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已经忘了是在什么情况下，第一次品尝了龙辉所做的粉汤。
印象中，最明晰的一次记忆，是在昌吉天山中的某一个林场。当时我们一大票男男女女，还带着一群孩子，原本是打算简单地翻一个山梁，然后去山梁那边，一片树木繁茂、流水潺潺的地方扎营，搞一次亲子游。
然而谁知道带队的家伙带错了路，在7月的烈日之下，带着我们在山梁之上绕来绕出，直到滴水皆无，仍然找不到下山的路口。更可气的是，带队的家伙走到最后竟然自己首先崩溃，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声说：走不成了！走不成了！
走不成了？难道要大家坐在山顶上晒成肉干？
当时的我强忍着将那小子一脚踹下山谷的念头，带着大家最终找到了正确下山道路。好在那一次，孩子们没有跟着我们去翻山，而是乘车先抵达了营地，而龙辉，因为是大家伙儿的金牌大厨，也率先带着炊具，与孩子们先到了营地，一方面照看孩子，一方面筹备做饭。那一次，龙辉主打的美食，就是他的粉汤。
西北地区的人都知道，所谓粉汤，是回族人的一种家常饭菜，特征是必须有凉粉块、蔬菜和肉一起炖，至于里面的配菜，则可以五花八门，以胡萝卜、蒜苗、莲花白、西红柿等最常出现，在西北的其他地区，粉汤中的肉，似乎以肉片的形式居多，而在新疆，或许是受了哈萨克、维吾尔的影响，基本都是类似于清炖羊肉的连骨肉块。
常见的新疆粉汤（图片来自网络）
在品尝龙辉粉汤的那一次野外，虽然一开始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但整个过程总体是欢乐、祥和而热烈的。孩子们在歪脖子的粗大柳树间爬高上低，在野花与野果间窜来窜去，玩的不亦乐乎。
而女人们则负责在小河边洗刷餐具和洗菜，只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女人们大都衣衫单薄，弯腰洗菜的时候，难免春光外泄，惹得队伍中的一帮男人借口也要洗菜，蹲在女性的旁边，目光如电，炯炯发光，却也是一样的不亦乐乎。
龙辉则一直在默默地做着他的粉汤，独自坐在岸边的一块草地上，有条不紊地切菜、剁肉。
如果从外表看，很难将龙辉与下厨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简单地说，一眼看去，龙辉的总体形象，更像是一个来自黑帮片中的恶棍或者打手。
我和龙辉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餐厅里，那次是我们凑了一堆人，准备走一趟孟克德古道。
因为第一次和我们见面，龙辉显得非常低调。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再低调，还是能一眼就引起你的注意，像龙辉这种人，锃亮的卤蛋脑袋、黝黑而沧桑的皮肤、细眯而聚光的眼睛，以及身体上暗藏的纹身，使他即使在低调的状态下，看起来也是一个充满故事的人，散发着来自江湖的暗黑气质。
孟克德古道是一条难度中等，景色壮美的徒步线路。但即使线路的难度不大，走起来还是要耗费一定体力的，我的意思是说，对有些人来讲，穿越这条古道，还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儿，比如那一次我们穿越孟克德，队伍中就有人走到了欲哭无泪的状态。但那一次的龙辉，背包中却基本上背了一整桌宴席的食材，在第一天扎营的营地，很短的时间内便在地席上摆出了一顿琳琅满目的丰盛晚餐。
孟克德古道
这样的场景，在后来户外徒步的峥嵘岁月中，一再出现，即使是在沙漠里，在龙辉的操作下也会呈现出四凉八热、七荤八素之类壮观的就餐场面。
龙辉只是他的网名，虽然他的这个网名没有什么特色，但他的真名张志国三字则更为平凡而大众，具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生长在红旗下痕迹。其实我们都不过是红旗下的蛋，只不过龙辉看起来更像是一颗红旗下的卤蛋。
对于我们来说，习惯上还是一直叫他的网名龙辉，就如他一直叫我一刀一样。
