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色之祸
焦加
漂亮的相貌谁都爱看，多看一眼无伤大雅，如今女青年甚至以较高“回头率”骄人。但在特定场合——比如执行公务时，特定的人——比如执法者与执法对象之间，即便只想多看一眼，也有关碍，甚至会导致严重后果。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古代有所谓幕友或幕客，是地方官聘来办理文书、刑名、钱谷的佐理人员，其中佐理刑名者大约就是所谓“刑名师爷”，行使的实际上是官吏的职权。一名叶姓幕友，在山东馆陶县做幕客时，参与审理了一场官司。一位平民状告恶少调戏他的妻子，因案情简单明白，只须惩治恶少，而无须受害妇女对簿公堂。但由于一同审理该案的谢某（大约也是幕友）“欲窥妇姿色”，怂恿传讯女当事人，导致受害妇女投缳自尽，恶少因而被判抵法（偿命）。
恶少调戏良家妇女，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性骚扰。一起普通的性骚扰官司转变为人命官司，付出两条人命的代价，起因于谢某的窥色欲，因而是一起窥色之祸。谢某在此“欲窥妇姿色”，与在公共场合窥伺其他女色不同，大约想看看被恶少调戏的是怎样一个人，因而带有窥阴的性质；而女当事人拒绝对簿公堂，也因为事涉阴私，关乎名节。
“欲窥妇姿色”大约构不成犯罪，在今天只够上道德法庭，在古代就只能到阴曹地府讨说法。所以这件事到了受因果报应观念支配的古代文人笔下，道德法庭就设在观念中的冥府。《阅微草堂笔记》接下来说，恶少死后到阎王那里告状，说女当事人不死，他也够不上死罪；而女当事人死于幕客的传讯。冥府于是拘来谢某之魂，叶某也受牵连。馆陶城隍神（阴间的地方官）发出的公文说：“传讯之意，在窥其色，非理其冤；念虽起于谢，笔实操于叶。谢已摄至，叶不容宽。”冥府事属荒诞，但这段文字却完全可以看作道德法庭的判决。
纪昀言之凿凿，说谢某“欲窥妇姿色”，但谢某所谓“造意”也就是动机，如果他自己不说，别人是怎么知道的？他果真欲窥妇色，也完全可以冠冕堂皇地声称，传讯是审理案情的需要。如此说来，有窥色动机而没有表达出来的，当也不乏其人。《子不语》记荡山茶肆（店）少女全姑，与邻居陈生犯风流小过，被无赖抓住把柄，不得已花银子了事，县役知道后也要分赃，事情于是闹到县里。县令先后决男女各四十杖，怒犹未息，又剪去全姑头发，脱下她的绣鞋置于公堂案上，让人传观并收藏起来，最后将全姑官卖了事。到此本已结案，但后来县令听说全姑经转手又为陈生所娶，有情人终成眷属，于是再兴雷霆之怒，重擒二人再行决杖，有如下细节：全姑知道逃不过这一劫，事先将败絮草纸衬在裤子里，以保护臀部，被县令发现，说：“是下身累累者何物耶？”于是，“下堂扯去裤中物，亲自监临，裸而杖之”。
该县令为什么没命地打全姑？他自己的回答是“全姑美，不加杖，人道我好色”。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美”字：正如打你是因为你美，脱你的绣鞋、脱你的裤子，无不是因为你美。这样，他自己没有承认的动机就比较暧昧：仅仅是怕人说自己好色，还是真的好色？自己不好色，何必怕人说？真实动机恐怕只有传说中阴间的“业镜”才可以显示出来。而据目睹此事的刘孝廉描述，“一美女，剥紫绫裤受杖，两臀隆然，如一团白雪，日炙之犹虑其消”——县令的醉翁之意莫非在此？如果不是有窥色欲，或心理变态，以及自己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心理，何忍下此毒手？
如果停留在动机，没有带来严重后果，仅仅是窥色而已；而一旦付诸行动，就带有性骚扰的性质。这样的事，《阅微草堂笔记》中也有一件。河北献县捕役长与其同伴（另一捕役）围捕一名剧盗，剧盗没捕到，剧盗的妻子却被带到“官店”（纪昀注：捕役拷盗之所，谓之官店，实其私居也），同伴怀抱盗妻调戏，盗妻吓得不敢动，一个劲低着头哭泣。已经“缓结”，即解开了裤带，捕役长突然发现，愤怒呵斥：“谁无妇女，谁能保妇女不遭患难落人手？汝敢如是，吾此刻即鸣官。”同伴这才作罢。纪昀本意仍在宣扬因果报应，姑且不论；而今人借此得知，男性执法者骚扰民女的事，古已有之。
这类性骚扰无以名之，笔者称之为“另类性骚扰”。这类事有几年没听说了，但早几年确有发生。曾经有三名公职人员，驾一辆面包车，在马路上物色到一位漂亮姑娘，突然将车停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将她带到一间屋子，逼她交代问题。请注意他们的台词：“你长得恁漂亮，会没有人追你，会没有跟人上床？”这不能不让人想到：他们是因为姑娘漂亮才盯上她、想知道有没有人追她、跟她上床的——似乎在他们眼里，漂亮女人都会跟人上床。此事来自报端，并未添油加醋，倒是做了些遮掩。
（作者新书系列文史随笔《我眼中的风景——生·死》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
附：作者简介
焦加，退休前任《中国青年报》高级编辑、高级评论员。从事编辑工作34年，任评论员26年。所编栏目《求实篇》获首届中央主要新闻单位名专栏奖、首届中国新闻名专栏奖，个人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提名奖。所撰评论作品在全国性评奖中获奖十多次。所编《求实篇》杂文系列近20种，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华艺出版社等出版。所著有杂文集《亲自读书》、《武装嘴巴》、《祝人民胜利》、《癞蛤蟆能吃天鹅肉》，其中《亲自读书》一文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志公主编初中第六册《语文》课本；系列文史随笔《我眼中的风景——生·死》新近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作品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国当代杂文二百家》、《20世纪中国杂文读本》、《新时期杂文精品选》等选本十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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