是时常要为可能的变化做准备的。在改革精神的统摄下，浦东大道近年来屡有修建传闻。此刻说是道路拓宽，下一刻又成了轨交进驻。相应地，坊间消息，也多是今次要动迁几幢楼，明天谁家又去哪里看房子。欢喜，或者空欢喜，团圆，或者小团圆，都是暗线，直到“门面”的明牌翻开，才知道是怎样的果实。
对很多家住浦东大道东方路的居民而言，多少次对乔迁的祈盼与唏嘘，终于在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契机前应验。微妙之处也在于，东西通道扩容，只需拆除沿街的一排公房。外套抖落了，破旧的内衣被迫露出真容。
而这一切，还只是式微的因由之一。
变迁的式微
从记事起一直到初中，我都会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去妈妈单位的公共浴室洗澡。沿着浦东大道，从近东方路，到源深路的上港八区，不过10分钟时间。聊几句学业近况，满眼的橙红色和扑鼻的鱼粉气味就瞬时涌来。洗完澡，我总跟随妈妈的脚步，走遍工厂每一个角落。装卸工、工具间、仓库高峻的铁门……都是成长中难忘的意象。
后来，靠近浦东南路这头，随着陆家嘴的兴起，原有的居民区、生活区大量搬离，更多金融机构落地生根。顺应当时的炒股热，退休或得闲的主妇，会将白天奉献给证券公司。而在离浦东大道不远的黄浦江沿岸，货轮的停靠频度也开始从烦嚣转向冷清。万吨轮绕开了黄浦江的核心一段，港务局也从可以子承父业的体面单位，沦为长辈口中的“效益不灵”。
（浦东南路上的证券大厦）
对多数家住浦东大道沿线的港务局家庭而言，职业景气的骤然坠落，也间接影响到生活轨迹。自那时起，更多人赶上了商品房的热潮，主动搬离。于是，连同踪影渐消的装卸货车，浦东大道的人迹也稍显稀薄。
另一重冲击，源自城市规划的更迭。新世纪以来，另一条同出陆家嘴的主干道——世纪大道通车了。顾名思义，顶着新世纪的名目，世纪大道的盛况可见一斑。虽然两条道路在体量、功能上相差无几，但世纪大道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引流的作用。原本专属浦东大道的车与人、店铺与单位， 也不得不直面冷清之虞。
（横空出世的世纪大道）
因为一切从新，世纪大道的两侧尽是商场、银行、办公楼、高档住宅小区。而身负历史的浦东大道，却甩不掉肩头老旧小区的包袱，寸土寸金的地界，也只能循序开发。这里，没有功过，却有实打实的无奈。或者应该这样说，浦东大道的消沉，是命运的一个转身，历史的一个部分。
故事的最后，浦东大道的商业开发渐趋弱化，交通属性进而凸显。为此，有了持续的修路和“立体交通网络”的蓝图。
无所谓悲喜，那只是个人的体会。之于城市，一条通衢的生命，或者注定是当下呈现。一旦错过，有没有下一次机会，答案也都将交还给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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