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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方言是一座罕见的语言宝库

唐山方言是一座罕见的语言宝库

——庄洪江著《唐山方言俗语辑汇》序言

 

 

 

 

  庄洪江先生小我一岁,我俩是老同事,曾经同在丰润县文教局工作,但是我却不认识他,因为当时我在创作组,不大到机关坐班,因此一般的同志都不大熟悉,不过他倒是知道我这样一个人。前不久庄洪江先生找到我,拿给我厚厚一本书,书名是《唐山方言俗语辑汇》,一看这书名我就很亲切,及至看完,不由生起一股激动之情,甚至感激之情。因为关于唐山方言的著作,长期以来我只见过一本《普通话与唐山方言》,除此之外再没有见过其他著作。而有志于唐山方言俗语研究的学者,更如凤毛麟角。庄先生数十年来一直从事中学语文教学的研究工作,业余时间把唐山方言俗语的研究作为主攻方向,一直坚持了几十年,终于结集为这样一部煌煌巨著,收集了六千余条唐山方言俗语,一一加以释意解读,又搞得极其准确,确实可喜可贺。

 唐山地区的方言俗语异常丰富。大家都知道唐山地区历史上出过许多大作家,比如曹雪芹、张爱玲、管桦等,也出过许多大诗人,比如李瑛、张学梦,更出过很出色的语言学者,比如乐亭的史梦兰,他关于连绵字的著作到今天也是编纂辞书的重要参考著作。这些杰出人物的出现,固然有着复杂的原因,但是唐山地区语言之丰富多彩,应该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

 从历史上看,大约没有哪一个地区有过唐山地区这样复杂的经历,这里历来是一个多元文化对峙交融的地区。从周初以至春秋时期,这里就存在过两个诸侯国,一个是昌、滦、乐地区的孤竹国,这可能是一个属于华夏文明体系的政权;另一个是丰、玉、遵一带的无终子国,这是一个山戎政权,属于少数民族。在那个时候,唐山地区就是一个华夏文明与蛮夷文明交汇的地区。秦汉以降,诸如匈奴、乌桓、鲜卑等多个少数民族都在这个地区实施过统治,更不要说唐宋以来的辽、金、元、清等少数民族的统治。这些少数民族的文化,都给这个地区的文化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明朝建国之后,又多次由江、浙、山西、山东一带向唐山地区大规模移民,这些移民同时也把他们的文化带入了唐山地区。

  因此,唐山地区就成为 一个多民族、多地域文化的交汇区。明清以来,这里又有一条“无终古道”,清代称为“大御路”,就是如今的102国道,这是当时连接关内关外的惟一通道,而唐山就处于这条大道的中心地带,这里便成为连接关内关外的交通咽喉,东北文化与关内文化又在这里交汇起来。就连当时朝鲜的使臣到北京朝贡,也要走这一条道路,因此他们也在这里留下了文明的痕迹,丰润县至今有一个村庄叫做高丽铺,就是当时朝鲜使臣的驿站。朝鲜的折扇在丰润传留,被丰润匠人仿做改进,竟然搞出了名震北中国的著名产品,在北京稳坐半壁江山。时至清末民初,随着开滦煤矿的开发建设,大批的洋人和广东人进入唐山,他们也带来了自己的文化,与唐山本土文化相混融,最终融进唐山文化,成为唐山文化一个组成部分。

 正是因为这种独特的历史,造成了唐山地区方言俗语的多元性,包容性,这种多元性又不是单摆浮搁地放在那里,彼此格格不入,而是统统融入唐山语言之中,与唐山语言成为一体,难分彼此。因此造就了唐山语言海纳百川般的博大宏阔。它不像别地方言一样,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圈子里保存下来的活化石般的东西,而是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逐渐形成的活泼泼的极富生命力的语言体系。它又不像一些开放地区一样,在开放中逐渐失去自身面貌,比如北京方言,现在就完全不是那末一回事了。这里又具有极其强大的稳定性,不论词汇和语音,都仍保持着自身独特的风貌。这里便出现一种语言的奇迹。就以相声演员为例,许多相声演员极具语言天赋,可以学说各地方言,惟独对于唐山方言,他们绝对无能为力,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学得像那末回事的。这不仅仅是唐山的语音语调难以把握,更难的是唐山地区那些独特的词汇他们不懂,因此说出来就很不像唐山话。戏曲演员中也唯有一个赵丽蓉说得像,但是她本身就是宝坻人,旧日与唐山同属京东地区,语言体系是一样的。其他人就很难说了。

