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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特约小说) 黑婴(张又君)遗作

载 - 印尼《生活周报》1950年1月30日

下午五点钟,倾盆大雨终于落下来了,几年来巷子里的水沟失修,每逢大雨,来不及把积水排泄出去,就在巷子里泛滥起来,连走路也成问题,住宅的屋顶,虽然修过几次,依然还要漏水,究竟是二十年以上的建筑物,无论再怎么修理,都没法把它修好。一下雨,孩子没有地方去,就挤在房间里玩耍,小一点的,索性爬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把许多玩具都搬了上去。

屋子外面都是雨声,夹杂着雷声;屋子里面一片嘈乱。林明先生摇摇头,捧着一张当天的日报,躲到客厅的一角坐下了。

雨天的光线欠光亮。林明刚坐下去,打开报纸,贤淑的林夫人就给他扯亮了电灯,林明把他的头抬起来。望着林夫人笑了一下。

“是雨季了,老是不停地下雨”林夫人说。从她丈夫的身旁走过,向厨房走了。

林明没有答话,只把报纸看着,大字标题报导着解放军进展的神速,重庆也被解放了!全国解放的实现,也不会远了,这样乐观地把电文念下去,林明的脸上有着笑意。念了一会,他放下报,燃起一支香烟,愉快地吸起来,把头向椅背上一靠。想起了新生的祖国,想起了自己。

自己现在是印度尼西亚一个城市里的华侨学校的校长。他做这个校长屈指算来已经近十五个年头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大革命失败以后仓惶逃出了虎口的,最先在马来西亚的叔父的商店里寄身,半年以后才流浪到印度尼西亚的土地上来,在荒僻山芭做了几年教师,并且结了婚,然后又转到这个城市,从教师到校长,走了一条漫长的道路。不只是校长,并且做了董事哩。这还是他来了以后倡导的一项重要改革:凡是教师,在校服务十年以上的,得被选举为董事。这一项改革,经过了相当费力的斗争终于实现了,其后还有几间华校学了样,无形中提高了教师的地位和人格,同时在安定教师职业的效用上,其意义也是不可小视的。

回忆是辛酸而且充满了警惕意味。十六七年前,林明带着妻子和三岁多的男孩南岛乘着火车从一个山埠来到这里,最先是寄住在一位同事的家里,这个同事,同时也是国内师范学校时代的同学,由于他的介绍,才获得这个位置的,约莫过了三个月,地方情形熟悉了些,自己才租得一间住宅,就是现在住着的一间。这座住宅并不好,是木板砌成的,而且颇为破旧了,但是林明一直没有搬过。因为自己是穷教师,租不起更好的房子;后来房子荒了,每当下雨天,巷子里的水差不多要浸到客厅里来的时候,妻曾经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失去搬家机会的那一次。

那是日本军队进入这个城市以后,不少人逃到山芭去了,城市里忽然有了许多空室,妻曾在逃难回来以后提议换一个住宅。但,林明的意思,在日军统治之下,那必然是一长串艰难的时期,而且他已经准备把校长辞掉不干,他不愿意替敌人施行奴化教育,怎么能搬家呢?这样,他们一家就在这座老旧的房子里,一年又一年地生活下来,孩子多了一个又一个,生活的担子也一年比一年重,直到现在,林明的头发已经有不少花白了。

但是,白了头发,多了皱纹,也并非没有收获的。就事业而言,林明到来的时候,学校还是落伍,混乱,几乎说得上是一间学店,不久那位校长因为肺病辞职,有几位比较开明的董事推荐,林明做了校长。出身中等师范学校,又富为教育服务的热情,林明在十年之内,把这件学校完全改换了一副面目!学生增加了,校舍改建了,制度改善了,社会人士给了他颇好的评价,自然,正如林明在不久以前学校成立三十周年纪念的演词中说的:“我们这学校之有今日,兄弟所出的力量是不足道的,这完全是开明的董事们,忠于职务,团结合作的教师,学生以及家长们各方努力所造成的。”他又带着自勉勉人的口气说:“而且我们不应就此满足,我们还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把我们的学校办得更好!更充实!”

至于自己一家,林明向来很少为家庭的安逸着想,除了培养孩子成人这一点,他可以说一点都不忽略。大孩子南岛,已经二十岁了,聪明,而且有志气,这个暑假才从高中毕业,和十几个同学回北京去了。值此新中国诞生,中华民族站立起来的时候,能够把南岛送到祖国的怀抱里去,林明内心的喜悦是难以形容的。第二个孩子是女的,叫南玲,十七岁年纪,却是一位音乐爱好者,现在是上午在林明主持的学校里做一名低年级教师。为的可以帮助林明,多收入一点钱来做家庭费用,下午就到中学去打算把高中念完,初中三毕业考试,南玲就在题为“我的志愿”的作文中,这样地写道:“我希望能够进入音专去学习,因为我是喜欢音乐的人。”她又写道:“我将来一定要做个人民音乐家。什么是人民音乐家?就是替广大的人民服务,为中华民族歌唱的音乐家,好像聂耳,冼星海他们那样。”第三个孩子也是女的,还在小学六年级,叫南雁,是一个性情和男子一样刚强,刻苦耐劳的女孩。此外还有三个男的,最小的叫南龙只三岁,现在正在房间里大声的哭起来,把林明从回忆里叫醒,听见妻正在斥骂另一个比他大的南华:“你真坏,你抢走他的东西是不是?”“谁抢他的东西?我没有!”南华回答着。“那么难道是你---南光?”

