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傅佩荣解读老子

傅佩荣解读老子

 

《老子》前言一老子其人其书我们手边这一本《老子》,又名《道德经》。司马迁在《史记》写到它的作者时,是列在《老子韩非列传》中。以上简单的两句话,就可能引起不少误解。首先,《老子》又名《道德经》,但是内容与世人所谓的“仁义道德”完全无关,亦即所论并非伦理学的题材。以王弼(公元226—249年)所注的版本为例,《老子》分为上下两篇,先论“道,可道,非常道”,后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于是遂有《道经》(一至三十七章)与《德经》(三十八至八十一章)二篇,合称《道德经》。其次,《史记》卷六十三以“老子、韩非”并列为传,其实所述还包括庄子与申不害。韩非是法家代表,著作中有《解老》与《喻老》二篇,发挥老子的部分思想。司马迁认为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最后又总结说:“韩非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老子的思想当然比韩非深远,但是韩非“自认为”并且“使别人认为”他在推广老子的学说,以致老子的真面目反而模糊难辨。这不能不说是老子的不幸啊!关于《老子》一书的作者,亦即“老子”此人,司马迁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老子是周朝管理文书档案的官,学问与见解应该具有一定水平。根据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曾经向老子请教礼仪一事来看,老子应该是春秋时代的人,年龄比孔子稍长。孔子听了老子的一番训勉之后,对弟子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所谓“龙”描写他是“乘风云而上天”,并非年轻时孔子所能理解。老子眼见周朝衰颓,决定西出函谷关,准备隐居,守关的官员请他留下作品。“于是老子迺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事实上,老子是以《老子》一书而对后代产生重大影响,并且此书与老子的生平际遇并无密切关系。换言之,“老子为了什么”要比“老子是谁”更为重要。那么,老子为了什么呢?今日通行的是王弼注的版本,而王弼上距老子的年代也有七八百年,谁能担保这期间的传抄与刻印都没有问题呢?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的“汉墓”出土了一大批帛书,其中就有《老子》的帛书甲本与乙本。这两个版本大同小异,都是《道经》在后,并且没有分章。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村“战国楚墓”又出土了许多竹简,其中有三种《老子》的摘抄本,分为甲、乙、丙三组。摘抄本的字数只有通行本的三分之一,并且丙组中的文句较为接近帛书本与通行本。专家认为,甲组较为接近《老子》祖本,它的抄写年代距离老子逝世“可能”只有一百多年。换言之,目前所能抄到的断简残篇,离作者老子本人也有一百多年了。既然如此,我们在依据最新出土的资料修订《老子》通行本的同时,还是要把焦点置于老子学说的阐释上。在探讨老子学说时,会发现材料最多的是历代的注解与引申。从最早的庄子、韩非等人,经过河上公、王弼,甚至唐玄宗这位帝王以及宋朝的王安石、苏辙、朱熹等人,无不发表心得,增益老学。但是,《老子》似乎是一面镜子,人们总能借它照见自己的长相,而未必说得清楚它原来的用意是什么。老子是道家的创始者,他所谓的“道”,是指“真实”(更好说是“究竟真实”)而言,亦即要将人生依托在永恒不变的基础上,再由此观照人间,安排适当的言行方式。他在儒家之处,另外开辟了一条路,并且是更为宽广的路。奈何天下人却难以体认他的美意。他说:“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七十章)我们不妨欣然接受此一邀请与挑战,一起认真研读《老子》。

 

 

前言二

以智慧取胜的老子说:“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七十章)为什么老子认为自己的说法容易实践,但是天下人却没有办法了解,也没有办法实践呢?答案是:老子的智慧太高了。“智慧”其实无所谓高低,它像是一道门槛,只有跨过去与跨不过去的问题。一旦跨过去,就觉悟了,就豁然开朗,从此月白风清,无所滞碍,可以解脱自在,也可以逍遥自得。庄子的表现不正是如此吗?道家由老子开创,并由庄子发展,所形成的思想及影响可以同儒家分庭抗礼,在深度与广度上则更有过之,关于儒家与道家的差异,可以约为以下三点:

一、儒家以人为中心,强调人之社会性道家不以人为中心,重视人之自然性

二、儒家以无为至高存有,突显历史背景。道家以道为至高存有,展现宇宙视野。

三、儒家企盼天人合德,人须行善以求至善。道家向往与道合一,人需智慧以求解脱。

综合看来,这两大哲学系统的架构是相似的,都是肯定人生应该不断体现更高的价值。儒家的目标是“止于至善”,但是行善要靠政治、社会、教育各方面的条件配合,而天下治少乱多,即使像孔子一样“知其不可而为之”,依然难免于遗憾。道家采取釜底抽薪之计,突破人类中心的格局,从永恒的与无限的层面来观察,发现一切造作都是无谓的盲动与执著,不如点破而化解之,以无心的态度顺其自然。所谓“道” ,是指“究竟真实”而言,亦即万物的始源与归宿,万物的基础与动力来源。这样的道,当然超过人类认知的能力及表述的范围,所以说:“道,可道,非常道”(一章),又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五十六章)。既然如此,那么老子又是如何知道的?他凭借的是:“致虚极,守静笃”(十六章),意思是:追求“虚”,要达到极点;守住“静”,要完全确实。靠着虚与静,无异于排除感官与认知的分辨作用,化解欲望与行动的具体作为,然后再觉悟那由道而来的“永恒的与无限的层面”。依此观之,万物的变化不再使人困扰,万物的有限也不再使人遗憾。从体验“真实”出发,可以抵达“审美”之境,因为心灵敞开,无所不容,天下又岂有不可欣赏之人,又岂有难以欣赏之物?

 《老子》向来是一本难解的书,而其关键即在于“道”字。一方面,道是无所不在的,而“德”是万物“得之于道者” ,所以说“道生之,德畜之” (五十一章);另一方面,道又与万物截然不同,因为它“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二十五章)。这两种性质可以分别称为“内存性”与“超越性” ,亦即:道是既超越又内存的。掌握了这一点,才可以进而发挥老子的无为观与自然观。譬如,何以无为?因为,“无为而无不为” (三十

七章),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又如,何谓自然?“自然”即是自己如此,一切本来就会走上正途,合乎道的运作模式。

我在解读《老子》时主要的根据是自己研习中西哲学三十余年的心得。“哲学”的愿意是“爱好智慧”,因而对于老子的智慧,自有相契。当然,我参考了许多专家的研究成果。历代的注家姑且不论,当代的学者即包括了朱谦之、严灵峰、张舜徽、任继愈、陈鼓应、刘笑敢等先生。有关原文词句的修订,参考陈鼓应先生的研究为尤多,特此致谢。白话译文,求其通顺畅达;解读部分,专就关键概念加以解析,并且把《庄子》书中引述的语句也附录于后,以兹对照。

我在近年致力于解读儒家的经典著作,虽然辛苦但获益良多,并且更能深切体认固有文化之真、之善、之美。

 

上篇

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白话】

道,可以用言语表述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可以用名称界定的就不是恒久的名。名称未定之前,那是万物的起源;名称已定之后,那是万物的母体。因此,总是在消解欲望时,才可以看出起源的奥妙;总是在保存欲望时,才可看出母体的广大。起源与母体,这二者来自一处而名称不同,都可以称为神奇。神奇之中还有神奇,那是一切奥妙的由来。

【解读】

“道”是老子的核心概念,所代表的是“究竟真实”。人的言语所能表述的,都是相对真实,亦即充满变化的事物。因此,永恒的道是不可说的。不可说,甚至不可思议,但是却“非存在不可”,因为若无究竟真实,则这一切由何而来又往何而去,然后人生难免沦于幻象或梦境。老子揭示“道”的存在,是为了化解虚无主义,超越相对价值,使人的生命获得真正的安顿。

“名”是名称或概念,是言语及思想的基本单位。“名以指实”,名称是用来指涉真实之物的,其作用为符号或象征,因此有调整及改变的空间。针对永恒的道,人的思想可以觉悟恒久的名,但是一经界定落实,就成为相对的名。以下所论之“名”,皆指相对的名而言。“无名”与“有名”,在此是针对人的认识作用及过程而言。无名代表万物的始源,是思想无法企及的阶段;有名代表万物的母体。“母”字表示有母必有子,思想由此领悟了,万物如何配合名称一一呈现。在字句上,以“无名,万物之始”取代“无名,无地之始”,这是依帛书本《老子》而改;并且王弼的注也说:“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无欲”与“有欲”是针对人的意志欲求而言。许多学者认为老子不可能主张“有欲”,因而反对这种断句。事实上,“欲”随“知”而生,有正确的知,就有正确的欲。

所以老子赞成大国与小国“各得其所欲”(六十一章),而圣人“欲上民”“欲先民”、也都是好事(六十六章)。其次,帛书本与王弼注亦皆如此断句。然后,“以观其妙”与“以观其徼”,这里的两个“其”字,皆指万物而言,但分别指涉前面所说的“始”与“母”。人在“无欲”时,可以契合“无名”之境,进而观照始源的奥妙。人在“有欲”时,可以配合“有名”的状态,然后观照母体的广大无边。“徼”可以解为明白开显、空虚能受、归趋之处、所及边际等。“此两者”是指“始”与“母”,名虽不同而来源相同,亦即都来自神奇的“常名”。常名再往上推溯,亦即玄之又玄,则是作为众妙之门的“道”了。如此解读,则全章首尾呼应,层次井然。中间的“无名、有名”与“无欲、有欲”,是就人的认知与欲望而言。《老子》全书的后续各章依此充分发挥其理。本章断句,不以“无”“有”为专门术语,理由有二:

一、无与有是相互对立的概念,如“有无相生”、(二章)“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十一章);既然相互对立,就不能有先后的承启关系。

二、涉及先后承启的,只有一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但是有与无在此是指有形与无形而言,或指有名与无名而言。请参看相关部分的讨论。

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白话】

天下的人都知道怎么样是美,这样就有了丑;都知道怎么样算是善,这样就有了不善。所以,有与无互相产生,难与易互相形成,长与短互相衬托,高与低互相依存,音与声互相配合,前与后互相跟随。因此之故,圣人以无为的态度来处事,以不言的方法来教导。任由万物成长而不加以干涉,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养育万物而不仗恃己力,成就万物而不自居有功。正是因为不居功,所以功绩不会离开他。

【解读】

人间的价值判断是相对的。一方面,没有美就没有丑;另一方面,美之上还有更美,丑之下还有更丑,永远比不完。圣人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无所作为,缄默不语,让一切自行发展。

“圣人”是指领悟了“道”的统治者,可以体现“道”的作为。“万物”则包括人类社会在内,所以才有居功不居功的问题。如果不居功,则功绩“无从”离开他,并且不必担心“有功就有过”这种相对价值观的干扰。“有无相生”可以理解为:

一、在概念上,说“有”时,知道它不是“无”;说“无”时,知道它不是“有”;两者若是分立,则两者都将不知所云。

二、万物常在变化之中,所以现在“有”的,以前是“无”;现在“无”的,曾经是“有”;由将来看现在,亦复如此。换言之,有与无,在此并非西方哲学所谓的“存有”(Being)与“虚无”(Nothingness)。《庄子·应帝王》“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其意为:“明王治理时,功劳广被天下,却好像与自己无关;教化普施万物,而百姓不觉得有所依赖;拥有一切但不能描述,使万物可以自得而喜;立足于神妙不测的地位,遨游于虚空无有之境。”这段话生动描绘了“圣人”之治。

第三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

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白话】

不推崇杰出的人才,人民就不会竞争较量;不重视稀有的商品,人民就不会沦为盗贼;不展示可欲的事物,人民的心思就不会被扰乱。因此之故,圣人在治理人民时,要简化他们的心思,填饱他们的肚子,削弱他们的意志,强化他们的筋骨。总是要让人民没有知识也没有欲望,并且使明智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依循无为的原则,就没有治理不好的地方。

【解读】

有些学者认为本章鼓吹愚民政策。值得思考的是:愚民是手段还是目的?为了避免人民陷于“争、盗、乱”的困境,所以采取

看似愚民的手段,而目的则是无为以及无不治。当然,这样的手段是“虚拟的”,而这样的目的也只是空中楼阁。我们可以批评老子是过度的理想主义者,却不能说他主张愚民。“无知无欲”一语,提醒我们“有知有欲”,由此可能造成各种困扰。但是人岂能完全无知?因此问题在于:如何获得正确的知?若有正确之知,则必有正确之行。《老子》一书的宗旨,不就是想要启发我们何谓正确之知吗?“知者”一词在此译为“明知的人”,其意是指善用智巧或自作聪明之辈。这一类人并未悟“道”,因此所作所为难免治丝益棼。

第四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渊兮似万物之宗。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湛兮似或存。