 也正因为唐山方言俗语的宏富,造成了研究中的困难,许多语言难以找出语源。我对于这方面素少涉猎,因之所见甚浅,在这里只能根据日常接触过的一些皮毛谈点一知半解。

 有的是古语古音。比如唐山人常说的倘或(音灰)儿、疑惑(音灰),就是两个古代词汇,由于或和惑都是入声字,在诗韵中收在入声十三职中,与贼、塞等同韵。北方话中没有入声字,入声字在北方话中往往音变为其他声调,这两个字在别地演变为去声,在唐山则演为平声字,于是就成为现在的读音,而唐山人则往往以为这是唐山土话。比如还有一个“且”字,这个字的运用在唐山也很独特,比如我们等一个人,有人问:“还须等吗?”有人答:“且等着呢。”这个意思是说尚需等待一个较长的时间。这个词诗圣杜甫常用,比如在他著名的《秋兴八首》中就有这样的句子:“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对于这个且字,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有解释:“且,犹尚也……且未还,尚未还也。”由“尚”引申出“较长的时间”这个义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此这也是一个古词。还有一个词“淹禁”,这是唐山口语中使用频率颇高的一个词,表达埋没、耽搁、糟蹋、白搭、难受等等复杂意思。“禁”读阴平,就如“禁不住”之“禁”在唐山读为阴平一样。比如好心做事,却不被人理解,甚至出现相反效果,就会说:“可惜我一片好心,淹禁了。”或者说:“淹禁了我一片好心。”吃饭的时候,菜肴很好,烹调手艺却不佳,就会说:“可惜这么好的材料,淹禁了。”或者说成“淹禁了这么好的材料。”一个人有很好的才华,却得不到提拔重用,也会说:“可惜那人的才华,淹禁了。”或者说:“淹禁了那么好的才华。”犯了胃病,反胃烧心,也会说“心里淹禁得慌”。这个词原本是司法用语,《宋史·职官志》有这样的记载:“提点刑狱公事,掌察所部之狱讼而平其曲直,所至审问囚徒,详覆案牍,凡禁系淹延而不决,盗窃逋窜而不获,皆劾以闻。”这便是“淹禁”一词的原意,“淹”有长久之义,“禁系”即拘禁,义指人犯拘到狱中,案子却久拖不决,它的含义相当于现代法律用语中的“超期羁押”。到了元代,就简化为“淹禁”一词。清乾隆十九年修《丰润县志》有一篇元人张勖写的《创建两庑碑铭记》,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狱中无淹禁之囚,境内绝盗贼之警”。这个“淹禁”正是在“禁系淹延而不决”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流入民间口语之中,引伸出埋没、耽搁、糟蹋、难受甚至现代口语中白搭、白瞎等诸多义项。由于音转或者借字不同,出现“淹煎”,“淹尖”、“淹蹇”等等不同字面。再比如我们唐山地区的乐亭县,“乐”,我们都读作“涝”,对此许多外地人不理解。其实这也是一个古代的发音,比如《诗经》开篇第一首诗《关雎》,最后一句是“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个“乐”字,清代就有学者指出应该读“涝”,可见在《诗经》的时代就是这样读的,外地人变了,唐山人好古,仔细地保留下来。

