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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竹散文小辑

    方文竹,安徽怀宁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80年代起步于校园诗歌,90年代开始散文写作。在《清明》《西部》《草原》《雨花》《文学报》等发表散文,曾在《安徽文学》多次以“散文新概念”栏目推出并参加该刊“安徽散文大展”。近致力万字以上长篇散文写作。已出版散文集《我需要痛》、《深渊久了是坦途》,散文集《以梦为虎》待出。散文集《我需要痛》获首届“口子杯”安徽散文奖一等奖,散文《查济残片》获安徽新闻奖一等奖等。

    这里选用的是短篇散文。

镜中人

临水一照,人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那一面静水能够生产自己的影像。但这还只是偶然的行为。镜子的产生与流行,使得人的“自己”大量复制。作为日常用具,镜子为一种具有反射光线能力的特有物件,分平面和曲面两类,其作用在于通过它照见面对它的对象。
此乃现实主义的镜子。此外,世界万物却为形色各异的镜子?从具体到抽象,从相似到替代,从比拟到想象,从印证到互证, ......人世间的镜子变幻着,翻卷无穷:少女观花,老人独对一棵渐渐枯朽的树,弱者目睹墙头的草,坚强者依偎着岸边的岩石,理想主义者瞩目远方的地平线,……花、树、草成了镜子。花、树、草与人之间有一种相似性。“以史为镜”--从一个王朝的兴衰更替里看到另一个王朝尤其现时王朝的种种迹象。少女以水为镜,是一种美的渴望,美与美之间往往不能碰磕到一起。“以人为镜”——父子相认,父子之间的遗传相习总会有一种认知方面的类似性。贾宝玉见了秦钟后如见到一面镜子,接着是自照,照出了自己如“浊物”。
偷窥者也是,他意在找到一面镜子,照到自己阴暗里的好奇心和好奇心的阴暗,好奇心里的阴暗景象。偷窥者偷窥的是自己。
看和被看,无异于人类的一部正剧。你看镜中人,镜中人也在看你。博尔赫斯道出了实情:“敌人总是藏身于镜子阴暗的反射里。”伪装,来自于臆想中的众眼,和自己的一双眼睛:每个人都有着自恋的情结。
镜子似乎只为自己专用的?......在集体中观看镜中的自己,加入了他者,在自我与他者之间横亘着许多的中间元素,看似明白其实不甚明白。只有独自一人察看镜中的自己,自己面对自己,才能看到镜中的自己是活的,充满生机的,与万物相连的。
“哈!哈!哈!看哪,这人!……”一次我无意间瞥见了哈哈镜中的自己,我在镜前足足站了半个钟头,可以想见那是一副怎样的自己?可是当时我倒觉得这是天大的真实!变形了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何况当时的我心有九曲十八弯,面前的镜子亮出了你的内在风景......
为了真实地自我观照,平时几乎不照镜的自己这一次认真地在镜子面前端详着自己,看着看着自己真的不认识自己,突然,我的脸旁又有一张脸凑过来几乎紧捱着,这是妻子!结婚二十多年了,俩人间还没有如此“观照”过,不是时间的“强调”,而是人生的笔墨变得浓重起来,感慨不已......镜子照出来的绝不仅仅是表层。
不是么,当友人从我的头上拔下一根白发时,我立马照了照镜子,与其说我在仔细瞧瞄着镜子中的自己,勿宁说我在感受着时光的容颜;当有一天母亲爱惜地从我的头上拔下一根白发时,我竟暂时地忘掉了镜子,而是端详着母亲的头顶,一小片雪堆在上面--母亲就是我的镜子:在我与母亲之时间的距离中间,翻卷着多少七彩的图景啊!当女儿拔下我的一根白发,感觉到她再也不是春天的小芽:时间在彼此的身上镌刻......当全世界的人都来拔下我的白发时,每一个人都成了一面镜子,一面为我能用的镜子。我从世界万物中看到了自己。
人成为了人的镜子?必须用万物一体、至亲和谐的心灵,去感悟,去体验,去参与。
“我靠着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两者加在一起,发现了乌克巴尔。”
博尔赫斯津津有味于一个离奇而有趣的中国古代传说:一个农夫从城里给妻子带来了一把镜子,从未知道自己容颜的妻子对镜之后大为生气:“你竟敢带一个妾回家!”
这个传说颇含深意。博尔赫斯由此引出了另一个博尔赫斯,即博尔赫斯与“博尔赫斯”。对于镜中的博尔赫斯来说,那是一个“杀手”,现实中的博尔赫斯与镜中的“博尔赫斯”分离了。“世界的可悲就在于它是真实的,我的可悲就在于我是博尔赫斯。”
镜子成为博氏分析自己哲学和小说技法的依据和拿手好戏。真实与虚构的区分与混淆,竟如此神奇!你反抗不了真实也就反抗不了虚构。这里有一个有趣的假设:房间里六合(四壁、顶层、地面)均满满地布置镜子的装饰,这样会有数倍的自己陪伴......个人的增殖会带来社会的力量吗?我想,结果会是更加孤独。
《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一刻也离不开真实的地基。
一次在皖南千秋关的山道上,开车的友人突然急刹车,同时一个拐弯,车子撞上路边的大树干,幸好未摔下万丈悬崖,后来才知他从汽车后视镜里看到路边的一个女人似像过去的情人......显然,这里的镜子以及镜中象经过了心理的再造。
我几乎没用过镜子,倒不是因为一个男儿,不大顾及美容之类,而是觉得没必要使用它。虽有望远镜扩大视野、显微镜锐利肉眼,庄子却赞成不以目视而以心视,此即我编辑的晚报读书版新开栏目“书生视镜”的由来。看偏了如何?存在与虚无统一于一身,现实的一半是用梦境来完成的。
心灵,是平面镜和曲面镜之外的另一面最神奇的镜子。

独角戏
每天都要几次对镜梳理头发,固定一个发型。头发干燥,发型乱了,再沾点水理顺,这件小事也得花点时间,……每当女儿无意间瞥见这个行为,总会嘲讽一番老爸。是呀,一个小糟老头,还玩什么“臭美”。本就其貌不扬,茫茫人海中谁将眼光搭在你的身上?