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白话】

道,空虚而作用似乎没有极限。是那么渊深啊!像是万物的本源。它收敛锐气,排除纷杂,调和光芒,混同尘垢。是那么沉静啊!像是若有若无地存在着。我不知道它是由谁产生的,好像在上帝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解读】

本章对“道”的描述,用了“或、似、似或、象”这些疑似词。虽为疑似,但仍有迹可循,有助于我们理解“道”。亦即,经由“不盈”“万物之宗”“存”“帝之先”、可以觉察“道”的作用。

   “挫其锐”等四句,亦见于五十六章,用以说明人生的修养。可见老子的目的是希望人效法“道”的作为。

“象帝之先”有二解:一是“似帝之先”,而“帝”指“天帝”(三弼注)在“天帝”(合天与上帝而言,是古人所相信的造物者)之先,无物存在;所以“道”像上帝一样,也是最早存在的。不过,如此一来,道与上帝皆在最先,必须合而为一。然后,既已有道,就不再需要上帝了。二是主张道“好像在上帝之前”已经存在,因为上帝已是“有名”,不足以与道(原是无形无名)相提并论。事实上,老子提出“道”的用意之一,就是想以它取代古人所信的“天”或“上帝”,由此恢复其作为“至高存有”(亦即“究竟真实”)的“超越性”。有关“超越性”,请参看二十五章的讨论。

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白话】

天地没有任何偏爱,把万物当成刍狗,让它们自行荣枯。圣人没有任何偏爱,把百姓当成刍狗,让他们自行兴衰。天地之间,正像一个风箱啊!虽空虚却不至匮乏,一鼓动就源源不绝。议论太多,很快就会走投无路,还不如守住虚静的原则。

【解读】

“刍狗”是以草扎成的狗,为古人祭祀时的用品。当用之时,备受重视;已用之后,随即丢弃。《庄子·天运》有一段生动的描写:“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白话:”刍狗还没有用来祭祀时,装在竹筐里,盖着锦绣手巾,主祭者还要先斋戒再接送它。等到祭祀过后,路上行人踩踏它的头与背,捡草的人把它拿去当柴烧了。)天地对万物,圣人对百姓,不正是任其荣枯及兴衰吗?因此,“不仁”是指没有偏爱,或者“无心于行仁”。“橐龠”是古代冶铸铁器时,用以生风旺火的工具。里面虽是空的,但可鼓动气流;正如天地之间,万物流转,生生不息。“多言”(或作“多闻”,是因为使用心思,卖弄智巧。如此很快(数,速也)就会疲于奔命而陷入困境。“守中”即是守虚。

第六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白话】

虚谷之神不会死亡,可以称为神奇的生殖力。神奇的生殖力有个出口,可以称为天地的根源。它若隐若现好像存在,作用却是无穷无尽。

【解读】

“谷”:空虚开阔,无所不容。“谷神”:用以描写那使谷成为谷的力量,亦即“道”。在此,永恒的“道”展现了神奇的生殖力,由此化生天地。“道”作为天地万物的来源,但是并不随着天地万物而变化生灭。因此,“道”不是一般所谓的“存在”,而是“若存”;并且在作用上也异于天地万物,是无穷无尽的。老子的“道”特别强调化生天地与包容万物的这一面,值得稍作探讨。以思想背景而言,古人所信的“天”,具有五种角色及作用:一、主宰者,二、造生者,三、载得者,四、启示者,五、审判者。随着时代演进(如天子失德,礼坏乐崩)人们对天的信念逐渐改变。这其中,主宰之天仍有一定的影响力(如本书六十七章所谓的“天将救之,以慈卫之”;而造生与载行之)天沦为具象的自然之天(“天地”并称),启示之天与审判之天沦为固定的命运之天。孔子与老子都是危机时代的哲人,但是响应挑战的方式不同。孔子意图转“命运”为“使命”,借由“承礼启仁”,想要为人间安立新秩序。老子则以“道”代“天”,指出自然界并非只是生灭变化而终归虚无,因为还有一个“道”长存。如此,老子的“道”特别显示造生与载行的作用,也就不难理解了。并且,“道”与自然界“若即若离”的关系也就深具启发性了。有关孔子的思想诠释,请参看《傅佩荣解读论语》。

第七章

天长地久。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白话】

天延续着,地持久着。天地能够延续而持久的缘故,是因为它们不求自己的生存,所以能够持续生存下去。因此之故,圣人通居众人之后,结果反而站在众人之前,不在意自己的生命,结果反而保全了生命。不正是由于他没有私心吗?这样反而达成了

他的私心。

【解读】

“天长地久”,是针对万物一直在生灭变化而言。天地有如容器,万物在其间活动。相对于万物,天地是不变的;但是,就天地自身而论,却不可说是永恒的,所以有“天地尚不能久”(二十三章)一语。真正永恒的,只有“道”(参考二十五章的解读)。天地“不自生”,是说天地不为自己的生存打算,而让万物自行生灭,结果天地反而不受变化所困,可以长久生存下去。圣人是悟道之人,为何要效法天地呢?理由有二:

一、圣人是人间的统治者,面对的是百姓;他可以取“天地面对万物”的模拟关系,来作为自己的示范。

二、道是无形无象的,不像天地可以观察取法;天地不等于道,但却源自于道,足以提供圣人许多启示。圣人的“无私”表现于退让、不争、忘我、随顺上,但是由结果看起来却是十分积极的。

在此,“成其私”不是“无私”的目的,而是“无私”的自然结果。老子是以智能觉悟最深刻的因果关系,而不是提供处世的手段或谋略。此外,这些字句的主词是“圣人”,亦即代表了圣人的体验。

我们对于类似的说法,可以存思也可以效法,但未必可以搬来就用,更不必期望立即达成同样的效果。

第八章

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

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唯不争,故无尤。

【白话】

最高的善就像水一样。水善于帮助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停留在众人所厌恶的地方,所以很接近“道”。居处善于卑下,心思善于深沉,施与善于相爱,言谈善于检证,为政善于治理,处事善于生效,行动善于待时。正因为不与万物相争,所以不会引来责怪。

【解读】

本章认为“水”的性质与作用,“几于道”,值得我们省思。接着所说的,被称为“水之七善”。苏辙《道德真经注》的解说如下:

“避高趋下,未尝有所逆,善地也;空虚静默,深不可测,善渊也;利泽万物,施而不求报,善仁也;圆必旋,方户折,塞必止,决必流,善信也;洗涤群秽,平准高下,善治也;遇物赋形,而不留于一,善能也;冬凝春冰,涸溢不失节,善时也。有善而不免于人非者,以其争也。水唯不争,故兼七善而无尤。”老子书中,以水比喻之处还有三十二章、三十六章、六十一章、六十六章、七十八章。不过,水只是“几于道”,并不是等于“道”。譬如,水总是居于卑下之地,亦即“处众人之所恶”;而“道”对万物则是无所不容,既没有高低之别,也没有好恶的问题。

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白话】

累积到了满溢,不如及时停止。锤炼到了锐利,不能长久保持。金玉堆满家中,没有人能守住。富贵加上骄傲,自己招致祸患。成功了就退下,这才合乎天道。

【解读】

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住坏空;季节有春夏秋冬,国家有兴盛衰亡。明白此一原则,我们的处世态度就会谦虚退让,适可而止;然后功成身退,长保平安。关于“天之道”,在本书尚有多见,与本章类似的说法有:“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七十三章)“天之道,其犹张弓与?”,(七十七章)“天之道,利而不害”(八十一章)。在此,“天”代表自然界的能动力量(“地”则代表受动力量)。因此,“天”可以作为“天地”合称的自然界,而“天之道”即指“自然界的运作规则”。到了庄子,则明白以“天”代表自然界,请参考《傅佩荣解读庄子》,如《天地》《天道》《天运》各篇。由于“天”在古代原有崇高地位(如以“天子”指称帝王),亦即天扮演主宰者的角色。本书在谈到“天”时,仍未完全摆脱此一思想背景,所以会有“治人事天莫若啬”(五十九章)的说法。“事天”一词是最明确的证据。

第十章

载营魄抱一,

能无离乎?

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涤除玄鉴,能无疵乎?

爱国治民,能无为乎?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

长而不宰,是为玄德。

【白话】

精神形体配合,持守住道,能够不离开吗?随顺气息以追求柔和,能够像婴儿一样吗?涤除杂念而深入观照,能够没有瑕疵吗?爱护人民与治理国家,能够无所作为吗?天赋的感官在接触外物时,能够安静保守吗?明白各种状况之后,能够不用智巧吗?生长万物,养育万物。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养育万物而不仗恃己力,引导万物不加以控制,这就是神奇的德。

【解读】

“营魄”即是魂魄;“一”可以指魂魄合一的状态,也可以指道(究竟真实)。由于本章谈及“爱国治民”,可知是针对圣人(理想的统治者)而言,然后参考“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二十二章)一语,可知在此所指为“道”。老子常以“婴儿”为喻,描写悟道者保存了原始的淳朴状态。参考二十章、二十八章、五十五章。“玄览”一词,又写为“玄鉴”,其意相似,都是要以直觉的心智作深入的观照。“天门”:自然之门。以人而言,即是天赋的感官,由此可与外界接触。“玄德”:神奇的德,意思近似“至德”,用以描写“道”的作用,或圣人悟“道”的表现。“德”字与“得”相通,有予重意义:

在万物方面,是指“得之于道者”,所以在“道生之”之后,接着要说“德畜之”。在此可引申为一物的本性或禀赋。

   二、在道方面,“德”指“道”的作用或表现,所以有“道”为“体”“德”为“用”之说。“玄德”即就此意而说。“生有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一语,亦见于五十一章。《庄子·达生》亦以“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描写“至人之德”。

第十一章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白话】

车轮上的三十根木条,聚集在一个车轴中,有了轴心空虚之处,才有车的作用。糅合陶土做成器皿,有了中间空虚之处,才有器皿的作用。开凿门窗建造房屋,有了室内空虚之处,才有房室的作用。所以,“有”带给人便利,“无”发挥了它的作用。

【解读】

古代车轮由三十根木条辐辏于轴心所构成,轴心必须是空的,才能由横木穿过,接连两边的车轮,然后车辆才可以使用。本章有三个比喻:车、器、室。“有”是指有一物,可以增加生活上的便利;但是这种便利若要真正发挥用处,则必须靠“无”。“无”是指无一物,空虚而已。有与无互相配合,一物之功用才可彰显。老子借此提醒我们,不宜重有而轻无。在经验世界或现象世界,有与无是相对的,两者配合才可产生利用之效。以人而言,“无”代表了创造发明之可能性,亦即在“有”的基础上,不自限于既定的模式,发挥创意与想象,由此推展文化的进步。譬如,车、器、室三者,都是人类发明之物,即是例证。不过,老子的重点不只在文化进展,而更在个人生命的安顿,因此“无”的用意在于不执著于有,亦即“非有”,由此常保心灵的独立与自由。

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聋;

五味令人口爽;

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白话】

五种颜色让人眼花缭乱;五种音调让人听觉失灵;五种滋味让人口不辨味;纵情于狩猎作乐,让人内心狂乱;稀有的货品让人行为不轨。因此,圣人只求饱腹而不求目眩,所以摒弃物欲的诱惑,重视内在的满足。

【解读】

五色:青、赤、黄、白、黑。五音:宫、商、角、徵、羽。五味:酸、苦、甘、辛、咸。感官欲望如果超过限度,变成求乐反苦。至于“心发狂”与“行妨” ,更使人陷入困境,甚至会受到礼的约束与法的惩罚。圣人“为腹不为目” ,应配合三章“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并观,可知其对象为百姓。换言之,圣人明白此一道理后,采取适当的策略来治理百姓。老子“去彼取此” ,但是社会发展却显然背道而驰,成了“去此取彼”,然后人生的烦恼与痛苦层出不穷。其次,去与取之间,是否要以简单的二分法来互相排斥?透过教育而使人民懂得节制,是否可行?这些都是值得思索的问题。

 

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若惊?