 北京方言的影响。明清两代,唐山地区都属京畿地区,北京方言对于唐山方言的影响是巨大的,比如我们这里把“隔壁”说成“界比”,把“来客人”说成“来且”,头顶这块地方叫做“头直上”,老北京人就这样说。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在头一天先把大菜——即肉、鱼之类弄熟,放进碗中,第二天一蒸就成,这个过程我们这里叫做“落(音涝)作”,老北京人也这样说。一件事没有办成,我们这里习惯说“这个事儿吹咧。”这也是北京方言。像这样例子可说太多了,我们常说的下三烂、落(音涝)道梆子、无赖(音勒)游、死殃、坐窝儿、压根等等,甚至我们这里比较独特的把觉悟的“觉”读成“搅”,学生之“学”读成“淆”,都是老北京的发音。由于北京是京都,人员流动性大,语言的变化也大,所以这些方言他们不大说了。可是我们这里却相对保守一些,因此保留下来。

 东北方言的影响。如果仅就东北汉族方言俗语来讲,我们可以说东北方言中相当大一部分就是唐山方言,因之我们与东北人交流没有丝毫障碍。历史上唐山地区的人就有“闯关东”的习惯,生活过不下去了,到东北去谋生路,是很普遍的。唐山地区的商人,尤其是南部昌、滦、乐一带的商人,在东北素著盛名,可以左右东北的经济命脉。因之唐山方言也就带进了东北。如今东北红遍半边天的二人转,就是我们这里的莲花落传过去发展起来的。如今东北小品中很爱用的一个词“得(去声)啬”,我们这里也还常用。但是有的词汇则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浪”这词,在东北这是一个褒义词,是夸女人长得漂亮,有一首东北民歌唱道:“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这绝对是好词儿,是夸女儿长得美。可是如果在我们这里谁夸一个姑娘“浪”试一试,不把鼻子打歪才怪。在我们这里,这个“浪”是说一个女人轻薄狂荡,甚至淫荡,不是一个好词儿。

   江浙方言的影响。明朝初期朝廷曾经由江浙一带向唐山地区大规模移民,明晚期著名爱国将领戚继光又长期在唐山地区驻扎,他带来了大批江浙一带的士兵,都在唐山地区落户了,因之江浙一带的方言土语也带入了唐山。在这里我仅举一个在研究《红楼梦》中遇到的词为例。《红楼梦》第十六回,贾琏、王熙凤、赵嬷嬷讲说江南甄家接驾之事,贾蓉、贾蔷两个来到,贾蓉向贾琏汇报了起造大观园之事,书中接着写:“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割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子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通行本则是这样写:“贾蔷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席,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两段描写大体相同,只是一个做“割聘”,一个做“聘请”。关于“聘请”,通行本出了校记:“‘下姑苏聘请教习’,原作‘下姑苏割聘教习’,‘割’字点去,‘请’为旁添,从底本改文。”

据脂评诸本,庚辰本、己卯本、梦稿本、甲戌本、蒙府本、列藏本均作“割聘”,戚序本、戚宁本、舒序本则作“合聘”,甲辰本和程甲本则作“请聘”。但是作“割聘”的己卯本、梦稿本、蒙府本又旁改为“合聘”,庚辰本旁改为聘请,列藏本亦旁改为“聘请”。看起来“割聘”应是雪芹原文,“合聘”与“聘请”则是后改之文,周汝昌校本采用“割聘”是对的,但是没有加注释,致使对这个词难以理解。以上所列那些改文也皆因不明词义才动笔改过。

   那么“割聘”到底是什么意思?2010年第4期《文史知识》中有一篇署名陈熙中的文章《“割聘”试释》,对这个词做了自己的解释。

   文中称,凡改为“请聘”、“聘请”者,很明显是因为不明词义而妄改,但是改为“合聘”者则不同,这个改动者很可能懂得吴语,知道把“割”改为“合”更符合通常的写法。

   因为在吴语中,“合”字有“邀约”的意思,在这个意义上“合”读“割”。作者列举了一些吴语辞典来做证据。比如闵家骥等编《简明吴方言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约,邀:我们合好拉在戏馆门口碰头︱伊合了一班小朋友要到苏州去白相︱我经常合伊一淘上学。”

   经过许多的例子证明,作者最后得出结论说:“‘割聘’其实就是‘合聘’,意思即邀请。曹雪芹把‘合’写成‘割’,这是因为方言中的一些词往往有音无字,所以可以有不同的写法,只要读音相同或相近即可。”