其实,我的梳理专为自己,可谓 对内不对外,对己不对人,自己表演给自己看,不需要观众,自己就是观众,自己表演给自己看,天地就是自己的大舞台。比如这发型,就是要如此固定的格式,自己才觉舒服、妥贴,仿佛一个完整的人才会成立起来,才是真正的“那一个”自己。只有先给自己表演,然后才给社会表演,这正是我的剧情
我想到鲁宾逊,经过一番磨难偶然漂流到一座无人小岛,并在那里经过传奇般的几十年,最终还是回到原来所生活的社会……鲁宾逊在孤岛上的艰难生存境况有无表演性?我看仍有,尽管没有观众,他按照的是“人”这个脚本来筹划和推展下去。
有时候,感到自己就是鲁宾逊。旁若无人,却非自大狂,也非一厢情愿地脱离社会大链条,只是在人生的减法中自己成为了自己的敌人、朋友、对手、障碍、资源、开关、疑问……只好自己面对自己!有时候,夜半邻居老魏来敲门,对我好心安慰一番,我感到那不是老魏,分明是另一个自己在对自己说话。
如此一来,整个世界皆是我的放大与延展,如入无人之境。可是,命运这个庞然大物,却更为威严、残忍、法力无边。“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太白的世界却是他遗弃的,而我却是一个弱者,像一棵小草——大地的触须那样在风中颤抖,而独自依恋着。我也曾试图像李太白那样独坐于敬亭山顶,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竟会独自笑了起来:我咋一下子变得这样的高?呵原来是整座山托起了我。满山的草木好像亮着无数眼睛看着我,以致我不敢像李太白那样与 一座山平起平座,只能说:相看两不厌,唯有自己!
除我之外,还有无数另外的我;世上的人太多。我在自己中。我在世界中。我在人群中。我与世界、人群打成一片。别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表演即替代,演员表演即替代剧中的马车夫、媒婆、溃逃军人、道 士、王子或乞丐等,像玩魔术似地一个人暂时变换成另一个人,在舞蹈艺术中作为真人的演员还变成了非人即其它动物。但是,生活与表演无法分得清楚。一个纠纷案中,我和朋友站在正义一方,与对方激烈争执起来,我感到朋友们遵循我的意愿,纷纷承担了我的一个个角色,是我的分化即另一个我的活现。他们的表演依然是我的独角戏。
我曾读到一篇精彩的故事:一个落难贵妇被抛弃到荒野上独自建造了一间简易茅屋居住下来,可以想见,温饱都成了问题, 她却将自己的陋室装饰得花枝招展。一次揭不开锅时,却想到要到外面跑了很多路,采撷了一朵好看的鲜花带回来供养着……对于她来说,花比食物重要,美比实用重要,而一朵花却是自己开给自己观赏的,一个人的花朵。
和镜中人一样,这又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自己表演自己看,“表演”和“戏”是为了变型自己,扩充自己,从而找到那个“理想类型”(韦伯语)式的自己。独角戏最自在、随意,因为自己是自己的主演和导演,而无外面世界的干涉。对自己“戏”一番,人生却严肃起来了。
“你是谁?”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发问,做戏。包括他的胖瘦、黑白、忧乐等皆时间的印痕与生活的摩擦,……对方不语。接着洗脸、梳头一番,仿佛我的体面即世界的体面,世界本该如此,我也本该如此。自己为自己活着,我沿着无数个我的分岔路走下去……

宣城天气
我出生于农村,深知农人、庄稼、天气联结一体,或说,庄稼活在天气里,农人也是活在天气里。以至现在住在城里,每次与家人、老乡通电话或会面,或乡下亲戚进城,总会免不了插进一些天气之类话题,天气即故乡的气脉。老母也是这样,每次通电话她都要问一下与故乡同一条纬线上的宣城的天气情况如雨晴冷暖啦,好像摸清了宣城天气就是摸清了儿子的情况,她真正挂念的不是宣城天气,而是宣城天气中的儿子。如“早晚当心着凉”“下雨刮风要关好门窗”“出门手上要常备把雨伞”等,的确,春秋季的宣城常常时冷时热,甚至出现一天四季天,弄得你穿衣、出行、饮食、盖被、劳动等很不方便。有些病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会出现突发情况。一个懂生活会生活的人不得不关心天气,你就在天气中。
我关注宣城天气的习性来自于故乡的土地和人民。仿佛将故乡的土地搬到了宣城,在这座皖东南的城市,我一直关注着她的阴晴风雨冷暖,以至《皖南晨刊》“民生”版周一固定栏目“一周天气早知道”我牢记于心,并据此制定着我的小小计划(虽说天气预报“仅供参考”),时不时地安排心灵的度假。久之,天气已成为我的生活构成部分,每晚必获悉翌日天气,每天一大早看清当日天气,甚至有点长远地关注着七天的天气,……仿佛拥有一座私人气象台,人生的天文地形图随之舒展开来。