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

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白话】

得宠与受辱都好像受到惊吓,重视大祸患如同重视身体。什么叫做得宠与受辱都好像受到惊吓?得宠是卑下的,获得它时好像受到惊吓。失去它时也好像受到惊吓,这就叫做得宠与受辱都好像受到惊吓。什么叫做重视大祸患如同重视身体?月所以有大 祸患,是因为我拥有这个身体,如果我没有这个身体,我还有什么祸患呢?所以重视身体超过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交付给他;爱惜身体超过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

【解读】

得宠与受辱看似相反,但都是由别人发动而让我来接受。宠辱由外而来,使我失去自主性,无法维持人格尊严,所以“若惊” 。

所谓“宠为下”,正是因为它非我所能控制,使我得失皆若惊。宠尚且如此,何况是辱?更何况宠与辱常有相关性。只有无宠无辱,才可长保平静安详。“贵大患若身”,因为身体是大祸患的来源。人有身体,由此产生无穷的欲望,要求各种物质享受以及世间的名利权位。这些东西的得与失,往往受制于外在条件,因而造成自己无尽的苦恼。在此,老子的建议是:与其等待大祸患降临,不如调整自己对身体的观念。对身体要“贵”要“爱”,其目的是要提醒与警惕自己不要陷于“大患”。如此才可以在治理天下时,以清静无为的态度,使百姓不致陷于大患。 “故贵以身为天下”一语,可参考《庄子·天地》“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 其意为:“所以,重视看身超过天下的人,就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珍惜自身超过天下的人,就可以把天下交付给他。”不过,庄子此语特别强调提:君子治理天下时的“无为”态度。

 

第十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

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其上不皦,

其下不昧。

绳绳兮不可名,

复归于无物。

是谓无状之状,

无物之象,

是谓惚恍。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白话】

看它却看不见,称它为“夷” ;

听它却听不到,称它为“希” ;

摸它却摸不到,称它为“微” ;

这三方面都无法穷究底细,所以 它是浑然一体的。

它外显的部分并不明亮,隐含的部分也不晦暗,绵绵不绝的样子无法为它定名,然后又回归于空无一物。这叫做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物体的形象,这叫做若有若无的惚恍。迎向它,看不见它的源头;跟随它,看不见它的后续。把握 早已存在的“道”,可以用来驾驭当前的一切。能够了解最早的开始,这叫做“道”的规律。

【解读】

本章所论,有关道体(或“道”的本身)。人的感觉对此无能为力,只好承认“道”是“混而为一”的。道是未分之整体,若隐若现;“不可名”是指不受理性思考能力的限制,最后只能以“无物”来描述。所谓“无物” ,是说“道”并非世间任何一物, 而不是说“道”是虚无的。 以“惚恍”形容“道” ,可参看二十一章。 “惚恍”是指若有若无,无状而又有状,无物却又有象。可知“道”并非虚无,而是无法加以描述。既不知它由何而来,也不知它往何而去。 “道”是“自古以固存”,在一切之前既已存在。

“以御今之有”一语,是老子的目标。人要如何面对、因应、处理当前一切具体事物?答案是“执古之道”,如此将不会执著于现象世界的得失与变化。至于“道纪” ,则可以使人由此明白“古始”。详情请参看二十五章。

 

第十五章

古之善为道者,

微妙玄通,

深不可识。

夫唯不可识,

故强为之容:

豫兮若冬涉川;

犹兮若畏四邻;

俨兮其若客;

涣兮其若凌释;

敦兮其若朴;

旷兮其若谷;

混兮其若浊。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

孰能安以动之徐生?

保此道者不欲盈。

 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白话】

古代善于行“道”的人,精微奥妙而神奇通达,深刻得难以理解。正因为难以理解,所以勉强来形容他:小心谨慎啊,有如冬天涉水过河;提高警觉啊,有如害怕邻国攻击;拘谨严肃啊,有如在外做客;自在随意啊,有如冰雪消融;淳厚实在啊,有如未经雕琢的木头;空旷开阔啊,有如幽静的山谷;混同一切啊,有如浑浊的河水。谁能在浑浊中安静下来,使它渐渐澄清?谁能在安定中活动起来,使它出现生机?持守这种“道”的人,不会要求圆满。正因为没有达到圆满,所以能够一直去旧存新。

【解读】

“古之善为道者”,在此语中,“道”又作“士” 。若参考类似语句(六十五章、六十八章),可知作“道”较为合适。并且,学者解说“士”时,多以“有道之士”或“行道之士”述之,可见仍以作“道”为宜。

本章由七个角度描写行道的人,大意不外乎戒慎恐惧、谦虚退让、随顺自然、和光同尘。即使在动静转换之际,也要“徐”而为之。这代表他充满生命力,可静可动,便一定要配合各种条件,以渐进方式达成,毫无勉强之处。“不欲盈” ,因为“盈必溢也” (王弼注),并且“盈则亏” 。若要不溢不亏,就须在尚未达到圆满之前,自认为已经有所缺失(有如旧物),然后重新引发生命力。

 

第十六章

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不知常,妄作凶。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白话】

追求“虚”,要达到极点;守住“静”,要完全确实。

万物蓬勃生长,我因此看出回归之理。一切事物变化纷纭,各自返回其根源。返回根源叫做寂静,寂静叫做回归本来状态,回归本来状态叫做常理,了解常理叫做启明。不了解常理,轻举妄动,就会招致凶险。了解常理才会包容一切,包容一切才会大公无私,大公无私才会普遍周全,普遍周全才会合乎自然,合乎自然才会与“道”同行,与“道”同行才会保持长久,终身免于危险。

【解读】

虚之后,能空能明;静之后,能安能观。由此可以看出万物的回归路线。了解此一常理,叫做启明。老子论“知” ,有三个层次。一是以知为“区分”,造成相对的价值观,随之产生欲望与争斗;二是以知为“避难”,采取预防措施,以免陷入不必要的困扰中;三是以知为“启明”,亦即了解“道”的运作规律,能虚能静,无私无我,顺其自然,全身保真。本章所论,为启明之知。“复命”:回归本来状态。老子谈“命”,当动词用的有“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五十一章),当名词用的即在此处。“命”对人而言,是指既定的条件、无可奈何的发展以及最后的结局。但是在此是对“物”(一切事物)而言,就指本来状态或最后归宿了。老子认为,本来状态无异于最后归宿,亦即“静”。一切都归于寂静,这是恒常的道理。老子善于从结局来看万物,显示了解脱及超越的智能。“明”(启明)是老子对人的最高期许,由此建立了道家的修行目标。

“天乃道”:合乎自然才会与道同行。何以如此?因为自然界的运作自成规律,不受人为因素所左右,显然更为接近本来的状态,因而也更能与道相契合。在此以“与道同行”一语来翻译“道”,则是因为底下接着说“道乃久” ,亦即可以行之久远,并且没身不殆。

第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

其次,亲而誉之;

其次,畏之;

其次,侮之。

信不足焉,

有不信焉。

悠兮其贵言。

功成事遂,

百姓皆谓:

我自然。

【白话】

最好的统治者,人民只知道有他的存在;次一等的,人民亲近他并且称赞他;再次一等的,人民害怕他;更次一等的,人民轻侮他。统治者的诚信不足,人民就不信任他。最好的统治者是那么悠闲啊,他很少发号施令。等到大功告成,百姓都认为:我

们是自己如此的。

【解读】

“下知有之”亦作“不知有之”,

如此则指“人民不知道有他的存在”,但是由“不知”难以一跃而至“亲而誉之”。其次,“百姓皆谓:我自然”一语,正是因为“知道有他的存在”,但不觉得受他统治。然后,统治者“贵言”而非“不言”,表示仍有统治之事实。最后,有些学者由此联想到“帝力于我何有哉”一语,正好证明人民“知道”有帝力存在,只是不觉得自己受其摆布而已。因此,原文作“下知有之”较宜。由“太上”之下,连续三个“其次”,所描述的是“每况愈下”。最理想的,是人民知道有统治者存在,但不觉得需要他来领导;第二等的,是统治者行仁政,人民“亲而誉之”;第三等的,是统治者使用政令刑罚,人民“畏之”;第四等的是统治者胡作非为、全无章法,人民“侮之”,然后可能是天下大乱。

“自然”一词,所指的是“自己如此”的状态,而不是一般人所说的“自然界”。古人谈起自然界,常以“天地”(侧重其广大

领域,如“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或“万物”(侧重其具体内容)来说。有时专以“天”字指称,则反映了古代思想演变的一项特色,请参考六章之解读。另外,老子本书谈及“自然”的,还有四处:二十三章、二十五章、五十一章、六十四章。

关于“百姓皆谓:我自然”一语,可参考《庄子·天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

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其意为:“大圣人治理天下时,用的方法是放任人民,使他们成就教化、改变风俗,完全消除他们的害人念头,而促成他们自得的志趣,就像是本性自动要这么做,而他们并不知道何以如此。”

 

    第十八章

大道废,

有仁义;

智慧出,有大伪;

六亲不和,有孝慈;

国家昏乱,有忠臣。

【白话】

大道毁坏之后,才有所谓的仁义;智巧聪明出现,才有严重的虚伪;家人之间失和,才有所谓的孝慈;国家陷于昏乱,才有所谓的忠臣。

【解读】

“大道”是指究竟真实及其运作规律而言,“废”是指被人们遗忘、背弃与毁坏。人们建立自己的一套价值观,以“仁义”来互相期许及标榜。但是,仁义的行为耗费心力而不易持久,并且由此衍生出的假仁假义与不仁不义,更将造成世间的困扰。老

子此说并不是为了批判或反对仁义,而是在陈述一个无可奈何的客观事实。以下各句亦有此意。“智慧”一词在此是指智巧聪明,

为了争奇斗艳而虚伪不实。现在我们使用“智慧”一词,则有肯定之义,如以哲学(Philosophy)为“爱好智慧”。在道家中,能体认“道”的要义,即是获得了启明的智慧。“六亲”是指父、子、兄(姐)、弟(妹)、夫、妻。由于六亲不和,才能分辨出谁是“孝慈”。若是没有不和之事,则根本不需要所谓的孝慈。忠臣的情况亦是如此。换言之,老子并不是责怪孝慈与忠臣,而是在叙述客观事实。王弼注特别提及:“鱼相忘于江湖,相忘之道失,则相濡之德生也。”原文出于《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其意为“泉水干涸了,几条鱼一起困在陆地上,互相吹气来湿润对方,互相吐沫来润泽对方。这实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记对方。“江湖”比拟大道,鱼当然希望在江湖中自在悠游,彼此相忘;但是,奈何“泉水干”涸”,连泉水都没有了,又奢谈什么江湖?

 

第十九章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绝仁弃义,民复孝慈;

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

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

【白话】

去除聪明与才智,人民可以获得百倍的好处;去除仁德与义行,人民可以恢复孝慈的天性;去除机巧与利益,盗贼就不会出现。这三方面是用来文饰的,不足以治理天下。所以要让人民有所依归:表现单纯,保持朴实,减少私心,降低欲望。

【解读】

老子书中,“圣人”一词出现三十二次,代表悟道的理想统治者。但是,“圣”字单独使用,或与“智”字并用时,则指“聪明” 而言。“绝圣弃智”之后,为什么“民利百倍”?因为人民不再需要学习与竞争,更不必勾心斗角,而可以活得自在快乐。“绝仁弃义”,因为仁义是相对的价值观,容易使人向外寻求肯定,而忘记了内在的天性。“民复孝慈”一语,表示人民原本就会实践孝慈。因此,“孝慈”有二解:一是“六亲不和” (十八章),才使我们“知道”何谓孝慈。二是我们本来就会“实践” 孝慈。这二者,一为认知,一为行动,其间并无矛盾之处。 “文” ,文饰,意指在出现困难之后,想办法解决。这三方面所说的是绝与弃,不但“不大可能”做到,并且过于消极。因此要让人民从具体可行的地方去努力,就是见素抱朴与少私寡欲。

关于“绝圣弃智”一语,可参考《庄子·胠箧》“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

 

第二十章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

美之与恶,相去若何?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荒兮,其未央哉!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

傫傫兮,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

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

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白话】

去除知识,就没有了烦恼。奉承与斥责,相差有多少?美丽与丑陋,差别又有多远?众人所畏惧的,我也不能不害怕。遥远啊,差距像是没有尽头!众人兴高采烈,有如参加丰盛筵席,有如春天登台远眺。唯独我淡泊啊,无动于衷,好像还不懂得嬉笑的婴儿,孤孤单单啊,好像无处可去。众人都绰绰有余,唯独我好像有所不足。我真是愚人的心思啊!混混沌沌啊!世人都炫耀 光彩,唯独我暗暗昧昧。世人都精明灵巧,唯独我昏昏沉沉。辽阔啊!好像天边大海;飘荡啊,好像无所栖息。众人都有所施展,唯独我顽固又闭塞。我所要的,就是与别人不同,重现那养育万物的母体。

【解读】

“绝学无忧”,因为有知就有欲。世人的知在于“区分”各种价值,但是这样的区分往往带来烦恼。本章的“我”,是指求道之人,在与众人相比之下,显得孤单、落寞、愚笨而顽固。表面看来,众人或俗人占尽一切优势,在世间如鱼得水;但是,他们脱离了“母体”,下场终究是一场空。“我欲独异于人”一语中的“欲”字,是据帛书甲、乙本及王弼注而加上的。由此可何老子并不反对“有欲”(参考第一章),只是这种“欲”必须加以正确的“知”为前提,然后所欲者是“贵食母”“食母”的“母”字,应指“道”而言。

 