   应该说作者的论证是让人信服的,“割聘”即“合聘”应该没有疑义。但问题是“合聘”是否就一定是吴语。因为这个“合”字,不仅吴语这样说,丰润话同样也这样讲。有时候,在“合”字的后面加一个语缀词“棱”,读为“合(割)棱”,比如:“她合(割)棱我一起去超市”,意思是她邀请我一起去超市。“合(割)棱几个伴儿,一起去看电影”,意思是说邀请几个人一起去看电影。有时候则单独使用,比如:“你一个人去城里吗?不,合(割)伴儿去”,意思是说邀请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一起去城里。“你们合(割)伙儿和我作对”,意思是说你们邀约在一起和我作对。这个词在丰润的使用情况与吴语的使用情况无论音、义都完全相同。因此我说,《红楼梦》中确实有使用吴语的现象,但是这个“割聘”是否吴语则大可商量,从《红楼梦》中大量使用丰润方言的现象看,很有可能曹雪芹是在使用丰润方言,但是这个词的来源则应该追溯到吴地。

 山东方言的影响。明永乐初年,朝廷曾经分几次由山西、山东一带向北京周围移民,就唐山地区来看,大体上中部、北部丰、玉、遵一带以山东迁民为多,南部昌、滦、乐一带以山西迁民为多。他们的方言土语自然会带到唐山一带。大约成书于明万历年间的著名小说《金瓶梅》,是用山东方言写成,从那里面的词语来看,好多都与唐山方言完全相同。比如称鼻涕为“脓带”,称黑夜为“后晌”,称那些老实厚道的孩子为“恩实”等等,不胜枚举。还有一个词很有意思。《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花到惜春处,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顽笑,周瑞家的对智能儿说:“你师傅那秃歪剌到往哪里去了?”“歪剌”两个字,周汝昌校本加了注:“京语,具言为歪剌骨,称坏女人用之。”通行本则并“秃歪剌”三字加注:“骂尼姑的话,秃:指光头。歪剌:也做歪辣,又叫歪剌骨,意谓不正当的女人。”这两个注脚都没有说明这“歪剌”的含意是什么,只含混地说是一个专指坏女人的词汇。齐如山《北京土话》中有“歪辣货”一词条,他说“凡强硬不顺情理之人,曰‘歪剌货’。但仍系玩笑话,《红楼梦》第七回尤氏说凤姐有此语,如今男子说者较少,女子则仍恒说之。”齐如山对这个词义的注解是对的,但仍没有说清“歪剌”一词的语源。他的记忆也有误,不是尤氏说的,是周瑞家的说的。两部整理本的注脚恐怕都与这个解释有关联,既然是女人常说的,则当然是专指坏女人了,其实是望文生义。

 明代沈德符所著《万历野获编》是一部很著名的笔记,治明史者必读书,在这部著作中有关于“歪剌”的两种说法。沈德符说:“北人詈妇之下劣者曰歪辣骨”,说明这个词是北方特有,沈德符是浙江人,不大懂这个词,但是他询问他人,提供了两个说法。一个说法是,牛的身上几乎通体无弃物,唯有两角之间顶骨之上有一块肉,腥秽逼人,最为贱恶,故此人们用以称呼粗婢。后来他到北京,又向北京熟谙市语者请教,北京人是这样解释:“往时宣德间,瓦剌为中国频征,衰弱贫苦,以其妇女售与边人,每口不过酬几百钱,名曰瓦剌姑,以其貌寝价廉也。”这个说法看起来比前一个解释更贴切一些,但是沈德符对这种解释仍抱存疑的态度,他说“二说不知孰是。”也就是说,他最后也没有彻底搞清楚这个词的来源。

 这个词在《金瓶梅》中倒是常见,西门庆骂他身边的女人,动辄便来一句“歪剌骨”。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他骂潘金莲:“你看这,原来小歪剌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叫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哪块儿放着破?这里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潘金莲的回答最有意思,小说这样写:“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哪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歪剌骨?那(歪)剌骨也不怎的。”

 潘金莲听到西门庆骂她“歪剌骨”,为什么单单跷起她的脚来让西门庆看,说她的脚并不歪?这一段描写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思路:“歪剌骨”是不是和女人的脚有关系?