作为中部内陆的皖东南地带,宣城属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类型,我将其称作中型或平均型,因此冷热适宜、四季分明,时间的体征非常鲜明、清晰,冷暖雨晴恰中,简直可以称为“气候标本”,这块天地让我的生活、思考和写作呈现突出的阶段性和变异性。甚至,时间的不同动作在词语的运用上打上了不同的色彩;甚至,海陆带来的不同风向也会形成文本的不同气度,如风急行文则加快;甚至,湿润,雨足,尤其近一个月的梅雨,尽管常常打破了我的蓝天计划;但是,另一个方面,江南情调和自然的生长性融为一体,忧愁,热烈,饱满……对此,一位外省朋友笑着说:“可以将人分为有雨之人与无雨之人。”对于我来说,“雨”变成了“语”。除非大雨不得已、我出行几乎不带雨具,宁可享受一下雨淋的感觉,与雨零距离对话。你看!那无边的雨线密密麻麻,不就是絮絮叨叨的无穷无尽的话语么。
难怪几次采风碰巧都是雨天,天意?人意?想不到的是,外地人宁愿选择雨中的敬亭山、桃花潭,甚至连雨具也不带,这是雨中心游,别有一番体味。少女在雨中歌唱,老人在雨中沉默,我在雨中移步换景,重新打量熟悉的一切,而陌生正是像一场雨一样改写、刷新。雨下在查济古村落像撒下了一层又一层神秘的面纱,发霉的历史正在接受冲洗,如同冲洗一块古碑,渐渐地能够辨认出上面的文字。尤其对本地的观者来说,打破日常习惯的表层迷惑,“拒绝隐喻”,一场雨无疑充当了文化清道夫的角色,只是文化符号一经清洗必会裸露出自然的本色。我看到了肉体的雨,灵魂的晴。而在高贵的灵魂深处,有一场残酷的雨与晴的博弈。
人们大多抱怨下雨不停的鬼天气,尤其对那些社交型来说。有人说我是内倾型,或许吧,有时候我就是想在几个雨天或雪天(南方几年才遇见一场大雪)里呆在家,成为一位“天气控”,暂时脱离一下世界,陷入个人的小天地。个人是一座乌有的城市——任你想,任你思。书本,手机,沉思,是我与世界联系的三个工具。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没有天地,也可以创造出一个天地来。
一个蜷缩在室内,好像没有了“天气”这回事。其实,天气对应的是无边的大地,巨幅山水画卷。真正的生活者应该走向外面的天地。灿烂的阳光当然是最好的调色,不过,有时候风雨也是必要性的配色。比如,宛溪河畔的林荫道似一幅画,生怕雨雪天气弄坏了她,尤其当你准备漫步其中,沉浸、欣赏她的美的时候。于是,每天约着朋友们晚饭后散步,每次都盼着一个晴好的天气,“天气关乎心情”,好天气里可以尽情享受河边美景,天人合一,同时健身和交换话题同时进行。偶有话不投机、不欢而散,这个时候突然一场暴雨从天而降,我们宁可做一次“落汤鸡”,让大雨消蚀掉心中的硬块……大自然再厉害的动作也比不上一场心灵的风暴。风雨过后是彩虹,一场雨带来的是心灵的洗礼,晴空更加高远,世界一下子广大起来。果然,后来与朋友接触时,双方拉开了一个更加坦荡、宽阔的境界,仿佛奔流到长江的宛溪河,话语交流和步伐更加轻松了。
宣城天气就这样与一条河流联系在一起,雨晴决定她的涨枯,进一步关系到农业的年景收成甚至洪涝灾害。最终关系到我的心情,就这样,宛溪河变成了一条美学的河流,我经常一个人凝视着她的色彩和容颜。
五楼临窗的办公室,向外一望,蜿蜒的宛溪河南北走向像一条飘荡的丝带穿城而过,心随河动,流畅的思绪刺破时间的屏障,两岸草木葱茏,行人悠悠,对岸的鳌峰公园景点众多,曲径通幽,……好大一幅画!工作间隙,我总是站在窗前,远望着她的明镜一样的河面,迷茫于她的意境之中。大自然总是稀释着人的心情,阳光和雨云在这幅画面上泼墨和调色,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性情,反过来,心随天动。
天地对应、对接,气息氤氲其间,彰显出不同的时空,于是乎才有了“天气”。在天地间行走,这终于明白了,我生活过的地方——安庆,芜湖,北京,宣城,天气形成了一个人不同的性情文体面貌。“在这光的异端处,我看见要关的门∕和打开的天空”(拙作《站在皖东南的大地上看和落日》)。有朋友知音地觉解:天上地下各有一道“暗门”,“天气”,则是向导。
“那边下雨了吗?”又是母亲从远在故乡的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她问的是天,“天气”的天,但我真的觉得“天气”的气才是真正的“地气”,母亲就是在天气里慈祥地微笑着,本来嘛,天地神人共驻一体。

皖南无雪
近日天气有点怪,骤然间变冷,天空阴沉沉的。各路消息——人们流传,网站和电视——全国大面积特别是江淮以北普降大雪,几乎不留死角,意思是多年无雪的皖南也将迎来飞雪的倩影。
“雪天多好玩啊……”一些儿童似乎吐露出大人们的心声。雪似乎从幼儿园里最先下起来,一个童年就是一场雪。
南京,浙东,安庆,赣东北,甚至邻县,或大或小的雪飘呀飘,……我的皖西南深山老家,母亲也来电话说多年未见的雪积有半寸厚,仍在零零散散地下着下。还有华北平原,西北戈壁,甚至四川,江西,湖北等,皆雪花漫天飘舞的景象……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白茫茫一片。