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白话】

大德的表现,完全跟随着道。道这种东西,是恍恍惚惚的。惚惚恍恍啊,其中却有某种形象;恍恍惚惚啊,其中却有某种物体。深远暗昧啊,其中却有精微之气;精微之气极为实在,其中竟有可靠验证。从现在上溯到古代,它的名字不会落空。根据它可以观察万物的本源。我怎么知道万物的本源是什么样子呢?根据就在这里。

【解读】

“孔德”,大德。“德”有二解:一是万物由道所“获得”的存在条件,如本性、禀赋。二是万物依此而有的“表现”或样态。因此,“孔德”是由全面观照所见的万物表现。但是,对人而言,在“表现”方面有思考、判断及选择的可能性,也因而产生有德、无德的问题(参考三十八章)。本章对“道”的描写,看似恍恍惚惚(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样子),但是其中又“有象、有物、有精、有信”。由此可知,道不但不是虚无,反而是最真实的“存有”(Being),与一般的存有物(beings,亦即万物)是截然不同的。简单说来,道是究竟真实,不随着万物的变化生灭而有任何改变。感觉无法捕捉道,理智也无法认识“道” ,因为“道”是统合一切的整体,从不显示为客观对象。“其名不去” ,因为道一旦有了“道”的这个名称,虽然难以捉摸,但绝不会落空。不仅如此,根据这个名字,可以了解万物的本源(众甫,众父)。请参考二十五章。关于“惟恍惟惚”一语,可参考《庄子·天地》“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其意为:“看过去一片昏暗,听起来毫无声响。一片昏暗之中,只有他见到了光明;毫无声响之中,只有他听到了和音。所以,在无比深远之处,却有东西存在;在无比神妙之境,却有真实存在。

 

 第二十二章

曲则全,

枉则直,

洼则盈,

敝则新,

少则得,

多则惑。

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不自见,故明;

不自是,故彰;

不自伐,故有功;

不自矜,故能长。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白话】

弯曲才可保全,委屈才可伸展,低洼将可充满,敝旧将可更新,少取反而获得,多取反而迷惑。因此,圣人持守着“道”,来作为天下事物的准则。不局限于所见,所以看得明白;不以自己为对,所以真相彰显;不夸耀自己,所以才有功劳;不仗恃自己,所以才能领导。正因为不与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与他相争。古人所说的,“弯曲才可保全”这些话,怎么会是空话呢!真的能让人得到保全,善度一生。

【解读】

“曲则全”等六句,范围涵盖自然与人事,但由“多则惑”来看,应以人事为主。譬如刮风时,大树弯曲才可保全;下雨时,

地上凹洞将可满溢。移用到人间,则例证更多。“少则得” ,可以解为:因为少,所以还有成长空间;也可以解为:因为少,所以完全吸收消化,有如“念书在精不在多”“多则惑”,是因为无法理出头绪。“则”这个字,有辩证法上的正反互动之意,也有经验界的正反对立或相反相生之意,如“物极必反”。圣人所抱之“一” ,是指统一的整体,亦即由整体来看变化,则一切都是相对的,因此不必执著,更无所排斥。“一”是对“道”的一种描述。“抱一”亦见于十章。“不自见,故明” 。老子谈到“明”的还有“知常曰明” (十六章)“自知者明”、(三十三章)“见小曰明”、(五十二章)等处。以各种方式肯定“明” (启明之境),其意在于提醒我们觉悟智慧的重要。

 

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孰为此者?天地。

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

同于德;失者,同于失。

同于德者,道亦德之;

同于失者,道亦失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白话】

少说话,才合乎自己如此的状态。所以狂风不会持续吹一早上,暴雨不会持续下一整天。是谁造成这种现象呢?是天地。连天地的特殊运作都还不能持久,何况人呢?所以,积极求道的人,与道同行;修德的人,所认同的是有德;失德的人,所认同的是无德。认同有德的人,道也会获得他;认同无德的人,道也会失去他。统治者的诚信不足,人民就不信任他。

【解读】

“希言” ,少说话。以统治者而言,是少颁政令,让一切自己如此。如果统治者力求有为,就会像“飘风”“骤雨”一样,无法持久生效。类似的观点是“贵言” (十七章)。当然,最理想的是“不言” (二章)。“天地尚不能久” ,是就其特殊运作(如飘风、骤雨)而言,所以与“天长地久”(七章)并无矛盾。事实上,从“天长地久” 的角度来看,飘风、骤雨并未超出生

态平衡的范围。老子借此比喻统治者的有心造作必定归于失败。

“同于德者”以下四语,在王弼本是“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 。王弼注曰:

“言随其所行,同而应之” ,这似乎重复了前一句的意思,并且三者都是“乐得之” ,又有何“得失”之辨?因此,本文据帛书乙本改之。其次,“德”是指“万物得之于道者”“同于德者”是指顺着万物的本性与禀赋去行动。“同于失者”,则是倒行逆施,成了失德或无德,结局当然是自取败亡了。

 

第二十四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

自见者不明;

自是者不彰;

自伐者无功;

自矜者不长。

其在道也,曰:馀食赘形。

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白话】

踮起脚跟,无法站得久;跨步前进,无法走得远。局限于所见,就看不明白;以自己为对,就遮蔽真相;夸耀自己的人,没有功劳;仗恃自己的人,无法领导。从道的观点来看,这些可说是剩饭与赘瘤。人们都厌恶这样的作为,所以悟“道”的人不会如此。

【解读】

企者与跨者都是存着特定目的(立与行),因而有所作为,结果却适得其反。老子对于“顺其自然”的强调,亦由此可见。“自见者不明”等四语,与二十二章相互呼应。由道看来,“立、行、明、彰、功、长” ,是常态现象,只须排除刻意造作以及自我中心,就会一一达成。但是,这并不是容易的事,世间之人少有不画蛇添足、自寻烦恼者。“有道者”是指悟道的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有道者。在老子书中,“圣人”“吾”“我”、

都是指有道者而言,言行表现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看伐者无功”一语,亦见于《庄子·山木》“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

 

 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地母。

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白话】

有一个浑然一体的东西,在天地出现之前就存在了,寂静无声啊,空虚无形啊。它独立长存而不改变,循环运行而不止息,可以作为天下万物的母体。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勉强叫它做“道” ,再勉强命名为“大” 。它广大无边而周流不息,周流不息而伸展遥远,伸展遥远而返回本源。所以,“道”是大的,天是大的,地是大的,人也是大的。存在界有四种大,而人是其中之一。人所取法的是地,地所取法的是天,天所取法的是“道”“道”所取法的是自己如此的状态。

【解读】

本章是老子谈“道”的关键之作。“有物混成” ,意即“道”是一个混沌未分之整体。“先天地生” ,因为天地是已分的结果。道之先于天地,并非时间上的先后,因为天地之前无从计较时间久暂;而是逻辑上的先后,亦即天地非由自生,所以需要一“自生者”为其基础。“自生者”在西洋哲学中,称为“自因” (Causasui),而“自因”是上帝(God)或存有(Being)之首要条件。

此外其他一切皆为“他因”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一语表示:“道” 一、是绝对的“一” 不会因为任何缘故而变化,而这正是“超越界”(Transcendence)。内存界(或内在界)所指,为有形的基本界说。二、道是周行不殆,遍在一切之中的,亦即“道”不离内存界(Immanence)可见而充满变化的天地万物(自然界的一切);超越界所指,为自因而恒存的“道” 。若无“道”,则万物无从存在;若无万物,则“道”亦无由彰显。这就是“道”之既超越又内存的性格。“道”这个名称是勉强取的。中西哲人在面对超越界时,都有勉强取名的情况。因此,我们对于“存有”或“上帝”也不必过于执著于名相。“域中有四大” ,在此“域”不能指宇宙,因为宇宙是时间与空间所合成的整体,而“道”并非时空所能局限。或可能勉强译为“存在界” ,以与虚无区隔。其次,何以称为“四大”?因为由上文的“大”,经过逝、远、反这三个步骤,可知这是由“道” 而展现的四大领域。事实上,只有“道”是唯一的大。“人居其一”,是为了提醒人:不可因为生命短暂脆弱而失去信心,而应该由“人法地”,一步步提升,达成与“道”冥合的至高境界。

“人法地”,地指地利或具体自然环境;由“人法地”可以保障人的生存,并学习合宜的生活法则。

“地法天”是由人的观点,想要找到地的法则之缘由;天指天时或宇宙中的规律。

“天法道” 这也是由人的观点,向上追溯到天的依归,由此体悟了道(如不争、无为等)。

最后,“道法自然”“自然”是自己如此的状态,所以任何一物若是保存“自己如此的状态”,就是“与道同行”。

关于“有物混成”一语,可参考《庄子·天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其意为:

“在最起始的时候,只是‘无’存在,尚未出现‘有’也尚未出现“ 名”。这就是“一”的由来,混同为一而尚未具体形成。

 

第二十六章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

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

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

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白话】

重是轻的根本,静是动的主宰。因此君子整天行路,都不离开载物的车辆,虽然享受尊荣,却不会沉溺其中。为什么万乘大国的君主,还以轻率态度治理天下呢?轻举将会失去根本,妄动将会失去主宰。

【解读】

“重为轻根” ,重物可以承载轻物,若是头重脚轻,必然无法站稳。“静为躁君”,静止可以主导躁动,因为躁动无法持久,必然回归静止。“君子”一词,有作“圣人”者。

“辎重” :军中载运粮食装备的车。离开辎重,则无法远行,更不可能战胜。

“君子”若指卿大夫,“万乘之主”则是各国诸侯。“重”有厚重、稳重、沉着、谨慎之意。“静”有安静、静止、无为、超然之意。统治者有了权位之后,难免心浮气躁,轻举妄动,造成天下大乱。

 

第二十七章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

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

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

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

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白话】

善于行走的,不会留下痕迹;善于说话的,没有任何瑕疵;善于计算的,不必使用筹码;善于关闭的,不用栓锁别人也开不了;善于捆绑的,不用绳索别人也不能解。因此,圣人总是善于帮助人,所以没有被遗弃的人;总是善于使用物,所以没有被丢弃的物。这叫做保持启明状态。因此,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师,不善人是善人的借鉴。不尊重老师,不珍惜借鉴,即使再聪明的也

免不了陷于困惑。这是精微奥妙的道理。

【解读】

前面五善,可以经由熟能生巧或顺其自然来达成。只要无心于为,就会有出其不意的神奇效果。圣人是悟道者与行道者。既然一切皆源自于道,则天下岂有弃人与弃物?事实上,“弃”或“不弃”常是由人的眼光所下的判断,而人所见者既短浅有限又不够周延。“袭明”“袭”有承袭、含藏、保持之意。

“明”是人的启明状态,总与“道”有所关联。善人为“师” ,不善人为“资”,两者合称“师资”,正有互相学习、期许、珍惜之意。由于今日学问分类细密,在此为师者,在彼则为资,两者相互需要,而不必涉及善与不善。“虽智大迷”是我们应该自我警惕者。

 

第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

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智不割。

【白话】

知道雄强的好处,却守住雌柔的位置,这样可以作为天下的仆役。作为天下的仆役,就不会离开恒久的德,再由此回归婴儿的状态。知道光明的好处,却守住暗昧的位置,这样可以作为天下的山谷。作为天下的山谷,才可以满足恒久的德,再由此回归真朴的状态。真朴的状态分散为具体的器物,圣人依循这个原则,成为管理者与领导者,所以完善的政治是不去割裂的。

【解读】

本章文句在“知其白”与“守其辱”之间,或许有一小段,即“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其意为“守住黑暗的位置,作为天下的用具。作为天下的用具,恒久的德就不会偏差,再由此回归天穷的境界。知道荣耀的好处”。在此,“式”即“栻” ,为古人占卜用的器具;如此才可与“溪”“谷”之卑下含义并列。许多专家认为此一小段为衍文,取消亦不害文意。“溪”与“谷”所指涉的对象相同。

“溪”若作“溪”解,与“谷”意近;若作“奚”解,则指古代奴仆,如此亦合乎“守雌” 之意。“常德”,恒久的德,亦即由“道”所获得的本性与禀赋。由“常德不离”与“常德乃足”二语,可知我们处在“离”与“不足”的困境中。保持常德,就可以复归于“婴儿”或“朴”。婴儿代表纯真的原始状态,朴代表未加工的原木。“圣人用之 ,在此,“之”是指明白“朴散则为器”的道理,亦即治理时不去割裂,使万物可以返璞归真。《庄子·天下》有:“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

 

    第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

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白话】

想要治理天下而有所作为,我看他是不能达到目的了。天下是个神妙之物,对它不可以有为,不可以控制。有为就会落败,控制就会失去。所以,一切事物,有的前行,有的后随;有的性缓,有的性急;有的强壮,有的瘦弱;有的成功,有的失败。因此,圣人要去除极端,去除奢侈,去除过度。

【解读】

“天下神器”“天下”是指人间所构成的整体,如果统治者有心治理,那么结局一定难以周全,不是顾此失彼,就日无法久安。“物”是一切事物,在此特别指涉“人”的世界。世间一切各有其特色,在参差不齐中保持了整体的均衡,此即“神器”之妙用。因此,最须戒惕的是“人为造作”。如果因而扰乱了自然秩序,则奖天下大乱。圣人的“三去”,只是想要回复自然状态而已。

第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善者果而已,不以取强。

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白话】

用“道”来辅佐国君的人,不会靠兵力在天下逞强。打仗这种事总会得到报应。军队所过之处,长满了荆棘。大战之后,必定出现荒年。善于用兵的人,只求达成目的,而不靠兵力来逞强。达成目的的却不自负,达成目的却不夸耀,达成目的却不骄傲,达成目的却出于不得已,达成目的却不逞强。事物壮大了,就会趋于衰老,这就叫做不合乎道。不合乎道,很快就会消逝。

【解读】

本章背景为国与国之间的势力消长。诉诸武力与战争,是下下之策。“其事好还”的例证,古今皆有。如果“不得已” (无可奈何),就求“果” (以武力保存现状,以便继续生存),达成目的就够了,千万不可逞强。“果而勿矜”等五语,皆为戒惕。但是世间战胜之国如何可能做到?即使是体育竞赛获胜,也常见到得意忘形,以致乐极生悲的例子。

“物壮则老”有两种情况:一是自然产生的,有如生老病死是人生之路;二是在世间争胜时的表现,难免盛极而衰。以上二者皆为客观事实。

所谓“不道” ,则有评价之意,亦即不合乎道。关键在于:

是否有意或刻意去争胜,并且在成功之后,念念不忘,到处炫耀?