 旧时女人缠足,以脚小为美,造成一种很畸形的审美心理,对脚的重视超过容貌,一个女人只要脚小,容貌生得差一些,仍被称为美人儿。缠足很残酷,是在女孩儿幼年时期,发育尚不完全时,用布带把脚趾缠起来,除大脚趾外,其他四趾都要缠折,弯于足下,形成所谓“尖脚”,雅称“弓趺”、“金莲”。乡间做法,不但用布带缠,还要用重物压,务必使它小巧周正。大约有一种脚由于骨头长得不好,很难缠,怎么缠也难以周正,于是人们称这种脚为“歪剌骨”。歪即不正,剌之本意为乖违,与歪义近,意思是说这种骨头很难缠,不中规矩。用它来指称某种女人,也不是说她下贱,而是说她捣蛋,生事,违规越礼。从《金瓶梅》的情况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比如第十一回,西门庆等着吃饼,管厨房的孙雪娥因要得突然,潘金莲的丫头春梅又催得紧,骂了春梅,丫头春梅回去和西门庆学说,西门庆就赶到厨房,踢了孙雪娥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这个意思写得非常明白,西门庆是在骂孙雪蛾捣蛋、调歪。我们再从这个《红楼梦》第七回看,周瑞家的称智能的师傅净虚为“秃歪剌”,也不是说那是一个“下贱的尼姑”,而是说这个老尼姑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做。我们看到后来第十五回中,这个净虚就托凤姐拆散了金哥儿的婚事,闹得两个年轻人自杀身死。

 “歪剌”或者“歪剌骨”可能当年通行于北方,可是时移世易,逐渐湮灭,在晚明人们已经搞不清它的原义。可是它至今仍然活在唐山人的口头上,只是字音有些变化,有人说成“歪剌”,有人说成“歪嘞”,更多是说成“歪愣”。但不是专指坏女人,而是男女通用,一个人调皮捣蛋,可称为“歪剌”,不服人劝,可称为“歪剌”,倔强,可称为“歪剌”,做事不循常轨,可称为“歪剌”。义项很多,但都与《红楼梦》和《金瓶梅》的使用情况相一致。

   山西方言的影响。《红楼梦》中常用一个骂人的词“囚攮的”,这个词在丰润也很流行,据已故老人曹兆荣先生介绍,这个词就是山西人带过来的,当时山西有一些人在丰润城里开当铺,他们骂人时常用这个词,于是丰润人也就学会了,成为丰润方言。我对于唐山南部的方言俗语不太了解,他们那里山西迁民很多,估计会有大量山西词语带过来。

 陕西方言的影响。这一点我亦非常奇怪,唐山距陕西甚远,历史上也不见有大规模的人员交流,可是我们这里的一些词语竟与陕西方言极其相似。惟一可能的猜测,可能是唐中期“安、史之乱”平定之后,有大量陕西籍的唐朝士兵前来唐山地区驻防,故此带来了一些陕西方言。比如旧日唐山老人把“我”读为“挪(上声)”就与陕西相同,不过是声调上有些变化。再比如我们去买猪肉的时候,习惯把猪的屁股蛋这块地方叫做“后鞦(音秋)”,做熟了则称做“肘子”。原来这也是一个很古老的词汇,鞦是旧日驾车时系在马的后部的革带,就是今天我们套马或驴,也都有那末一根绳子穿过屁股下面。这一根带子,关东谓之纣,关西谓之鞦,后来人们便用这一根带子指称动物的屁股这一块地方,生的叫鞦,熟的叫纣,俗讹为肘。不但如此,唐山地区一些比较特殊的发音,比如森林的森,时刻的刻,压迫的迫,我疑心都与陕西方言有些关系。