怪啦!七等八等,且到处察看,这里还是未见雪的踪影。有时候在家里听见外面的动静仿佛真的在下雪,兴致勃勃地打开窗户,又是失望。天气预报总是一个劲地“近日将雪,近日将雪,近日将雪……”雪呢,“天气预报”失信惯了。难怪一位单位同事愤愤不平地说:“难道这雪与我们有仇?”难道唯独我这里没有降雪?而人们议论雪的热情未减,大家将雪挂在嘴边,不见融化,好像真的有一场雪在下着,四面八方、里里外外地下着。其实我最想下一场痛痛快快的剧雪啦,如果大雪不敢奢望,哪怕飞絮一样的小雪也行,给多年的梦涂上色彩。你看那漫天飞舞的是天使撒下的洁白信笺,春日里的浪漫扬花和请帖,童话里的公主裙衫,没有使用价值的纯银,……可是,最终还是未见雪的踪影。
我还是不死心,决心进行一场“旷世雪等”!似乎这场雪就是一个灵魂的驿站,一幅必需的巨型生活油画。民间歌手在唱着《美好是什么》,雪似乎占用了一切美好!那飘舞的音符不正是一片又一片雪花吗?霎时,我觉得雪在下,以另一种形式、千种万种说不尽的形式,在下,下着,下在生活的角落和人间正道,下在万事万物中间。天空的云朵,案头的书页,闪烁的光影,散落的草木,远方的群山,灰白的屋顶,草木的白霜,……皆幻化成了雪。黄昏的宛溪河畔华灯初放,光影打在人们的脸上,晶莹的光斑闪烁,多像雪影。邻居女孩诺兰上楼梯时摔倒了,一位陌生男子上前将她轻轻扶住,她报以妩媚一笑,眼睛和脸庞上似飘闪着几缕银雪。郊外八里庄一群蹦欢的绵羊像一片一片移动的雪。……将不是雪的东西误以为雪,飘满世界——这是生活和心灵的伟大馈赠。
这样的雪,不是转瞬即逝的,而是一种永恒的雕塑,人间的神奇。
雪啊雪,雪的形状、色调、动静、姿态、内涵、神韵,镂刻着,创造着,暗示着……莫非白纸、纯洁、童年、美好等皆雪的近亲联姻或一体两面?呵真实的雪、虚无的雪,相互靠近、合一,一起在我的梦里拉开了一片旷野和远天。
我的心里,瑞雪飘飘。

对角线
医生是医生,病人是病人。在错综复杂、纷纷攘攘的医患关系中,我取对象化的视角,严格地说,医生与病人互为对象,就像不能相交和生命的两角对阵,形成犄角状。当然,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相异、对立、排斥,两角之间照样可以拉起一条线,相交,相连,相融。
医生和病人是立体社会的两角,如何牵连起一条对角线?各自的喜与悲、爱与恨、生活百味杂拌熬成一锅粥。药味与食味搅和着,同样构成激情广场。
医生:“我探测到五脏六腑的斑纹。”
病人:“我看到了七彩阳光的斑斓。”
这是自然状态下的医生和病人的生存特征,或说天赋人权。细究之,“探测”与“美”的区别很显明:医生是科学的守护人和实践者,求真意志在电解质溶液里晃荡。病人则直接生活在生活的混沌学里,觅美的心情扩大着世界的边界。
可是,病人的求生(准确地说,求健康)与医生的职责站在了同一条线上。在这一点,可以说医患的主要矛盾与其说来自于负面,不如说来自于正面:双方的出发点是好的,问题是如何将“好”坚持下去且行之有效。医生的最高境界是将自己看作一个病人。
医生拿着望闻问切,指指划划,手术刀一亮仿佛真的是真理在握。病人吃药打针,整天还是提心吊胆地静候医生的诊断,尤其上手术台,医生还在一旁笑语。顾客是上帝,分明医生是上帝。
受贿,误诊,误时,病人或家属担责签名,医药价无商量,……霸权叙事和等级制压制着医学伦理的汹涌冲动的内在潜流。
手术台高高在上,但谁也不能保证:它的“建筑材料”的可靠性。
医生和病人同样面对着“病句”和改错,“深层语法”总是存在的。关键是提供医生与病人的对话场景。
医生是医生,病人是病人。
医生在病人的心上安装一台医疗器械,其实安装一万台器械还是一台器械,在机械复制时代,医生的手工活其实只是一道指示语。
病人送给医生一把菜刀,一把没有手术刀那样锃亮的生活用具,人间的气息和状态氤氲着。奇妙的是,它还能割取万物的肉。
谁也不会在意,医生与病人应该面对另一种同样的健康和疾病:人性的质量,谁能保证会不会产生疾患?手术刀,菜刀,放在一起,人类寓言的色彩愈加绚丽,未来的工程会越建设越庞大。
医生是发话者,病人是倾听者;医生是谕示者,病人是领会者;医生是施事者,病人是受事者;医生主动,病人被动。医生掌握解释权,病人只有询问权。医生用明喻,病人用暗喻。
一次我住院两月有余,心急之中钻研起相关医学来,对于我的提问(实则夺“权”),医生捉襟见肘,最终无奈之下以一句“作为病人不能太清醒,最好糊涂一些”了结。我听罢却是内心欢喜:这位医生多少有点哲学的气息了。
难道医生不能富有哲学气息?这里的哲学,就是通过复杂炼就简单。医生和病人之间应该共用一个转喻,进入共同的话语场。方法大于真理,哪怕是准确得让你可怕的医学真理。
反过来也,病人也可以是医生,医生也可以是病人。何况现实中谁也不是上帝,皆有这样那样的病象。

裂缝
01
混凝土在硬化过程中由于脱水,引起收缩,或者受温度高低的温差影响,引起胀缩不均匀而产生的裂缝。
这是流行的关于“裂缝”的定义。裂缝产生于道路、墙壁、地板、木材、石头、家俱、瓦片、日常用物等等之中,我将这个定义称为自然的原初的定义。其实“裂缝”在我们的生活和文化用语中有着普遍的引申、象征意义。比如,一对男女的数年恋爱关系或两国外交关系,一个长时间的正常状态,一个心态突然出现变异、破坏,破案中一团乱麻正是从珠丝马迹中理出头绪,这时可用“裂缝”喻之,它是熵增现象、事物质变的初始阶段,腐蚀着、滋养着、助推着、破坏着、革命着,……预示着新生或死亡,未来将会画出什么样的一幅图画,谁也弄不清。像一个谜,等着你来猜。