第三十一章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

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白话】

武力是不吉利的东西,人们都厌恶它,所以悟道的人不接纳它。君子平时重视左方,使用武力时就重视右方。武力是不吉利的东西,不是君子的工具,如果不得已要使用它,最好淡然处之。胜利了不要得意,如果得意,就是喜欢杀人。喜欢杀人的人,就不可能在天下得到成功。吉庆的事以左方为上,凶丧的事以右方为上。

副将军站在左边,上将军站在右边。这是说,作战要依丧礼来处置。杀人众多,要以悲哀的心情来看待,战胜要依丧礼来处置。

【解读】

本章代表老子的反战思想。战争对人类的威胁是无可比拟的,因此哲人智士大都是反战的;但是,像老子一样,把战胜当成丧礼的,则极为罕见。“贵左、贵右”之说,大概源于古代认为“左阳右阴” ,阳主生而阴主杀,因此战争、凶事、主持战争的上将军都居右。这一说法涉及古代礼仪,不易深究。

 

 

第三十二章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白话】

“道”永远是无名的,处于真朴的状态。虽然细微,天下没有人能够收服它。侯三如果能守住它,万物将会自动归附。天地之间阴阳之气相合,就降下甘露;人民不需要靠君王的命令,就自动均衡。万物开始出现,就有了名称;名称既已产生,就会知道适可而止;知道适可而止,就可以避免危险。以道在天下情况来说,就像江海为河川所归。

【解读】

道之无名,在一章曾经谈过。

“朴”为真朴状态,由于无名未形,可用细微之“小”“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朴为未分之物,可称之为至小)来描述。“天地相合”一语,表示万物自己如此运作。推及人间,也会自己保持均衡。“始制有名”是为了响应“道常无名”一语,有如一章所云:“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至于“知止” ,则有劝人各依其名,各安其分的意味。要由“区分之知”走向“避难之知” (参考十六章之解读)

 

第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白话】

了解别人的是聪明,了解自己的是启明。胜过别人的是有力,胜过自己的是坚强。知道满足的是富有,坚持力行的是有志。不

离开根据地的才会持久,死了而不消失的才算长寿。

【解读】

关于“明” ,有“知常” (十六章)“不自见”、(二十二章)“见小”、(五十二章)等,都是指“启明”而言,表示它不是一般的聪明才智,而是化解执著之后,走向悟道境界的启明。老子的“知” ,除了强调区分与避难之外,目标即是此一启明。

“自胜者强” ,因为真正的强者是可以自我做主的人。依此而论,世间未必人人有力,但是人人皆可以成为强者。老子对人的期许虽然容易达成,但无疑是均等的。“强行者”是指“勤而行之” (四十一章)的人,亦即坚持力行,也可以说是勉强而行。真正的志向在于追求悟“道”,除了强行别无捷径。

“不失其所”的“所”,是指本性与禀赋而言,亦即只有守住“德” ,才有可能持久。至于“死而不亡” ,则有二解:一是精神长存,足供后人景仰效法;二是回归道体,则将永是不是消逝。人若未能悟“道” ,则身死如灯灭,因为真正恒存的只有“道”。

 

第三十四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

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

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

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白话】

大道像泛滥的河水啊,周流在左右。万物靠它生存而它不干涉;成就一切而不居功,养育万物而不加以主宰,它永远保持无欲状态,可以说是小;万物都来归附,它也不加以主宰,可以说是大。由于它从不自以为大,所以能够成就它的大。

【解读】

“泛”之一字,描写“道”像洪水,流遍

各处,分不清在左在右。这正是“周行而不殆” (二十五章)的生动引申。道对万物“不辞、不有、不为主”,因为“道”除了具备“内存性”,还有“超越性”的一面,既不能也不必介入万物的具体形态。“常无欲”三字,专家认为是衍文,但帛书甲、乙本皆有“恒无欲也” 。何以名之为“小”?因为“无欲”有如“至小无内”,不能也不必容下任何东西。何以名之为“大”?因为万物归附而它却若无其事,好像有无限的容量(“至大无外”。)

 

第三十五章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乐与饵,过客止。

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白话】

守住最大的形象,天下人都来归附。都来归附而不互相伤害,就安乐太平到极点。乐声与美食,会让过客留步。而“道”如果说出口来,却淡得没有味道,看它却看不见,听它却听不到,用它却用不完。

【解读】

“大象”,老子多次以“象”形容“道”的状态,如“其中有象” (二十一章)“无物之象”,(十四章)“大象无形”,(四十一章)等。“象”即是“像” ,可译为“形象”“大象”用来描述道,代表道被人观察到的一面。大象无所不容,所以“天下往”。与“乐与饵”相比,道是淡而无味的,最平常的即是“道” 。针对人的视与听,它是无形无声的大象,但是“用之不足既”才

是重点所在。世间的礼乐教化(乐)与物质部享受(饵),不但有时而穷,并且常有后遗症。

 

第三十六章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

将欲弱之,必故强之;

将欲废之,必故兴之;

将欲取之,必故与之。

是谓微明。

柔弱胜刚强。

鱼不可脱于渊,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白话】

将要收敛它,必须暂且扩张它;将要削弱它,必须暂且强化它;将要废弃它,必须暂且抬举它;将要夺取它,必须暂且给予它。这叫做微妙的启明。柔弱胜过刚强。鱼不可以离开深渊,国家的有利武器不可以向人炫耀。

【解读】

本章前四句看似有些权谋,事实上呢?这些更可能是长期观察世间现象的心得描述。由物极必反、势盛则衰的角度看来,或者从超越时空的眼光看来,柔弱与刚强不是像钟摆的两端轮流上阵吗?奈何世人只见其一。因此能由柔弱一面去理解的,称为微妙的启明。“柔弱胜刚强” ,何以算是启明?因为世人在表面上只看到刚强胜柔弱,而不知柔弱之可长可久,安全无虞。“鱼不可脱于渊”,鱼比喻统治者,“渊”比喻使鱼得活之水,亦即至为柔弱的状态。“国之利器” ,是指上述微明所代表的智慧。为何“不可以示人”?因为一般人缺乏微明,将会把它当成权谋,借此达成个人偏差的欲望,而完全背离了老子立说的原意。

 

第三十七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

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

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

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白话】

“道”总是无所作为,但是又没有东西不是出于它的作为。侯王如果能持守它,万物将会自行化生。万物化生而有人想要有所作为时,我就用无名的真朴状态来安定他。无名的真朴状态,也就是要使人不起欲望。不起欲望而趋于静止,天下将会自己稳

定。

【解读】

“无为而无不为”一语,是对道的作用之标准描述,道是无为的,因为它不存任何目的要完成,也没有任何潜能要实现;道又是无不为的。因为任何事物或状态,如果违背道的规律,就根本无法存在。换言之,“无为”源自道的“超越性” ,而“无不为” 则出于道的“内存性”。

   “化而欲作”的“欲”字,应是动词(想要),而主词省略的是“有人”;如此才可接着说“吾将镇之” ,亦即作为“镇”的受词“之”。理由很简单:万物中,只有“人”可能产生特定的“欲” ,想要有所作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需要镇以无名之朴。

 

下篇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

下德无为而有以为。

上仁为之而无以为;

上义为之而有以为。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

处其实,不居其华。

故去彼取此。

【白话】

推崇禀赋的人不刻意修德,所以保存了禀赋;贬抑禀赋的人不忽略修德,所以失去了禀赋。推崇禀赋的人无所作为,并且不存任何目的;推崇行仁的人有所作为,但是不存任何目的;推崇行义的人有所作为,并且存着特定目的。推崇行礼的人有所作为

而得不到响应,就举起手臂强迫别人顺从。所以,失去了道,才要讲求禀赋(德);失去了禀赋,才要讲求仁;失去了仁,才要讲求义;失去了义,才要讲求礼。礼的出现,是忠信沦于浅薄,也是大乱的祸首。从前的有识之士,把握“道”的浮华外表,其实正是愚昧的开始。因此,大丈夫立身淳厚而不居于浅薄,存心实在而不陷于浮华。所以要舍弃后者而采取前者。

【解读】

“德”指禀赋或本性;“上”与“下”若作形容词,则指上等与下等,但是人的禀赋如何分上下?因此,应以“上、下”为动词,所指为“推崇、贬抑”“上仁、上义、上礼”皆依此而解。譬如,“上仁”即是“上仁者” (推崇行仁之人)。此外,由“失道而后德”一语,亦可知此一每况愈下的过程,恰与人的选择有关。“前识者” ,所“识”的正是“礼” ,亦即以为礼可以安定人间,结果却是“愚之始” 。然后,“大丈夫”一词是指立志要悟道的人。

本章依专家之见,把王弼本的“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底下的“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去掉。否则原文义理难以顺适。并且,帛书甲、乙本皆无此句。《庄子·知北游》“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

 

 第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

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

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

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其致之也,谓:天无以清,将恐裂;

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

谷无以盈,将恐竭;

万物无以生,将恐灭;

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

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

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

故致誉无誉。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白话】

从前取行整合的,如下所述:天取得整合,才会清明;地取得整合,才会安宁;神取得整合,才会灵验;河谷取得整合,才会满盈;万物取得整合,才会生长;侯三取得整合,才会成为天下的首领。由此推衍,可以认为:天一直清明下去,恐怕就会破

裂;地一直安宁下去,恐怕就会崩塌;神一直灵验下去,恐怕就会耗尽;河谷一直满盈下去,恐怕就会枯竭;万物一直生长下去,恐怕就会绝灭;侯王一直保持高贵姿态,恐怕就会失败。所以,尊贵要以卑贱为根本,高处要以低处为基础。因此,侯王自称为“孤家”“寡人”“仆下”。这不是把卑贱当做根本吗?不是这样吗?所以,最高的香誉是没有称誉。因此不要华丽如美玉,或粗糙如硬石。

【解读】

“一”若指混沌未分的整体(全体),即是道;但是,造化在各自的领域也可以取得整合,这也是一种“一”。譬如,天若未能整合,则天不成其为一个天,又如何可以清?又如,万物若未能整合,如何相互为用而生生不已?在此所说的是:经由整合(“一”,一物才可达成其完美表现。但是,这只是真相的一面,还须转到另一面来看。)“天无以清”一语中的“以”,通“已”字,意思是要问:天之清“无已时” (没有停止之时),将会出现什么后果?譬如,河上公注“谷无以盈,将恐竭”,说:“言谷当有盈缩虚实,不可但欲盈满无已时,将恐枯竭不为谷。”如此理解,不但与上文相对而构成真相的另一面,并且不会显得同语重复,譬如,把“天无以清,将恐裂”解为“天不能保持清明,恐怕就会破裂”云云,如此读来实为赘语。

以上两注一正一反,才可引出“贵以贱为本”等语,否则难免突兀。侯王自谓的“不谷” ,依章炳麟《新方言》,为“仆”之合音,表示侯王以“仆下”谦称。此解优于以“不谷”为“不善”。最后,“如玉”为贵,“如石”为贱,两者皆非所欲。

 

   第四十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白话】

“道”的活动,表现在返回上;

“道”的效用,表现在柔弱上。天下万物源自于有,有再源自于无。

【解读】

“反”是返回,包括返回到对立面,以及返回到根源。由特定时段或特定角度看来,一物或一事皆在返回其对立的一端,如物极必反,否极泰来。钟摆总是从此端荡到彼端,不断地重复;而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则显示由重复而循环的外貌。其次,一切的重复与循环,由全盘的时段及角度看来,其实是在返回其根源,亦即都是:源自于道又返回于道。因为除了道之外,原本并无一物一事可以存在。换言之,我们所观察的万象,只不过是“道”的“返回”活动,没有其他目的可言。“弱”是柔弱,更有顺从、接受、被动、无为之意。既然一切都在“返回”其根源(道),那么除了“柔弱”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不过,“弱”字并非消极无奈,而是顺着返回的趋势所展现的“无目的”的样态。换言之,“弱”看似“无目的” ,其实却是配合一切既定条件所能采取的唯一路线。“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一语,值得深究。

首先,在追溯万物的源头时,显然分三个层次,亦即:万物、有、无。许多专家认为:“有”指“德”“无”指“道”,(参考五十一章)。但是,老子书中屡见“德”与“道” ,他为何还要使用“更抽象的” 概念(“有”与“无”)来使人困惑?并且,以“有”为“德”,无异于主张存在着一个与“万物”分离(至少在概念上)的“德” (本性、禀赋)的层次;而这个层次可以作为“道”与“万物”之间的中介。试问:这样的“德”如何能被理解?