 江湖春点的影响。江湖春点原本是江湖人士内部为了便于联络而创造出来的一种特殊语言,人们习称“黑话”。这种语言只限江湖人士内部使用,一般不外传,所谓“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句春”。可是在长期的语言交流过程当中,一些江湖春点说得人多了,逐渐流入民间,便也成为民间俗语的一部分。就唐山地区的方言土语来看,颇有一些词语来自江湖春点。比如唐山人爱“打杵儿”,这个“杵儿”就是江湖春点,它的原义是“钱”,“打杵儿”流行的时期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当时赌博还在严禁之列,人们玩纸牌时想玩带一点钱的,就隐称“打杵儿”,后来则演变为一种纸牌的玩法,不过只要“打杵儿”,必有钱的输赢,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形容某个人因某事害怕,常爱说“他当场就‘攒稀’了。”这个“攒稀”,一般人都以为是拉稀,是说这个人吓得拉稀了。殊不知这也是一句江湖春点,春点中“害怕”就叫做“攒稀”。再比如管演出场地叫“穴”,管转移演出场地叫“走穴”,管“红了”叫“火了”,管名演员叫“大蔓儿”,管坐着叫“迫(音排,上声)”,管脸蛋儿叫“盘儿”,管漂亮叫“盘儿亮”等等,都来自江湖春点。

 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唐山地区历史上曾经有很长一个时期在少数民族的统治之下,他们的语言也必然会带到这里来,有一些会演变成当地方言,不过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需要深入研究。就我目前所知,我们这里称膝盖为“波棱盖”,这就是满语的遗留。还有我们这里把伙食称作“嚼裹”,著名作家管桦是丰润人,他所写的长篇小说《将军河》是以还乡河两岸为背景,他在这本书里就比较频繁地使用这个词,写做“嚼谷”。这个词在《红楼梦》中也曾出现,有专家考证它也是满语的音译。不过我倒是不以为然,它应该另有语源,与满语无涉。我这里只想拈出一个词来说一说少数民族语言对于唐山方言的影响。旧日唐山一带的男孩子喜欢玩一种游戏。在地上划一个圈,各人在里面放上一根木棍、树枝之类,然后轮流用木棍去打,打出圈外者就算赢,木棍归他所有,有的孩子玩急了,竟然会把小镐子输掉,回到家里难免一顿暴揍。这种游戏,唐山人叫做“来抬(上声)”。这个字音很奇特,在整个北方语言中,发这个音的字词极少,除了称呼唐山人为“老呔”或“老奤”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字了。这种游戏的来源,本自北方游牧民族,清初杨宾著《柳边记略》记述女真族风情有这样的记载:“童子相戏,多剔獐、麋、狍、鹿前腿前骨,以锡灌其窍,名噶什哈。或三或五,堆地上,击之中者尽取所堆,不中者与堆者一枚。多者千,少者十百,各盛于囊。岁时闲暇,虽壮者亦为之。”可知女真人儿童是喜欢玩这种游戏的,开始是用獐鹿等的前腿骨,传入内陆之后,动物腿骨不易得,遂以木棍代替。据说这种游戏蒙古族亦喜玩,成吉思汉就曾玩过,在元曲中也曾出现过它的影子,比如收在《元曲选》中的《伍员吹箫》中,费无忌一上场就有这样的道白:“如今着我的大孩儿费得雄,他也是个好汉,常在教场中和小的们打髀殖耍子。”这个“打髀殖”就是指的这种游戏,又称“打髀石”。这个“来抬(上声)”的“抬(上声)”字,我疑心就是蒙古族或者辽、金语言的遗留。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究竟如何尚需专家研究。

