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月亮

 　　□陈建明

　　

　　我抬头看月亮，月亮在云里穿梭。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月夜，天际的晨星已寥落，那一抹冷月却迟迟不肯沉坠。

　　初秋的夜晚有几分凉意。鸡叫头遍，父亲和母亲便已开始起床，窸窸窣窣地在屋里收拾行囊，生火做饭。他们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我，直到鸡叫三遍的时候才开始叫我起床吃饭。

　　夜色还未褪，早就租好的三轮车已经“突突”地等候在院子里了。三轮车的车厢有点高，母亲先上去了，伸出手来想要拉我，父亲却早已经在底下稳稳地将我托起。

　　此时，月儿斜斜地挂在遥远的天际，鸡又开始鸣叫第五遍了。山路上已经开始有人行走。

　　过了这座桥，再转过那几条宽阔的田垄，便是别的村了。淡淡的清辉中，故乡在身后急速倒退，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而车厢里，父母隐没在黑暗当中的脸，看不清悲喜，瞧不见离愁别恨。也罢，这样就不用互相直视了，也不用拼命忍住眼中的泪水了。只是，转瞬间，天已经大亮，异乡的土地已经越来越清晰，而父母黑暗当中的脸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苍老。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父母那一次月下送我离开故乡的场景，成了岁月模糊里刻骨铭心的一幕。

　　从那一刻起，家乡已成故土，灵魂从此踏上了漂泊无依的旅程。

　　常常有过这样的夜晚，有月亮的晚上，我忍不住披衣而起，趿拉着鞋，蹑行于宽阔的庭院里。院子四周有许多的桂树，疏影重重。月华的光辉透过树荫，洒落在庭院里。一阵风吹过，有馥郁的花香袭来。才恍然想起，竟然已近中秋了。连桂树都迫不及待地含苞待放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儿在头顶上默默地陪伴着我，洒下一路清辉。我沐浴在月亮的光华里，不忍喧哗，唯恐一不小心就惊扰了这静谧的夜，还有头上那轮亦步亦趋的白玉盘。此时此刻，忽然无比地思念远方的亲人。

　　那时，父亲已年过六旬，已抡不动锄头与斧子，却仍不肯弃掉家中的那一亩几分地。姐妹们几次三番地劝说，终于有一次劝动了父亲。那是小妹远嫁他乡，邀请家人过去观礼。若不是如此，父亲是断然不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远赴江苏的。那次江苏之行很是热闹畅意。全家大小齐齐整整地在一起欢度了一个中秋佳节。以至于回程的时候，父亲还恋恋不舍地说，希望有生之年再来一次江苏。

　　妹妹结婚那天，送走了最小的一个女儿，一如当年送我出远门求学般，父亲既欣慰，又难过。回程的路上，也正是初秋时分，月儿高挂，皎洁明亮，依依不舍地相伴相随。到车站的时候，月亮更大更圆了。远嫁江苏的姐姐妹妹们领着夫婿家人来送行。

　　火车开动了，父亲挥舞着胳膊，朝着月台上的亲人们挥手。月华如水般照耀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带着亲人们的祝福，列车轰鸣着，驶过一座又一座城市，田野和村庄，跨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桥梁和河流，穿过一条又一条隧道。

　　半夜时分，车厢里其他人都入睡了。父亲还坐在窗前久久难以入眠。我爬起来陪着父亲坐在那里，看天上的月亮和黑暗里迅速退后的灯火。父女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坐着。为了打破这良久的沉寂和尴尬，我开始没话找话。

　　“爸，为啥人们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父亲被我难住了。我又说：“爸，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吗？”每次有月光的时候，我们总是在那个大晒谷坪里玩游戏，捉迷藏。有一首儿歌到现在我还记得：“月光光，射光光。挑担水，起学堂。学堂后面一眼塘。放个草鱼扁担长，放个鲤鱼门板宽。”父亲被我忽然而来的童心给逗乐了。

　　那天夜里在火车上，陪父亲赏月聊天的场景成了我与父亲相处的最后时光，成为难忘、温馨的回忆。从此以后，一家人天南海北地总是很难聚齐到一起。小时候，父亲将我们当成掌上明珠，而如今，步入暮年，我们却成了父亲难以触及的白月光。

　　其实，我多想回到过去，在某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一家人一齐聚在那宽广的坪里，分食一个月饼，然后讲讲故事，玩玩游戏，共享天伦之乐。累了吹吹风，仰头看看天，看看月亮。远处有孩子在唱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彼时，老屋还在，父母未老，时光未老。

　　◎岁月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