再者,以“无”为“道”,必须随即说明此“无”并非真正的虚无。譬如,王弼注《老子》一章时,一方面断句为“无名,天地(在本书已更改为“万物” )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另一方面他在注中说:“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时,则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可见他以“未形无名”解释“无” ,而以“有形有名”解释“有” 。他的注接着说:“言道以无形无名,始成万物。”换言之,以“有”指称“有形有名,并以“无”指称“无形无名” ,则此章可以解为“天下万物源自于有形(有名)者,有形(有名)者再源自于无形(无名)者” 。形(与名)之有无,是针对人的感官(与理智)能力而言。我们观察万物时,在判断某物之前,必须先肯定“有物”存在;在追溯“有物”时,又须承认它呈现为“混成”状态(参考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就“有物”而言,可以说是“有”),就“混成”而言,

可以说是“无”。“无”是针对“无形亦必然无名”的“混成”而言;“有”是针对“有形因而亦可能有名”而言。在此之后(这是逻辑上的先后关系)才有天地与万物。“有”与“无”是一对相反相成的概念。人所能经验及思想的,只是“有”;但是“有”常在变化生灭之中,使人对“有之消失”产生“无”的体认。旧“有”消失之后,固然是“无” ;新“有”出现之前,也应是“无”。于是,“无”代表了“无形(亦无名)”的领域,为“有形(亦有名)”的领域提供了基础。再者,“无”代表“可能性”的领域,“有”代表“实现性”的领域。因此,说“有生于无” ,意思是:由可能性产生了实现性。不过,如此抽象的思想,未必是老子的用意所在。

总之,本章的“有”是指“有形有名”“无”是指“无形无名”,否则的话,若以“有、无”为具有确定意含的哲学概念,并且特别以“无”来指称“道”,那么要如何避开“道可道,非常道”的质疑?万物源自于“道” ,这是无可置疑的(四十二章“道生一?”五十一章“道生之”,然后以“无”描写总之,意在突显道之“无形无名”的特色,如此而已。

 

第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故建言有之: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

建德若偷;质真若渝。

大方无隅;

大器晚成;

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

道隐无名。

夫唯道,善贷且成。

【白话】

上等材质的人,一听说“道” ,努力去实践;中等材质的人,一听说“道” ,半信半疑;下等材质的人,一听说“道”,就哈哈大笑。不被这种人嘲笑,就不足以称为“道” 。所以,古代立言的人说过:明显的“道”好像暗昧;前进的“道”好像后退;平坦的“道”好像崎岖。最高的德有如山谷;最纯的白有如含垢;广大的德好像不足;健行的德好像怠惰;质朴的德好像会变。最大的方正没有棱角;最大的器物很晚完成;最大的声音几乎没有声响;最大的形象没有任何形状;“道”幽隐而没有名称可说。只有“道” ,善于辅助万物并且一一完成。

【解读】

一个人是上士、中士或下士,要看他“闻道”之后的表现。因此,在译为白话时,“士”不指读书人或武士,而可就其“材质” 之等级来说。上士闻“道”,心神领会,立即付诸行动,改变人生态度。中士闻道,时记时忘,半信半疑,虚耗了许多时光。下士闻道,认为有违他所见的世俗法则,不禁大加嘲笑。随后所举的,就是老子“正言若反”的例证,乍看之下确实难以了解。“明道、进道、夷道”三语中的“道”,有道路之意,因为人生无异于行路;但是,“若昧、若退、若颣”是说:表面看来却好像是相反的状况。这有些像西谚所云:诚实看似愚笨,其实都是最好的策略。“上德、广德、建德、质德”四语中的“德” ,有德行之意,或者更好说是:依人的本性(禀赋)而表现的德行,换言之,在此,德与“仁义”之类的善行无关。“道隐无名”一语,可以呼应一章的“无名”以及二十五章的“吾不知其名” 。《庄子·寓言》有一语:“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

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

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白话】

道展现为统一整体,统一的整体展现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交流形成阴、阳、和三气,这三气再产生万物。万物都是背靠阴而面向阳,由阴阳激荡而成的和谐体。人们所厌恶的,就是沦为“孤家”“寡人”“仆下”,但是王公却以此来称呼自己。所以一切事物,有时是受损反而获益,有时是获益反而受损。别人教导我的,我也用来教导别人。“强悍的人没有办法得到善终” 我将以此作为施教的开始。

【解读】

本章前半段向来被视为老子的万物生成论。问题是:从“道”这个源头如何产生万物?在此之间的“一、二、三”究竟何所指?比较简单的解法是:以“一、二、三”为“由简至繁”的过程,所以不必深究其指涉。但是这样只是逃避问题。比较有趣的解法是《庄子·齐物论》所说的“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意思是,“有一”与“说‘有一’”就形成了“二”。亦即关键在于人的认知与判断,由此形成语言表述的世界,使原始的“一”这分别为“二” 。依此类推,这个“二” 加上未分之前、不可言说的“一”,又形成了“三”。但是这样一来,重点已经由万物生成论转移到人的认识作用上了。

另有三种解法较为常见。一是以“无、有”来解释。亦即:以“无”为道,以“有”为一:再以“无”与“有”为二;然后,无与有“相生”而出现“三” 。这种解法颇有形而上学意味,但未必代表老子思想(参考四十章之解读),最大的难题是:形上的“无”与“有” ,如何真正生成形下的万物?

其次,是以“天、地”来解释,亦即:以“天、地”为“二” ,形成“道、天地、万物”的三层观点。但是,先不追究“一”与“三”何解,只要想想:天地如何能够生出万物?天地代表万物存在的“领域”,提供万物存在的“条件”,有时亦可以其包含万物的姿态而被称为“自然界”,但是充其量只能说“天地使万物得以如此产生”,而不能说“天地生万物”。或者,在说“天地生万物”时,只是比喻之意。第三,是以“阴、阳”来解释。亦即阴阳代表“二” ,是由统一的“道”所展现的二元力量,而者相反相成,在交流互动时出现“和”,并且一起形成了“三”。只有如此理解,才可以接着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此说并非毫无问题,譬如:道与阴阳的关系是什么?阴阳是力量,是动态,还是元素?或者直接就说是“气”?从万物的角度来看,

“气化论”可以说得通,亦即“一、二、三”所代表的是“元气、阴阳二气、阴阳和三气” 。由此可以肯定“道”的内存性,但是,如何保障“道”的超越性(“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二十五章)?或者,老子在别处已经谈过“道”的超越性,而在本章的重点则是万物如何生成,所以侧重“道”的内存性。换

言之,道与的关系仍然有待深究。

 

第四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白话】

天下最柔弱的东西,驾驭了天下最坚强的东西。无形的力量穿透了没有间隙的东西,我因此懂得了无所作为是有益的。不发一语的教导,无所作为的好处,天下很少人能够做得到。

【解读】

王弼注以“气”与“水”为“至柔”的例子,他说:“气无所不入,水无所不发。”柔者无定形,无定质;坚者方正明确,只能处于被动。不过,柔与坚皆须就人的处世态度来看,才有深意。“无有入无间” ,可以理解为:“天地之气,本无形也,而能贯乎金石;日月之光,本无质也,而能透乎蔀屋。(王道《老子亿》” )“不言之教”,因为一旦发言就必存着目的,亦即要达成某种与现状不同的结果。以“不言”配合“无为” ,看似“至柔”与“无有”,其实却无往而不利。

 

第四十四章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白话】

名声与身体,哪一个更亲近?身体与钱财,哪一个更贵重?获得与丧失,哪一个更有害?过分爱惜必定造成极大的耗费,储存丰富必定招致惨重的损失。所以,知道满足,就不会受到羞辱,知道停止,就不会碰上危险,这样可以保持长久。

  【解读】

为了追求“名”“货”而劳累或伤害身体,可谓得不偿失,因为人的身体对人而言是不可或缺、无法替代的。其次,“得与亡” 是兼指名、货而言,出名得利,常常带来后遗症;无名无利,反而可以清静生活。这不只是“钟鼎山林,各有天性”的问题,并且还考虑到人生长远的苦与乐。“甚爱必大费” ,因为人一旦执著于所爱,就会不顾一切地付出,对人如此,对物亦然。“多藏必厚亡” ,因为天灾人祸将使储存财物越多的人,陷入更大的危机。人若能区分内外,进而重内轻外,做到“知足”与“知止”,自然可以安全自在。这里所说的“知” ,属于“避难之知”,可参考十六章之解读。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静胜躁,寒胜热。

清静为天下正。

【白话】

最大的圆满好像有缺陷,但它的作用不会衰竭。最大的充实好像很空虚,但它的作用不会穷尽。最大的正直好像是枉屈,最大的灵巧好像是笨拙,最大的辩才好像是木讷。疾走可以克制寒冷,安静可以化解炎热。平淡无为是天下的正途。

【解读】

真正的“成、盈、直、巧、辩” ,在展现时都是反面的情况,这是因为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所以预先自我设限,以免盛极而衰。盛若未极,则可“不弊、不穷” ,一直保持旺盛的活力。“躁盛寒,静胜热”一语,别有一解,意指:炉火可以御寒,清水可以胜热(朱谦之《老子校释》。这是对事实所作的客观描述;但是,若由人所采取的态度或作为(疾走与安静)来理解,更符合老子“以适当方式达成合宜目的”的用意。“清静”是指平淡无为,这才是天下人的康庄大道。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白话】

国家政治上轨道,马匹被送回农村耕田;国家政治不上轨道,战马就在郊野出生。最大的祸患,就是不知满足;最大的过错,就是想要获得。因此,知道满足的这种满足,就能永远满足了。

【解读】

天下“有道”与“无道” ,所指为政治及社会是否上轨道。方物之中,只有人类可以对“道”作在选择,而选择的结果往往并不理想。老子的反战思想可以参考三十章、三十一章。“却走马以粪” ,意思是:退回那些走动的马匹,让它们去耕田。“粪” :治田、耕种。“知足之足” ,意指:知道满足,并且以此为满足。

 

第四十七章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白话】

不出大门,可以知道天下事理;不望窗外,可以看见自然规律。走出户外愈远,领悟道理愈少。因此,圣人不必经历就知道,不必亲见就明白,不必去做就成功。

【解读】

“不出户,知天下”是针对人间而率。若中留意自己与家人相处的情况,推到天下去看也是大同小异。甚至可以说:真正了解“自己” ,就会了解“人类” 。其次,“不窥牖,见天道”是针对自然界而言。古人即使关在屋内,也有一些自然物(如制成桌椅的木头)可供观察;若是深入观察,则可以想见自然界的运作规则。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因为“出”表示向外追逐,走马看花,反而难以领悟。人的“知”以向内自省为前提,若是没有“自知” ,其他一切实在可有可无。然后,圣人的“不行、不见、不为” ,都是正确的方法,足以达成合宜的目的:“知、明、成” 。

 

第四十八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无为而无不为。

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白话】

探求知识,每天要增加一些;探求“道”每天要减少一些。减少之后还要减少一直到无所作为的地步。无所作为却什么都可以做成。治理天下总是无所事事,等到有事要做,就不配治理天下了。

【解读】

“为学日益”探求知识,除了用功与恒心之外,别无他法。知识浩如烟海,学者能够日求有功,至少可以出类拔萃。不过,《庄子·养生主》提醒我们:“吾生也有涯,而可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为道日损”“道”是究竟真实,不但不在书本中,也不在吾人感官所对的经验世界中。因此,探求“道”,必须去除可多可少的相对知识,积非成是的世俗偏见以及个人特有的各种欲望,最后抵达无知、无欲、无为的地步。