后来我渐渐知道，龙辉其实并没有专门学过什么厨艺，一切全凭自己的钻研。而钻研的主要动力，则来自他的前妻。
曾经的时候，龙辉为了前妻，苦练厨艺，而他前妻的家人则定期来他家中聚餐，坚持不懈地对龙辉的厨艺进行点评、推动和提高。后来龙辉甚至专门为此按照酒店的标准，在家中购置了全套的餐桌和餐具。但即使如此，龙辉的前妻还是劈了腿。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想拴住一个男人，就要先拴住他的胃这条定律，并不适用于女人。
人们常说：娶一个老婆就等于上了一所大学，娶一个严厉的老婆则等于是上了名牌大学。而在龙辉这里，无疑是上了一个蓝翔或者新东方。但不管怎样，一手好厨艺，成为了破裂婚姻留给龙辉的重要遗产之一，而这个遗产，显然也包括了龙辉的牛排粉汤。
“粉汤在回族人家里，人人会做。”龙辉对我说：“每家的做法、配料、味道都不一样”。
但对我来说，一直以来却对粉汤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直到龙辉的牛排粉汤出现，改变了我对粉汤的印象。也就是在那一次大家都不亦乐乎的的野外，当龙辉的粉汤做好之后，顿时就以惊艳的姿态，成为了在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油绿的菠菜、橘色的胡萝卜、鲜红的番茄以及凝脂般的粉块，搭配着褐色的牛肉，在清爽的汤中，挑逗着人们最为原始的食欲，成功的通过视觉而唤醒了肠胃。当然，吸引人的，不仅是粉汤的外观，更能有效挑动肠胃的，是粉汤在整个营地荡漾的香味，让那天的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们，都停止了一切不亦乐乎的活动，端着碗聚集在了龙辉的粉汤之前，整整一大桶的粉汤顷刻间便被喝得见了底。
粉汤的味道当然还是西北口味的，酸香浓郁。只不过龙辉做了一些改良。
在我的以往印象中，一直以为粉汤中的肉都是清炖的。龙辉则对我的这个看法予以了纠正，牛肉采用红烧，使肉更加的入味，辣椒等其他香料用于炒制牛肉后，弃之不用，在层次丰富的同时，保持了汤色的清爽。总的来说，我觉得那种味道是粗犷中带有着细腻。
粗犷的一面，刺激着人们狼一般的食肉欲望，而细腻的一面，则发挥出了清汤与蔬菜的鲜美。
龙辉的牛排粉汤并不会有太多的辅料，对于那种放很多蔬菜的粉汤，龙辉颇不以为然，在龙辉看来，那些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乱七八糟，最实在的，还是肉。
但这并不是说，龙辉的牛排粉汤只是一个除了肉还是肉的啥大粗笨玩意儿，对于粉汤，龙辉有着自己的理解和标准。
首先是选用好的粉块，当然，自己用豌豆粉制作出的粉块，才是最放心的，而对于蔬菜，标准情况下，则是只放菠菜——当然在没有菠菜的情况下也可以用其他绿叶菜替代——菠菜一定是在最后阶段再放入汤中，这样菠菜便不会因为久煮而失去颜色和口感。
一般来说，虽然粉汤中的肉，使用牛羊肉均可，但至少在新疆，粉汤却是以羊肉为主流，偶有鸡肉。龙辉之所以坚持使用连骨的牛肉，除了口味上的考虑之外，主要还是因为羊肉较之牛肉要肥腻许多。
“羊肉太肥，很多人嫌弃吃起来腻，而牛肉要瘦的多，并且经过红烧后，味道也更浓郁。”龙辉说。
正如龙辉所说。粉汤的做法千差万别，比如有些粉汤是粉块、蔬菜与羊肉分开煮，上桌前再将羊肉加入汤中，类似于新疆的奶茶。有些还会加入木耳、豆腐、粉条等。
龙辉则是在吃过千家万户的千万碗粉汤之后，就像是一个开悟的武学高手，最终博采众长、融会贯通，从而功力精进，开宗立派，确立了自己粉汤的风格。
但是龙辉却从未有考虑过开个粉汤馆之类的想法，在他不断折腾的生涯中，反倒是开过烧烤店，或者在农家乐里担任过大厨。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念叨着要开一个丸子汤的店，反正不管怎么折腾，就是没有想起过粉汤。
在龙辉的观念里，始终认为粉汤只不过是回族人家中的一道再家常不过的东西。而我则坚持认为，龙辉只要做好了这一道牛排粉汤，就可以一招鲜，吃遍天，完全不用花里胡哨的去折腾别的东西。