宛如鲜花丛中的一片细沙或一把被锈蚀的刀片,在晶亮的月光里沉默不语。
02
在实用、快节奏、快餐、一下子享受完世界的时代,人们一般不习惯于追究产生裂缝的原因,而是对裂缝生成以后有着或麻木、或惊悚的两种表现。
麻木:正在快活林里溜达,脑海里闪烁七彩图,口饮温暖的葡萄酒,炽热的情感变成了漩涡,血变成了雪,早将问题和责任意识抛到云外。也有人守着残疾,在和霭的阳光中静静地睡着了。
惊悚:还得了!我的生活好好的,纵使有漩涡的迹象也应该一乐到底!多么不谐调的现场!还得了!不愿意为必要的修补付出一丝一毫的代价。
03
一位朋友两年前开始胃痛,一丝一丝的轻微的隐隐痛,由于日夜生计奔波,加上心理烦燥,也就将其疏忽过去了,懒得理它,心烦时照常贪杯。他还有一个性格:能扛。风雨,贫穷,误解,谩骂,欺骗,暗箭,吃亏,……一律照收不误,然后独自慢慢消化,只有鬼知道他是怎样挺过来的。就这样,一个月前他呕吐且痛得难忍时,终于跨进了医院的大门,结果:晚期胃癌。
家人后悔莫及:若在当初出现一丝隐痛的征兆时,就去医院问诊,及早救治,尚存希望。可是现在,只有等死了。
本质上的枯死,往往隐藏于世界的内部,当然随着事物的进化,有时候也以一条细小的裂缝向世人示之。可是,这条细小的裂缝犹如一条弯曲的蛇,狡猾的很,常常玩阴的。识别它,需要慧根慧眼,一颗寂寞而独到的心。可,我明白了,“他脸上的疤痕∕滴着新鲜的甘露”(拙作《归》)。
04
阴谋披着一层外衣,背着七千吨火药,小心翼翼、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来。
雷声从远处震动,一会儿在头顶炸响,黑云压城,天地间陡然间乌黑一团,一条晶亮的白光在高天倾斜地一闪,像一把刀子撕开了夜幕,那是闪电。这一刹那,我看得如此真切,一条闪电的裂缝,像一条金色的绸缎当空一舞,又像漫长的火蛇腾挪:那是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暴雨的征兆。这个场面隐含着的是什么,或说它的核心是什么,无疑,是“摧毁”。
能指往往维持场面,庄严,华丽,浓墨重彩。可是同时,所指一直在增墒、跃动、突破规范,一不小心就胀破了所指的外壳。渐渐地,像一个婴孩的脸露了出来,最后才知,却原来是一个恶魔的替身。
裂缝,正是一条循序渐进的斜径。
05
十年前在安庆深山老家,我抚摸着墙壁上一条深深的裂缝,有点担心:老房子了,不牢靠呀。祖父看出了我的情绪,忙从邻居家铲来正在建房用的水泥往裂缝上糊着。父亲却唬着脸:那有咋子用?过了几天,父亲决定要拆旧房建新房了。
米洛斯的维纳斯的断臂是裂缝的放大与扩张。维纳斯为何断臂?说法不一,但是可以认定:“维纳斯正是丢失了她的双臂,才奏响了追求可能存在的无数双手的梦幻曲。
一条裂缝出现于我的文字中。精致的句子和构思受到致命的一击,裂变,缝隙,粗糙,昭示了新的机遇,被压抑的现实生活话语以某种方式溜进了文字,获取了新的形式化新的生命。
裂缝蠕动、爬行着,像一条革命的导火线。
06
当尼采宣称“上帝死了”,现代人处于一片恐慌之中。不仅如此,米兰·昆德拉还认为,现代科技的发展让自然离我们一点一点地退去,而人本身也靠不住了(非理性日渐成为强大的内在异己之物),“历史”“哲学”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解构,福科还论证了“作者之死”,这样,什么都没有了,人轻飘飘起来且一路轻飘下去,陷入虚无之境。于是才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其实大家都承受下来了。 
谁也不想改变什么!认同命运的过山车,翻阅着或惊悚或平淡的画面,边摇边晃中享受恒定的篇章。
不,我不能被“轻”击倒!我要寻找裂缝,新时代的裂缝。可是,寻找裂缝的尼采成为了“疯子”,我会成为什么呢?
07
一旦持久的运作,庸常积蓄着自身的力量,它能化解万事万物,或让万事万物同化于自身之中。于是,整个世界庸常了。
一条裂缝出现于庸常的生活,生活既不惊讶,也未采取措施。因为生活已适宜于庸常才能维持现状,谁也不想改变什么。我们似乎都被社会这个巨口所吞噬,或同化。海德格尔在《超越形而上学》中尖锐地指出:“在今天,没有制服的人已经给人不现实的感觉,像是我们世界中的一具外来的身体。”  
晴空皓月下,倘若没有灵魂的惊险该是多么的平淡,我们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的度过。
正是裂缝划破了庸常的生活,带来了灵魂的异态与震荡,接着是观望,分辨,肯定,怀疑,否定,否定之否定,另起炉灶,献计献策。
这个世界需要缝补,更需要裂缝!
见缝插针:抓住征兆、迹象、萌芽、第一步、可能性、未知性,像偏头痛有了新暗示,从昨日的广场撤离出来,发现新的生机。或许破坏是为了建设,破绽是为了完美。甚至放进一场九级风暴,迎接一个新的时代到来。明天的生活更美好!