“无为而无不为”一语,可参考三十七章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就“道”来说,这是描述既成事实,所以译为“道总是无所作为,但是又没有东西不是出于它的作为”。就本章以人而言,则是描述可能事实,所以译为“无所作为却又什么都可以做成”。

接着所谓的“取天下”云云,则显示“为道者”是指努力悟道的统治者(圣人)。《庄子·知北游》“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

 

 第四十九章

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白话】

圣人总是没有意念,而是以百姓的意念作为自己的意念。

善良的人,我善待他;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这样可使人人行善。

    守信的人,我信任他;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这样可使人人守信。

圣人立身于天下,谨慎收敛啊,使天下人的意念归于浑然一体,百姓都努力在听在看,圣人把他们都当成纯真的孩童。

【解读】

“圣人常无心”一语,王弼本作“无常心”;现在据帛书乙本“恒无心”而改为“常无心” ,理由是:如果原文作“无常心”,则意思是“没有固定的意念”,与“无心”相近;不过,如此一来,“常心”沦为贬义,而“常”字在老子书中没有贬义;并且,庄子亦曾肯定“常心”《庄子·德充符》“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其意为:“经田智力去把握那主导自我的心,再经由主导者自我的心去把握普遍相通的常心。” 圣人对“善者、不善者”“信者、不信者”,皆采取“无差别”的态度,用意在于化解相对的价值观,并且以统治者的宽容来启发人民的善与信。

“德”字虽可通“得” ,但仍可就其“禀赋”义来引申,进而理解为:禀赋展现出善(德善)以及禀赋展现出信(德信)。

   “圣人皆孩之”一语,也有学者认为“孩”字借为“阂” (闭),亦即圣人要闭塞百姓耳目之聪明,进而认为这是老子的愚民政策。但是,这样如何可以呼应本章开头所说的“以百姓心为心”?

 

第五十章

出生入死。

生之徒,十有三;

死之徒,十有三;

人之生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

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

盖闻善摄生者,

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

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

夫何故?

以其无死地。

【白话】

人是从生命出发,走入死亡的。属于长寿的,占十分之三;属于短命的,占十分之三;想要照顾管理人才,却往往走向死亡的,也占十分之三。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照顾生命太过度了。中说善于养护生命的人,在陆上行走不会遇到犀牛与老虎,在战争中不会被兵器所伤。犀牛用不上它的角,老虎用不上它的爪,兵器用不上它的刃。这是什么缘故?因为他没有致命的要害。

【解读】

“十有三” :世人有的长寿,有的短命,也有的自寻死路,

这三种人大致各占三成。其中,自寻死路的人,原本想要照顾生命,结果却适得其反。现代人的养生观念正有此一隐忧,而老子的建议是顺其自然。其次,这三种人占了十分之九,还有另外十分之一呢?应该是指稍后所谓的“善摄生者”。这样的人有十分之一吗?老子显然并不悲观。“以其无死地”,因为他没有任何过度的欲望,所以不会受到兕虎、兵刃(比喻世路崎岖、人情险诈)所害。

 

第五十一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器成之。

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

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

亭之毒之,养之覆之。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白话】

由“道”来产生,由德来充实,由物质来赋形,由具象来完成。因此万物无不尊崇“道”而重视德。“道”受到尊崇,德受到重视,这是没有任何命令而向来自然如此的。所以,由道来产生,由德来充实,进而来成长来培育,来安定来成熟,来滋养来照顾万物。产生万物而不据为己有,养育万物而不仗恃己力,引导万物而不加以控制,这就是神奇的德。

【解读】

“道生之” :参看四十二章,可知道所生者为“万物”“德畜之”。德是一物得之于道者,指其本性或禀赋而言,亦即充实其存在条件。“物形之”:由形以见物,有物才有形;有一物之形,则不能有他物之形。“器成之”:器是具体的万物,也是我们感觉及思考的对象。“道”受到尊,德受到贵,正好反映了万物接受存在与肯定存在之客观事实。“自然”是自己如此,非由外力。本章以“器成之”取代“势成之”,乃据帛书甲、乙木而改。二十八章有“朴散则为器”一语,可供对照。“生而不有,是谓玄德”一语,已见于十章。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

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

用其光,复归其明,

无遗身殃;是为袭常。

【白话】

天下万物有一个起源,就以它作为天下万物的母体。把握了作为母体的,可以由此认识它的孩子;认识了作为孩子的,再回去持守着母体,那么至死都不会陷于危险。塞住感官的出口,关上欲望的门径,终身都没有病痛。打开感官的出口,满足欲望的目标,终身都不可救治。能够察见细微,称为启明,能够持守柔弱,称为坚强。运用理智的光亮,返回或启明境界,不给自己带来灾害,这就叫做保持恒久状态。

【解读】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这句话提醒我们“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一章)。老子以“始”字代表起源,因为万物不是自有的,而是来自于“道”。先说“始” ,再说“母” ,

因为“母”与“子”是相对概念,正如“有名”不能脱离“万物”而出现。既然如此,我们就须由变化不已的万物,回归于母体,然后将如水滴流入大海,安全无比。“终身不勤”“勤”字借为“瘽”,指病痛而言。下文的“终身不救”与之对应。老子的“明”字极为重要,可以综合参考,如:“知常曰明” (十六章、五十五章)“自知者明” (三十三章)“不自见故明”,(二十二章)“自见者不明”,(二十四章)。我们将“明”理解为“启明”,意在肯定那是“知”的最高境界,亦即由悟“道”所得的智慧。老子的“光”字,侧重于理智之光这一方面,所以会说“光而不耀” (五十八章)“和其光”,(四章、五十六章)以及本章的“用其光”。皆有工具或手段之意,而另立其他更重要的目的。“袭常”一词,可参考“袭明”(二十七章)。

 

第五十三章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

大道甚夷,而人好径。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

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馀;

是为盗夸。非道也哉!

【白话】

假使我确实有所认识,就会顺着大道走去,只担心误人歧途。大道很平坦,可是人君却喜欢走斜径。朝廷很腐败,田园很荒芜,仓库很空虚;却还穿着锦绣衣服,佩带锋利宝剑,饱餐精美饮食,财货绰绰有余:这就叫做强盗头子。根本不是正途啊!

【解读】

“介然” :一般有“微小”及“坚固”二解。就“知”与“行”必须配合看来,以作“坚固”(确实)为宜。若作“微小” ,则有程度上的考量,用于“知” ,不太适合。“唯施是畏”“施”读为“迤”,邪(斜)行也。“而人好径”,王弼本作“而民好径” ,

但是下文所论,针对“人君”而言,不宜作“民”“径”有“邪而不正”之意。“朝甚除”“除”借为“污”,腐败之意。“盗夸”一词,在《韩非子·解老》作“盗竽”,所谓“竽为众乐之倡,一竽唱而众乐和。大盗倡而小盗和,故曰盗竽。”所指亦为盗魁。

 

第五十四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

修之于家,其德乃馀;

修之于乡,其德乃长;

修之于邦,其德乃丰;

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

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白话】

善于建立的不可拔除,善于抱持的不会脱落,子孙依此原则,可以世代享受祭祀。这种修养用于自身,德行就会真实;用于家庭,德行就会有余;用于乡里,德行就会长久;用于邦国,德行就会丰盛;用于天下,德行中会普遍。所以,要从我的自身去观察别人,从我的家庭去观察别的家庭,于是天下人乐于拥戴他而不会嫌弃。因为他不与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够与他争。

【解读】

本章以“江海”为喻,生动地指出:作为统治者的圣人,必须“以言下之,以身后之” 。如此在领导及治理时,百姓“不重”也“不害”,还会“乐推而不厌”。老子这种想法的焦点是“圣人统治者”,犹如柏拉图所谓的“哲学家君王”,在现实世界恐怕

都难以实现。“不争”是处世的重要原则。不过,不争只能保证不会失败,譬如不参加竞争,当然无从失败;但是要说“天下莫能与之争”,则似乎又必须针对那位“圣人统治者”才有意义。

 

第六十七章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

夫唯大,故似不肖。

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白话】

天下人都认为我的“道”太大了,似乎什么都不像。正因为它太大,所以似乎什么都不像。如果像是什么东西,早就变得很渺小了。我有三种法宝,一直掌握及保存着。第一是慈爱,第二是俭约,第三是不敢居于天下人之先。因为慈爱,所以能够勇敢;因为俭约,所以能够推扩;因为不敢居于天下人之先,所以能够成为众人的领袖。现在如果舍弃慈爱而求取勇敢,舍弃俭约而力求推扩,舍弃退让而争取领先,结果只有死亡了。以慈爱来说,用于战争就能获胜,用于守卫就能巩固。天要救助一个人,会用慈爱去保护他。

【解读】

“道”之大,是至大无外,包含一切在其内,所以不可能肖似任何具体之物。否则,再怎么大,也有定限,也不值得一提。

“三宝”:一、慈代表母性的爱,以宽裕为上。老子常以“母”喻道,因为万物皆由“道”而生,皆应受到宽待。

二、俭是俭约,要收敛及约束欲望。

三、不敢为天下先,要退让居后而不争。

“慈故能勇”:因为要包容及保存一切,所以奋不顾身。孔子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可资参考。“俭故能广” :因为俭约不浪费,所以万物的效用可以推扩到极限。“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成器长”一词常被译为“万物的领袖”,其实所指只是天下众人之长而已。“无将救之,以慈卫之”,天要救助一人,则此人必能领悟“慈”的道理,然后“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 ,不是达成天意了吗?老子有“天将救之”一语,又配合“慈”之自然效应来谈,显示他在主宰之天与自然之天这两者的关系上,仍在力求协调。

 

第六十八章

善为士者,不武;

善战者,不怒;

善胜敌者,不与;

善用人者,为之下。

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也。

【白话】

善于担任将帅的人,不崇尚武力;善于作战的人,不轻易发怒;善于克敌制胜的人,不直接交战;善于用人的人,对人态度谦下,这叫做不与人争的操守,这叫做运用别人的力量,这叫做符合天道的规则,这是自古已有的最高理想。

【解读】

“善为士者”:王弼注:“士,卒之帅也。”在此,“士”做将帅解。“为士”也可以理解为“率领士卒”。两者意思相去不远。将帅若能做到“不武、不怒、不与、为之下” ,则将战无不胜。最后还是归结为“不争之德”。在此,“德”指操守或表现而言。

至于“配天”一词,亦存古意。

 

第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

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

攘无臂;扔无敌;

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

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

【白话】

指挥军队的人说过:“我不敢采取攻势,而要采取守势;不敢前进一寸,而要后退一尺。”这就是说,陈列而没有阵势,奋举而没有臂膀,对抗而没有敌人,持握而没有兵器。祸患没有比轻敌更大的,轻敌将会丧失我的法宝。所以,两军对抗而兵力相当时,慈悲的一方可以获胜。

【解读】

主与客:作战时,“主”代表采取主动攻势;“客”代表被动迎战,采取守势。一般而言,攻比守要耗费更多兵力。“行无行”等四语,表示不落形,亦不受局限,因为指挥官没有“一定要

如何”的执著,而可以随着形势调整策略。这一切的资金是不敢轻敌,所以戒慎恐惧。“轻敌几丧吾宝”。一般认为,“吾宝”是指“三宝”(六十七章),不过从后续所说的“哀者胜矣”看来,应该是专指三宝之首的“慈”而言。“哀”有慈悯、不忍之意;所谓“慈故能勇”“以战则胜”(六十七章)。哀兵是不得已而战,自然不会轻敌,所以常可获胜。

 

第七十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

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言有宗,事有君。

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

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白话】

我说评论很容易了解,也很容易实践。天下人却没办法了解,也没办法实践。评论有宗旨,行事有根据。正是因为无知,所以不了解我。能了解我的很少见,能效法我的很可贵。因此,圣人外面穿着粗衣,怀内揣着美玉。

【解读】

老子认为自己的言论“甚易知,甚易行”,因为他所讲的,只是让一切回归自己如此的状态;他所做的,只是“无心于为”与“无所作为”,让一切顺着本性与禀赋去发展。由此衍生出柔弱、顺从、谦下、不争的表现,确实可说是“易知易行”。为什么天下人“莫能知,莫能行”呢?因为大家对“道” (究竟真实)太陌生了,以致忘记了那是万物的起源以及万物的归宿,然后只好困陷于人间的相对价值观中,作徒然无谓的挣扎,并在最后空留各种遗憾。人们不仅对“道”遗忘,连对“德”(本性与禀赋)也迷失了,亦即以“德”为工具,去换取外在短暂的利益,以致得不偿失。

“言有宗,事有君”,老子的言论宗旨在于为世人展示“道” ;而他的行事根据则是保存天赋之“德”。“圣人被褐怀玉”一语,可以代表老子的“圣人”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

 

第七十一章

知不知,尚矣;

不知知,病也。

圣人不病,以其病病。

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白话】

知道而不自以为知道,最好;不知道而自以为知道,就是缺点。圣人没有缺点,因为他把缺点当做缺点。正因为他把缺点当做缺点,所以他没有缺点。 

【解读】

“知不知”一语,通常有二解:一是“知道自己不知道”;二是知道而不自以为知道。我们采取后者,理由有三:

一、 “知道自己不知道”,是一个出发点,而不是一个最终目标,所以不宜说是“尚”。世人虽然“强不知以为知”,但亦不能说是毫无所知。

二、以“尚”描写圣人,应属合宜,那么试问:圣人是“知道自己不知道”,还是“知道而不自以为知道”?