事实证明，无论是龙辉开烧烤店还是去当大厨，最终都是由于种种原因，以失败而告终，比如他所开烧烤店的位置，竞争过于激烈不说，位置还不佳；去当大厨，最终却因为一帮户外的伙伴去光顾，与邻桌发生冲突，直接导致双方混战，作为从小就被“为朋友两肋插刀”理念所灌输哺育的龙辉来说，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毫不迟疑的加入混战。等等。
而那次打架事件发生时，我正在北京，后来得知是因为双方都喝多了酒，邻桌的一名男子要强行拉户外伙伴的这一桌女性跳舞，在被拒绝后发生了肢体冲突，进而事态迅速升级成了群殴，最后连那家农家乐的所有玻璃都没有幸免，全部在混战下变得粉碎。
这件事儿，我仔细琢磨了一下，对于一个任何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男性来说，都是不能忍的事儿。因而参与群殴，似乎也不能说是龙辉的错，而且以己度人，如果当时我不在北京，必定也是会在那个饭桌上的，这也就是说，我也会身先士卒的在敲破对方某人脑袋的同时，砸碎几块玻璃。
想来想去，或许只能说这么些年来，龙辉之所以屡屡功败垂成，唯有用命蹇时乖来解释了。通俗的说，就是点儿背，总是有着各种意外，空废了一手好厨艺。
从那次打架事件之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与龙辉的联系少了很多，一会儿听说他打算去吉尔吉斯当大厨，一会儿又听说他在一个什么洗涤行业里打工，心情郁闷。后来我决定拉着龙辉去阿勒泰的风光山水之间散散心，但没成想的是，那一次的阿勒泰之旅，差不多成了一次龙辉的牛排粉汤之旅。
我原本的计划，是打算与龙辉直奔禾木，假装很文艺的样子发几天呆，但是一到阿勒泰市，便被那里的弟兄们“截了胡”。阿勒泰的兄弟熊建勇一见了我们就说：上禾木呆那么些天干啥？先在阿勒泰市里住一天再说。
熊建勇是阿勒泰的户外领队，当然我们也是更习惯称他的网名：好好。顺便说一句，那一次打架事件，就是因为好好去了乌鲁木齐，大家对他进行宴请而发生的。只不过在开打的时候，好好已经被大家伙儿灌的烂醉如泥，躺在一间房子里人事不省，因而自动屏蔽了打架的环节。
在阿勒泰，好好在他的好基友李继伦的院子里，炖肉烤肉，叫来了一大票兄弟姐妹对我们进行热烈的欢迎，而我因为满脑子都在想着牛排粉汤的事儿，便提议龙辉给阿勒泰的同学们显示一把他粉汤的手艺。
但是龙辉那一次所做的牛排粉汤，虽然获得了阿勒泰兄弟姐妹们的热烈首肯，但我却觉得有些缺憾，原因是当时大家伙儿觉得清炖羊肉的肉汤，弃之可惜，便以羊肉汤代水而制作粉汤。
一般来说，在新疆吃羊肉的话，清炖的手抓肉，本身肉汤就不会浪费。大家在啃完了羊肉之后，炖肉的清汤，将会在加入了皮牙子（洋葱）、胡萝卜、香菜等辅料之后端上。中国人讲究吃面原汤化原食，而在这里，道理也是一样，只有当一碗热腾腾的鲜浓肉汤下肚，才算是完成了一篇起承转合的好文章。
但那一天在阿勒泰，因为粉汤的缘故，便无必要再喝羊肉汤，而羊肉汤又不能浪费，因此便用来做了粉汤。这样做出来的粉汤固然汲取了羊肉的鲜美，而且汤色异常的鲜亮，但问题却出在过于油腻。这样的汤或许对于干重体力活的人来说合适，但是对于我们这样一天到晚营养过剩的人来说，喝一碗便会让人戛然而止。
后来当我们终于跑到禾木时，龙辉又做了一次牛排粉汤。
其实那天在禾木做粉汤的龙辉，状态不是很好，主要原因是我们从阿勒泰市一路喝到了哈巴河，作为性情中人的龙辉场场喝倒，等到了禾木，基本上已经从一个锃亮的卤蛋变成了蔫软的卤蛋。
不过龙辉这颗卤蛋即使处于蔫软的状态，仍然是一棵坚强的卤蛋，更准确地说，是一棵有着职业操守的卤蛋，只要一站在炉灶前，立刻便进入到了烹饪模式。
那天我们在一家朋友开设的客栈中，整个的后堂都给了龙辉，而由于没有了羊肉汤的乱入，龙辉的牛排粉汤便立刻恢复了正常的状态，浓厚与鲜香达到了平衡。
从阿勒泰回来的路上，我躺在车的后座上，炽热的风从高速路两侧呼呼啦啦地奔涌进车窗，我对龙辉说：回去了，找找门面，试试看，开个粉汤店吧。
作者：半路一把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