多一条裂缝,今生没有白白走过。
08
当下的生活拒斥裂缝,或说本来就抹平了裂缝,对裂缝熟视无睹就没有了裂缝。柏拉图式的理念与现实之间的裂缝由于现实一方的无边扩延而被填平了。宗教观念中的上帝与世界之间的裂缝由于“上帝之死”而填平了。既舒服又无奈。我们接受着生活本身赐予的一切。
人生定型。惯性到底。滴水不漏。圆润溜滑。得过且过。养处得像一棵铁杉树,怎么也撕不破、撼不动、看成偏逸。怎样激荡也掀不起一丝波澜。没有缺点、破绽、理想、新见、拐弯、突变、碰撞、敌对。要么一无是处破罐子破摔,要么十全十美。没有中途站和转站。
深秋的一天,一位外地老同学调到本地任一家国企老总,第二天他就召集老同学聚会,地点定在花园酒店。这家豪华酒店刚开业不久,地点却在郊区,开发区的那边。
老同学们皆叹:那么远,那么偏,找不到路。
多年来,我们习惯于安排好了的时间、地点和距离,习惯于人性的麻木刑具和城市的戏台设置,在长年熟悉的生活中寻找醉意。懒惰。本份。滋润。按部就班。得过且过。抹去生存学的所有谜语,以致多年的生活没有一个转身。如同夜茑抖不开自己的翅膀,再也不敢不愿越雷池一步,或痛吟一声。
可是今夜,我要撕开生活,摸索生活的花边,有意选择生活的陌路、歧路与偏远,与生活赌一把、挑战一回,今夜就是要醉倒于城郊,从生存的裂缝间看出去,迎来一阵异样的风,如同在夜半看到了星星的脸,在鲜花的广场上洒下一个人的泪水。
从裂缝的方向望过去,那是一扇洞开的窗户,另一片天地。

病例
咽部或肿疼、或灼痒、多痰且咯吐困难等,屡犯不禁,诊断:慢性咽喉炎。有医生说,此乃常见症状,教师、演员等职业者居多甚至占绝大多数,中国人尤易患此症,大约占人群中70%以上。
我常年为慢性咽疼所苦,治疗乃任何药物无法根除,向人诉苦往往遭到不屑,皆因为常见病也。于是,我明白了:常见病非病。于是,朋友劝:你用常见式、慢性反攻之,比如培养自己长期饮用金银花茶,则可以清热解毒、提神解渴,对咽喉肿痛等有较为理想的疗效。
2008年7月我不幸患腺性膀胱炎,开刀两次两个月不见好转,心理压力大,又有传言此乃不治不症。结果,如今我的此症已得到彻底根除。
“病”的引申产生隐喻和象征,推而广之,偷窃、走私、卖淫、制假贩假、贫富不均、见死不救、腐败等等,“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它们乃社会常见病。
常见病,正常也,人照样生存,社会继续发展,哪怕类似于“带癌生存”。
今天我接到两年一次的体检单,吓了一跳:“三高”上来了,我也加入了“三高”人群,转而一想:我的身体处于饱满、亢奋之中,仿佛发电量超过了限度,等待着的是什么?在那么多人惊慌的时候,我却依然培植着生命的泥土、阳光、空气和水,加速度地生活着。
生命体如一棵树。从萌芽到生长,葱葱绿绿,枝挺叶茂,纵使在肃杀的冬季,光秃的干枝显示死寂之象,表面上哭丧着脸,实则蕴藏内里的积蓄。一棵树有着她的血肉、肌理、呼吸、脏腑的生命进行曲。反之,一棵树枯黄了一块就是病(枯黄面积过大就会怀疑是死亡之征兆),枝叶折断就是伤,何因何果,根据分明。
安庆深山老家门前有一棵老枣树,深得我的喜爱,每次回家总是抚摸观赏,可是今年这棵枣树突然患上锈病,叶子脱落不少。二叔说,不要紧然后施用农药,两个月内全愈了。
什么病怎样治,在植物界就是这么一回事。
人和植物同属生命体,有病,何为病,怎样治,似较鲜明。可是在人类社会却出现了麻烦,问题复杂起来了。
《老子·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这样,“仁义”、“智慧”、“孝慈”、“忠臣”在老子看来是病态社会的反常现象,是“病例”。
无独有偶。西哲萨特认为,人类正常状态即“他人即地狱”。若有友谊、友情、关爱即“病例”。
由此可见,在老子和萨特的眼里,这些人类社会的“病例”正好是人和植物生命体的相反极。正面价值变成了反面价值,正常弄成了反常,哲人们喜欢唱反调、对台戏。试想一想,哲人们描划的人间如何生存?除此,它还充斥着“小人”“妇人之见”“未来的奴隶”等等。难怪,尼采带着他的鹰和蛇,到大森林里寻找寻找上帝的回声。哲人和少数天才皆为不合群的一小撮。
有意思的是,尼采本身是一个哲学家的“病例”。精神病人何以成为大哲学家?我想,哲人们都要“装病”, 而且必须“装病”,只有骇人听闻的理论和观点才会惊世、留世。不然,何以有霍金为首的一批天文物理学家常以“宇宙爆炸”“地球毁灭”且以多少时日为界而惊世骇俗,以致于信以为真者惶惶不可终日。
违背常态的事物总会让人产生惊异,乃至古希腊哲人就看出了:哲学乃生于惊异。若“惊异”,非“病”它一下不可!究其实,这里的“病”,乃病之“病”,即正常的合理的病“病”了,故而“病”得非浅。
疾病产生了医学,反过来说,医学需要疾病,就像医生需要病人一样。
由此思之,人类需要哲人们的这些“病例”。推而及之,面对现实的种种不合理(“病”?),人们为什么都在呼吁“合理”、“公平”、“仁慈”?但是人类真正达到了“合理”、“公平”、“仁慈”的那一天,是否还有中国先秦时代的那种争辩?科学、艺术、哲学、思想体系等何以会产生与发展?不仅如此,灵魂同样窒息,激情找不到喷射口,此乃另一种可怕的境况!