三、配合“不知知”一语来看,学者在多译此语为“不知道而自以为知道”,那么对“知不知”要怎么译呢?当然是“知道而不自以为知道”了。

 “圣人不病,以其病病”:为什么“病病”就可以“不病”?因为当圣人把缺点当做缺点来看时,自然会设法避开或改善了。

问题是:一般人并不认为“不知知”是毛病,所以终身带着这种毛病。

 

第七十二章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

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

夫唯不厌,是以不厌。

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

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白话】

人民不害怕威迫的时候,大的祸乱就来到了。不要打断人民的日常生活,不要压制人民的谋生之路。只有不压制人民,才不会被人民讨厌。因此,圣人了解自己而不显扬自己,爱惜自己而不抬高自己。所以舍去后者而采取前者。

【解读】

本章“威”字二见:一为威迫,一为祸乱。依王弼注,谈到“大威”时,甚至说是“上下大溃”、天诛将至“,其祸乱之严重程度难以想象。“无狎其所居”“狎”字通“闸”,为截断、关闭之意。若“狎”作“狭”,则意为“不要狭迫(窄化)人民的居处”,意思较晦。

本章“厌”之三见,前二者意为“压制”;而“是以不厌”的“厌”,则指“讨厌”。圣人“不自见,不自贵”,自然不会干扰及威迫百姓了。

 

第七十三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此两者,或利或害。

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白话】

勇于敢作敢为,就会丧命;勇于不敢作为,就会活命。这两种勇的结果,一获利一受害。上天所厌恶的,谁知道其中的缘故?

自然法则的运作是:不争斗而善于获胜,不说话而善于响应,不召唤而自动到来,虽迟缓而善于谋划。自然的罗网广大无边, 虽然疏松却没有任何漏失。

【解读】

“勇于敢”一语,可参考“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七十六章)“敢”指涉“坚强”。而“不敢”指涉“柔弱”,这是老子的一贯立场。较为特别的是:“不敢”也需要“勇”,而这种“勇”显然更为不易。

本章三个“天”字,值得省思。首先,“天之所恶”一语,表示“天”有好恶,亦即具有主宰性格。但是随即加上的“孰知其故?”一语,就透露了老子不愿多加着墨,亦即不愿询问天的意志是什么。接着,立刻转而介绍“天之道”,意指“自然界的规律”“天之道”所取法的,当然是“道”了,因为“天法道”

(二十五章)。于是,“不争而善胜”四语,颇为符合其他各章有关“道”的描述。第三,“天网”一词,是指自然界的范围所形成的罗网,是无物可以脱逃的。

 

第七十四章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将得而杀之,孰敢?

常有司杀者杀。

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斲。

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白话】

人民不害怕死亡时,怎么能用死亡来恐吓他们?如果让人民真的害怕死亡,对那些捣乱的人,我就可以抓来杀掉,那么谁还敢再捣乱?总是有行刑官去执得杀人。代替行刑官去执行杀人的,就像代替大木匠去砍木头一样。代替大木匠去砍木头,很少有不砍伤自己手的。

【解读】

“民不畏死”一语的背景,是民不聊生,甚至生不如死,这时还有什么好怕的?不去思考这样的背景,却只想以杀止乱,正是缘木求鱼。“常有司杀者杀”,在此,“常”字暗示自然法则,亦即人的生死是由自然法则来决定,犹如自然的行刑官,可参考“天网恢恢, 疏而不失”(七十三章)。这里所说的不是宿命论,而是指出:若是违背自然法则,将会自寻死路。“代司杀者杀”一语,提醒统治者不要以为自己可以代天行道,决定人民的生死。凡是这样做的人,“希有不伤其手”,甚至所伤的不只是手。

 

第七十五章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

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

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

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白话】

人民陷于饥饿,是由于统治者吃掉太多税赋,因此陷于饥饿。人民难以治理,是由于统治者喜欢有所作为,因此难以治理。人民轻易赴死,是由于统治者生活奉养丰厚,因此轻易赴死。只有不刻意求生的人,要比重视生命的人更高明。

【解读】

民之“饥、难治、轻死” ,一层比一层严重,而原因都是居于上位的统治者。统治者抽税太多,人民穷困饥饿;统治者有所作为,人民不堪其扰,从消极抵制到积极反抗,结果则是难治。统治者生活奉养丰厚,人民为什么轻易赴死呢?除了穷困饥饿之

外,还不甘心成为被利用的工具。如果活着只是受苦,为什么要珍惜生命?古代人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贵生”是指看重生命,这是道家所肯定的想法;不过,还有一个更高明的观点,就是“无以生为”,不把求生当成一回事,亦即顺其自然。唯有如此,才不会误以为“求生之厚”即是贵生。

 

第七十六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白话】

人活着时身体是柔软的,死了以后就变得僵硬了。草木活着时枝叶是柔脆的,死了以后就变得枯槁了。所以,坚强的东西属于死亡的一类,柔弱的东西属于生存的一类。因此,兵力强盛了会被灭亡,树木强壮了会被摧折。强大的居于劣势,柔弱的处于 优势。

【解读】

人之生死,与草木之生死,皆可就其形质加以判断,这是经验上可以找到的材料。然后由此类推,指出处世态度也应该取柔弱而戒坚强。“兵强则灭”,因为战争的结果必有死伤,即使战胜了也会蒙受损失,长期下来国家也难以幸存。 “木强则折”,因为强壮的树木即使未被砍伐利用,也将在暴风袭击之下率先折断。换言之,暴风时,柔弱的草木反而较易保全。《庄子·天下》“曰:归则毁矣,锐则挫矣。

  

第七十七章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

高者抑之,下者举之;

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

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

孰能有馀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白话】

自然的法则,不是像拉开弓弦一样吗?高了就把它压低,低了就把它抬高;过满了就减小一些,不够满就补足一些。自然的法则,是减去有余的并且补上不足的。人世的作风就不是如此,是减损不足的,用来供给有余的。谁能把有余的拿来供给天下人?只有悟道的人能够如此。因此,圣人有所作为而不仗恃己力,有所成就而不自居有功,他不愿表现自己的过人之处。

【解读】

“张弓”,拉开了弦,准备射箭时,首先要根据目标之高低,以便将持弓的位置调整合宜;其次要看所拉的弓是太满还是不足,这要依目标之远近而定。总之,这个比喻所强调的是整体的平衡与和谐。另外,也有就“制弓”过程来描写的,如严遵《道德真经指归》说:“夫弓人之为弓也,既杀既生,既翕既张,制以规矩,督以准绳。弦高急者,宽而缓之;弦驰下者,摄而上之; 其有余者,削而损之;其不足者,补而益之。”此说可供参考,不过,本章所论为“张弓”而非“制弓”。“人之道”,人世的作风。这种作风难免造成资源分配不均,贫富差距扩大。在此,圣人的作为显然是效法天之“道”的。

 

第七十八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是以圣人云: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正言若反。

【白话】

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但是攻打坚强之物时,也没有能胜过水的,因为它是无法被替代的。弱可以胜强,柔可以克刚;天下没有人不知道,却没有人做得到。因此,圣人说:“承担一国的屈辱,才可称为国家的君主;承担一国的灾祸,才可称为天下

的君王。”正面的言论,听起来像是反面的。

 

【解读】

水:在日积月累之下,滴水可以穿石;若是汇成巨流,则怀山襄陵,冲毁城镇,亦非难事。 “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为什么知而不行?因为所知不够透彻,以致既无信心也无耐之。譬如前述“日积月累”与“汇成巨流”,都需要长期的工夫。《庄子·天下篇》引述老聃的话:“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统治者除了明白“柔弱胜刚强”的道理之外,还须承受天下的“垢、不祥”,就像江海容纳百川时,也必须接纳一切污垢。

 “正言若反”,高延第《老子证义》说:“此语并发明上下篇立言之旨,凡篇中所谓致虚守静;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柔弱胜坚强;不益生,则久生;无为则有为;不争莫与争;知不言,言不知;损而益,益而损;言相反而理相成,皆正言也。”事物发展的结果常与当初预期的相反,这是因为人的聪明受限,无法领悟“相反相成”的常态现象。

 

第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馀怨,安可以为善?

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

有德司契,无德司彻。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白话】

重大的仇怨经过调解,一定还有余留的怨恨,这立怎能算是妥善的办法?因此,圣人好像保存着借据的存根,而不向人索取偿还。有德行的人像掌管借据那样宽裕;无德行的人像掌管税收那样计较。自然的规律没有任何偏爱,总是与善人同行。

【解读】

专家认为,在“知大怨,必有余怨”之后,应该加上“报怨以德”(六十三章)一语。不过,如此一来,“安可以为善?”所问的就是“报怨以德”了。难道老子会认为“报怨以德”还不算理想吗?若是不加此语,其意并无晦涩,亦即希望从根本上不要与人结怨;而后续所说的即为具体方法。

“圣人执左契”一语引起争议,关键在于“左契”与“右契” :究竟何者为债权人所执?何者为负债人所执?帛书甲本写作“右

契”,而其他各本多为“左契”,亦即在原始文本上即有疑点。不过,由本章文脉可知,圣人所执者应该是出钱借人的借据存根,否则又凭什么说他“不责于人”?圣人给人金钱而不向人要债,自然无怨可生。“司契”总是值钱给人,所以宽裕和乐,受人欢迎。“司彻”负责收取租税,一定斤斤计较,受人厌恶。这两者都是比喻,代表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句话是古人的信念,反映了主宰之天与自然之天并行的矛盾。主宰之天必然“常与善人”,自然之天必然“无亲” (如五章“天地不仁”一语所说)。

 

第八十章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

使民重死而不远徙。

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

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白话】

国土要小,人口要少。即使有各种器具也不使用,使人民爱惜生命而不远走他乡。虽然有船只车辆,却没有必要去乘坐;虽然有武器装备,却没有机会去陈列。使人民再用古代结绳记事的办法。饮食香甜,服饰美好,居处安适,习俗欢乐。邻国彼此相望,鸡鸣狗叫的声音相互听得到,而人民活到老死却不互相往来。

【解读】

本章代表老子心目是的理想社会。由其内容看来,并非原始的洪荒时代,而是虽有文明产品,却能视而不见,无所用之。不过,人类不太可能取得类似的共识,于是文明日新月异,而人生的复杂苦恼也就无解了。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一语,直至本章结束的这一段话,在《庄子·胠箧》有大体类似的描写,庄子称之为“至德之世”。

 本章所述,可以作为人类心灵上的“理想国”或“桃花源” ,虽不能至,不妨心向往之。

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白话】

实在的话不动听,动听的话不实在。善良的人不巧辩,巧辩的人不善良。了解的人不卖弄广博,卖弄广博的人不了解。圣人没有任何保留,尽量帮助别人,自己反而更充足;尽量给予别人,自己反而大量丰富。自然的法则,是有利万物而不加以损害;圣人的作风,是完成任务而不与人竞争。

【解读】

“信言,善者,知者” ,皆以“真实”为其试金石,亦即表里如一,内外一致。若是加上意念或企图,就会变质为“美言,辩者,博者”。能够不受后者所惑的人并不多。“圣人不积”一语,可参考《庄子·天道》“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进展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老子主张“不积存、不保留、不停滞”,让一切回归于“道”,浑然无所分,如果做到“既以为人,既以与人”,就会更肖似“道”,亦即接近圆满无缺的境界了。《庄子·田子方》说:“既以与人,己愈有。”以此描写“古之真人”。

本章最后所云的“圣人之道”,亦有作“人之道”的。依文意看,应为“圣人之道”,但是圣人不是凡人所学习的对象吗?凡人不是也该“为而不争”吗?老子全书的目的,不正是期许人人都成为这样的圣人吗?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关于老子《道德经》研究的若干思考
道德经圣解(六十五)
《老子》白话今译
《老子》55句经典名句
《道德经》学习感悟20200909
《老子本义》第三十四章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