 不仅如此,就连现代西方语言也进入唐山方言,成为唐山方言土语的一部分。去年我曾遇到一位刚刚退休的《开滦矿工报》的老记者,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正在研究开滦方言,这个题目相当新颖,我很感兴趣,便问他可有什么收获。他给我举了两个例子。唐山人打篮球时,把投篮叫作“秀球”,这个词我亦很熟悉,如今不大看打球了,不知道人们还是否这样说,过去看打篮球,时常有人喊“秀啊”,那就是要人投篮。我始终以为这是唐山土语,但不明其义。他对我说,这个秀,就是英语投篮的英译。这使我恍然大悟。开滦煤矿长期归英国人霸占,他们聘请了好多西洋人来开滦做员司,唐山人打篮球就是由这些洋员司传入的。他们打球时当然说外国话,唐山人和他们学会了打球,顺便把这些外国话也学了过来,久而久之,便成了唐山土话。后来遇到唐山著名书法家张佗先生,我把这个事情对他说了。张佗先生年轻时是篮球场上的骁将,他也回忆说,唐山人打篮球,好多术语确实与外地不一样,他怀疑都是西洋话的音译,他当时给我举了一些例子,可惜我都忘记了。还有,过去的水龙头开关,都是圆形的,带螺丝扣,开和关时需拧,唐山人管这种开关叫作“洼漏”,据这位老记者考证,这也是英语开关的音译。这个词我也常说,总以为是唐山土语,绝没有想到它竟是进口的洋话。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说了上面一大篇话,意在说明,唐山的方言土语绝对是一座罕见的语言富矿,倘若加以认真的挖掘整理,一定会有惊人的发现。可是长期以来,这个工作却没有人去做。如今庄洪江先生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怎么能让人不为之激动,为之喝彩?大家都知道唐山地下埋着许多煤,当年李鸿章派人来勘探开采,于是中国的地图上出现了唐山和秦皇岛两座城市,唐山这个名字也为世人所熟知。殊不知唐山的语言是一座比之煤炭更加肥沃的矿藏,假若开采出来,我相信,一座语言的唐山,文化的唐山,会更令世人惊绝。

 如今是信息化时代,信息把世界拉成了平面,信息在传播中会摒弃一切障碍,以最简捷、最直截的方式抵达终端,它所用的语言是通用的,流行的,覆盖面最大的,因之各地的方言土语正在这个看似发达的信息化的时代迅速消亡。就连作家们写小说,写影视剧,都在很自觉地采用普通话,而避免使用方言土语,为的是尽可能大地提高受众数量。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方言土语究竟还有多么大的生命力,它究竟还能够存在几年,就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君不见现在的小青年们满口网络语言,满口的“京腔”,本地的方言土语在他们口中可说少而又少。而方言土语的保存与发展却无法避免地要依靠他们。这就不能不让人担忧。当然,也会有先进人士说,方言土语妨碍人们的交流,早就应该去掉,如果全国人民都说普通话,那末我们走遍中国都不会遇到交流的障碍,岂不更好。我承认,那在交流这个意义上说是一种好事,可是那样一来,语言的丰富性就不见了,文化的丰富性就不见了,我们的中国将是一个单调的中国,贫乏的中国。我们的文学艺术也将失去它存在的最为坚实的土壤。可是我们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种现实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当中。现在就有人在谈论方言土语也应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哪一天这种申请果真成功,那将是多末悲哀的一件事情,那就是说,一个原本活泼泼的生命死亡了,凝固成一种化石,只供人们闲暇时去摩挲把玩,放在古董架上去品评欣赏。

 在这种现实下面来审视庄洪江先生的工作,就更会发现他的无法替代的价值。这是一声挽救危亡的呐喊,是对于已渐成碎片的古老中华文明的连缀与补缉,是对于往昔田园牧歌的追寻与再现。当然,他的工作并非尽善尽美,就这本书来看,对于唐山地区中部和北部的方言土语辑录的多一些,对于南部的方言土语的搜集整理相对薄弱,而且大量的歇后语、谚语也没有进入搜集的视野。这些都有待于今后的改进与补充。但是可贵的是他到底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而且这一步迈得又如此扎实,如此有力,在当今世风竞进,人心浮躁的普遍性的状态中,能够有庄先生这样勤勤恳恳,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用大半生的精力去做一件事情的人,这本身就给人莫大的希望和鼓舞。

 因此我希望庄洪江先生以这本书为起点,把这个工作延续下去,首先尽可能全面地把唐山地区的方言土语搜集起来,整理出来,然后在此基础上做进一步的研究工作。这将是一个孜孜矻矻,殚精竭虑的漫长过程,也许终生也不会得到任何鲜花与掌声,但它的无与伦比的豪迈与超绝正在这漫长的孜孜矻矻之中。因为我们是在延续一个古老而辉煌的伟大文明。

二零一二年九月十日于浭阳笑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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