认识和利用某些“病例”,还会让人有所创获。美国一家著名公司广揽杰出人才时不避人才之怪癖(有意思的是:凡真正的天才大都有点“病例”),如有人喜欢在树上睡觉,该公司就在树上搭床,有人喜欢白天睡觉晚间上班,公司就给该人另订作息制度,有人喜欢带女朋友上班,公司就给他多发一份工资,等等,统统满足其“怪癖”。
“病例”反商道。在这里,商人的眼光与哲人的眼光颇为不同,或说不同的病理观。从赢利的目的出发,视独特的个体情况而定,有病皆无病,反之,无病皆有病。哲人的“病例”在他的眼里根本不存在,当然,也会根本存在,只要对他有利就行了。经商这一道,不可能不讲“智慧”(内)——不同于老子,不可能没有友谊或信用关系、仁义、“以诚信取天下”(外)——不同于萨特。
商在老子受到排挤(农业文明),在萨特时代遭受垢病(资本主义弊端大暴露),可是它却取得了自身的正价值,是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人们需要哲人干什么,纯粹的思想游戏?思想往往提供思想的另一极。
商人一直骗得人间温暖。注定真正的哲人孤独地死去。据说,胡塞尔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做一个诚实的哲学家。
多年来,我一直自视在病之外,在病之中。
如今我每次回深山老家,闲暇时依然坚持读书写作,这时候我还是喜欢坐着矮凳子、趴在小木桌或小木椅上,夜间不用电灯,而点上一盏煤油灯,是为了找回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光和那时光中的早逝了的场景和感觉。此中真意真味恐怕只有我自己能够描划和品味。
不料,自己的这个爱好成了一个小秘密,不然又将成为一个“病例”,放在手术台上。
仔细清点一下,我的“病”何止这些。无法,我将继续带“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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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散文观
文 ▏方文竹 
要界定散文,首先必须把她从文学这个“家族相似”中辨认出来。不同于小说的感性,诗的意味,散文体现出更多的包容性和众语喧哗(美文只是狭义的散文之一种),可以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散文的成份。散文通过对自然、社会、人生等地形图的全息性捕捉,来实现作家的“撒播”(德里达语)。一句话,散文将作家“掏空了”,多痛快!这也是近年边缘文体兴盛的原因。
具体到我个人,较为喜欢“理念”(一个约定俗成的我并不喜欢的词)散文。她剔除了大量的冗物,是个体对整个世界的“知识考古学”。    
载《安徽文学》2005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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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语境下的心灵自传与供词
-----读方文竹散文
文 ▏杨昌文
  方文竹是诗人、作家,是学者。迄今为止,著有诗集8部、散文诗集4部,多学科学术论集2部,长篇小说2部,等等,达20多部。这般斐然的成就,让大家有意无意间忽略了他在散文这一文体上的建树。
事实上,几十年来,方文竹在写作、做学问的同时,“零零散散”(先生自谦)也写下了一些散文佳作。继2007年结集出版了第一部散文集《我需要痛》后,他的第二部散文集《深渊久了是坦途》又即将付梓。
与方文竹多年来亦师亦友的交往,使我有机会全面地阅读他的散文大作(包括《深渊久了是坦途》的电子稿版),逐渐熟悉其在散文这一领域所付出的努力和艺术追求。
“一切作品皆自传”(J·M·库切 《重弹录》),某种意义上来看,散文写作更有可能是一个人的心灵自传与供词,与一个人的生活密不可分。方文竹自云:“我写作,不是因为我在干着写作这件事,而是因为我的写作与我的生活是合一的,写作被当作了生活,而又保持着生活的常态,这样,完成的作品中有我整个生活的投影。”(《一个我与另一个我》)方文竹的写作涉及多种文体,具体到散文,他自有主张,他认为:“散文通过对自然、社会、人生等地形图的全息性捕捉,来实现作家的'撒播’…… 具体到我个人,较为喜欢”'理念’散文。她剔除了大量的冗物,是个体对整个世界的'知识考古学’” (《我的散文观》)。
拜读方文竹的散文作品,仿佛与他面对面,一杯清茶,促膝谈心,不知不觉,已日影西斜。他的生活、他的思想、他的孤独、他的追求、他的痛、他的执着,他的品味、他的性情、他的爱与恐惧、他的治学心得……读毕,了然于心,倍感亲切。既清楚了写作与生活是其生命不可或缺的两个明亮耀眼的面,也与其独特的散文观有了多维的印证。
几十年来笔耕不缀,驾驭语言抚摸生活,与世界对话、书写心灵的自传与供词,使方文竹的散文与当下流行的散文,本质上有着巨大的区别。方文竹散文自身呈现的艺术特色,使其卓然有别于那些文坛“大路货”,跻身于先锋写作的行列,是后现代语境下的自由书写,也为中国当代散文写作的发展与探索,提供了一批可资研究的独特的文本。
方文竹散文的艺术特色,窃以为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笔者不才,自不量力,试做一些简单的分析、归纳。
一、文本构建形式多样化
从目前结集的《我需要痛》和《深渊久了是坦途》这两个集子看,我们可以发现,方文竹散文在文本构建上,形式多样、不拘一格。根据所欲书写的内容,“随物赋形”,寻找最适合的形式,以期达到内容与形式的完美融汇,诚如他自己所云:“一篇作品在形式上必须是完美的自足的,仿佛一个生命体”(《一个我和另一个我》)。方文竹散文的形式,大致呈现如下这些面貌:
组章式:《很慢的事情》、《西方画册》、《动物小品》、《乡居》、《我所居住的城市》、《皖东南的词与物》、《书籍是人类的第二爱人》(以上出自《我需要痛》)、《泉冲村》、《会飞的花》、《日全食》(以上出自《深渊久了是坦途》)等是其代表。这些文章,借鉴散文诗组章的形式,模糊了散文的边界,自由自在,笔触灵活,凸显了散文组章的表现力,是较为有益的探索与尝试。
笔记式:这类散文更是灵活便捷,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讲章法却自成一体,承载其天马行空的思维发散与读书阅世的心得体会,以及思接千载念天地之悠悠的对自身存在的诘问。代表文章有:《笔记簿》、《不解之解》、《月牙湾随想录》、《月牙湾北窗》等。
 嫁接式:所谓嫁接式,是笔者专门杜撰的一个新概念,用以指称方文竹散文写作中创造性使用的一种结构文章的形式。《深渊久了是坦途》这本散文集中有篇文章曰《广德竹》,这种技法运用得非常熟稔。作家融美文、游记、报告文学等诸多文类于一炉,抒情,记事,状物、报道,被别具匠心地嫁接一起,完美地呈现了作家心中广德竹的风姿妙韵。《我需要痛》集中的《查济残片》可作如是观。
 跳跃式:利用思维的跳跃性、发散性,谋篇结章。文本构建自由放松,纵横恣肆。仿佛金线串珠,形散神聚。此类文章两本文集里比比皆是:《我需要痛》、《自己是自己的陌生人》、《从泉冲到水镇》、《病树前头万木春》、《幸福的半径》、《山间》、《夜晚成形》、《病例》、《裂缝》……等等,有心的读者,自可印证。
除了上述这四类我特别举例的形式外,方文竹的散文形式还涵盖了论文、时评、书画品鉴、小说、杂文、小品、新闻报道等诸多形式,且各形式之间又互相嫁接、融汇,你中有我,我中生你,非三言两语可以辨明。
二、选材取料、谋篇布局拼贴化
在后现代语境里,拼贴是一种风潮、一种时尚。从方法论的角度上来考察,拼贴则是一种艺术手段或创作技巧。方文竹多年浸淫于西方哲学和东方老庄学说,非常熟悉福柯、雅克·德里达、让—弗朗索瓦·利奥塔、罗兰·巴尔特、维特根斯坦等后现代大师的思想,自然谙熟后现代主义艺术的诸般手法。
翻阅方文竹的散文,几乎很难读到传统的线性叙事的作品。他的大部分散文作品,在选材取料、谋篇布局时,都喜欢通过剪接、拼贴等手法来组织、结构,像电影艺术里的蒙太奇,拓宽了散文的艺术表现空间,自由放逸,汪洋恣肆。
如《山间》一文,将皖东南的山、敬亭山、杜甫笔下幽居山间的“佳人”、唐朝的爱情故事、烂漫山花、山间夜餐、自己的诗歌、故乡的茅竹岭、山路上提着马灯的夜行者、皖西南山区的石头、保罗·塞尚笔下的圣维克图瓦山、海德格尔写作《存在与时间》时居住的山间小屋、唐人诗句、深山古寺、广德笄山竹海、皖东南境内各色溶洞成就的旅游景点、在朋友小三家山居读书的生活场景、山间清远的回声、清人画论、变幻莫测的山间云彩、皖南名家画山作品联展等各种素材拼贴在一起,使这些似乎不搭界的元素,意想不到的,获得整体力量,成就了一篇气度恢弘、笔力雄健、视野开阔、底蕴丰厚的散文力作。
三、由形而上回归到肉身存在
《深渊久了是坦途》这本集子里,有一篇文章《病树前头万木春》,我特别喜欢,读了又读,一连几遍。文中他说,人只有在病痛及治疗过程中,才会真切地看/体验到自己,自己的骨骼、内脏、血液、脉络、毛发、气息、痛痒等,走过了很大一段路程甚至一生之后,自己终于回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抚摸到了自己。自己由“意象”变成了“象” 
由“意象”变成了“象”,正是由形而上回归到肉身存在。
肉身存在即是心灵和精神的在场。以此为出发点,尊重个体的感觉与体验,倾听内心的指引和呼唤,叩问存在的意义,探究生命的真相,于“我在”和“在我”的互文性指涉过程中构筑散文的厚重内容。不临空蹈虚,轻盈飘逸,拒绝同质化写作的腐蚀。
正因为有着这样自觉的美学追求和艺术实践,方文竹的散文读起来,才令人感同身受。对故乡的眷念,对事业的执着、对疾病的恐惧、对艺术的欣赏,对学理的探究、对现实的批判等等,皆能引起读者共鸣。
四、语言实验:混搭、并置与陌生化
语言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文友们私下聊天的时候,有朋友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其实,我要说的是,何止啊,写诗、写散文、写论文、写情书,哪一样不是写语言?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语言就是世界观,方法论。“言词即行动”(维特根斯坦),“语言给出存在”(海德格尔),等等,无一不在强调。
方文竹本是语言自觉的写者,有强烈的语言意识、对语言敏感。多年的写作实践,练就了高超的驾驭语言的手段。其散文作品的语言,有强烈的语言实验倾向。这是阅读方文竹散文作品时,其语言风格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就其散文作品语言特色,笔者在此简单地提出“混搭”、“并置”、“陌生化”这几个概念,一斑窥豹。
混搭”是时尚界专用名词。指将不同风格,不同材质,不同身价的东西按照个人口味拼凑在一起,从而混合搭配出完全个人化的风格。这里,我将其语义引申到文学范畴,揭示一种语言运用现象。在方文竹散文作品里,他常常将散文的叙述语言与诗性语言、新闻语言、名人语录、方言口语等诸般元素“混搭”在一起,构建陌生化语境。
语言学里的“并置”,是一种语言搭配理论,研究词语之间习惯性搭配。从某种意义上来言说,语言高手即是搭配词语的高手。写作水平的高下,在此见分晓。方文竹的散文语言,在语言搭配上,除掉前文指出的“混搭”手段外,他还喜欢运用“并置”,以词语间的“相关”和“或然”为并置枢纽,组建庞大的句群,制造阅读快感,强化视觉冲击,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审美体验。
事实上,方文竹散文作品的艺术特色是复杂的、多维的,其创作实践生机盎然,朝气蓬勃,其形式结构上的“嫁接”,选材取料上的“拼贴”、语言运用上的“混搭”,本质上来说,是文本的一体多面,是整体化语义系统的运作交互,绝非苍白的理论分析所剥离出来的单薄、偏颇。自然也无法通过一篇小文廓清、澄明。有心的读者、专家完全可以于此做大文章。笔者所云,权当抛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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