南光十岁了,如果不是下雨天,他爱跑到外边去混在邻居家孩子堆里玩,常常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得叫佣人去找,才能把他找回来,他听见母亲生气了,就把一只本地做的洋狗仔还给了南龙。

妻大半生就完全花在孩子身上了。她是山埠里一家杂货店的女儿,仅受完小学教育,就停下了。林明去那个山埠去教育的第二年和她结婚的,两口子“相敬如宾”地过了这么二十多年,快要做“银婚”了。林明知识程度比她高,他的志愿和工作,妻未必能了解,偶尔还会抱不同的见解,可是林明都能原谅她,说服她。当她看见林明的同事之中,有人“改行”从商发了小财而羡慕,还悄悄埋怨了教育工作者只有永世贫穷的时候,林明会经常这样地告诉她:”是的,我们教书的是永世贫穷的,但是,俗语说:贫穷自在,富贵多忧,发财未必就是幸福呀!你羡慕老金吗?你知道他的钱是哪里来的?还不是勾结日本人,出卖灵魂得来的不义之财!为了勾结日本人,自己的妹妹也送给他们玩,差不多连妻子都被侮辱了,我们能忍受得了吗?更不说对不起国家民族了。另一方面,我们虽然贫穷,但是我们是清白的!我们用出了心力,教育了许多青年,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就是报酬,光荣的报酬……。”妻子未必能完全听懂他的话,不过,她向来是一个好性子的女人,丈夫的意见,最后她总是接受下来的。

事实上,她也能安于贫穷。她从不爱打扮得花枝招展,虽然当她年轻的时候,她生得并不难看,而且还算得上是山埠之花呢,她没有嗜好,连电影都引不起她的兴趣。每天夜里,由于家务繁重,实在休息比什么都更需要;所以林明一个人埋头灯下改着学生的卷子,她就呼呼去睡去了。这个妻子理家的勤劳,林明完全理解;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遇到比她更有学问,更有风姿的女人,可是,林明从来没有过不忠心于自己妻子的念头。

雨点小下来,带点凉意的风吹进客厅,右边那褪色的窗帘在摇动。“终年皆是夏,一雨便成秋”,什么书上曾经有过这么两句诗描写南洋天气,想来甚觉恰切。林明正要重新翻开报纸的另一面来看,南玲骑着脚单车在屋外跳了下来,全身都湿了。

她把泥浆染满了的脚单车放在屋檐下,上了锁,又脱了鞋子,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提着书包,踏进客厅来:“好大的雨呀!”

“为什么这样迟才回来?”林明放下报纸,对着南玲问。“下课后有一个会要开,是关于改组合唱团的所以迟了。”南玲回答,一边放下书包,一边用手把额前的头发撩了上去。“开完会,已经下雨了等又等它不晴,大家都冒雨回家………”母亲听见南玲冒雨回家来,就从里边向外叫着:“南玲,赶快进来换衣服,别着凉了!”

顽皮的南光,看见姐姐给雨淋得全身都湿了,就指着他揶揄道:“哈哈,姐姐变了落汤鸡!”母亲走过去把他一推:“走开,你真是顽皮!”嘻嘻地笑着,南光走到客厅前面看巷子里的雨景去了。林明在很不光亮的电灯下继续看报,南玲响亮的歌声,正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晚饭吃过以后,妻照料小孩们去睡觉;南雁,南光坐在房间里的灯下温习功课,南玲独自个弯了身子在大门外用一块破布在拭脚车。林明站在脚车旁边好一会儿,这样说:“南玲,抹抹算了吧。雨季那一天不下雨呢,抹了还是要肮脏的。”

“爸,我们不能因为还要弄脏就不抹啊!不抹要生锈…。”南玲答着,有点气喘,显然是很认真在抹干车轮周围的泥浆。

林明瞭望巷子,一片漆黑,除了人家门口射出来的灯光,照得一点低洼处的积水在发亮。偶然有撑着雨伞或者穿了雨衣走路的人,他的脚步声很清晰地传到耳鼓,使人兴起一种洽清之感。再走近一点屋檐下,天上也是一片漆黑,滴沥的檐流,不断地滴在泥地上。雨点很小,但像是永不休止地落着。

“爸,今天晚上有点凉,你要不要多穿一件衣服?”南玲抬起头来问。

“不,我想不必了。”林明退回门坎边站着。

“爸,北京不是很冷的地方吗?哥哥去的时候,一件冬衣也没有带,现在是初冬了,他会不会不惯。”

“南岛总可以自己预备禀寒的衣服吧,今天早上他来的信,不是叫我们不用担心他吗?”

“是的,他还说:北京的青年人是幸福的,因为那里今天已经成了新中国政治文化中心,学习的空气十分浓厚,每一个人都打算好好把思想搅通,做一个优秀“主席的学生…。”

“青年的确是幸福的。”

“爸,等我高中毕了业,我也要回祖国去,回北京去,你答应吗?”

“你有这样的志愿,很好…很好…。”

“我要进音专,做一名人民歌手!”

林明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伸过一只手,在南玲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会儿。南玲这时已经把抹脚车的工作做完,站起身来,她长得差不多有爸爸那么高了,她把脚车推了进去,放在走廊边。林明也退到客厅。顺手把大门关上了。

由于屋小人多,林明在家的写字桌也是放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的,桌上有一支台灯,他常常在家人都睡了以后,扭熄客厅上面的那一支电灯,扭亮台灯,静静地改一点学生的卷子,或者为朋友写信。自从南岛北归以后,他还得给这二十岁的儿子写点家中的情况,并且鼓励他发奋求学,做好一个新中国的优秀份子。有时,妻会为他冲好一盅浓烈的咖啡,让他在工作中得到一点刺激,他是咖啡的爱好者,此外既不吸烟,也不饮酒。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挂在壁上的时钟,清晰地敲着。外边除了淅沥的雨声,已经归于静寂。林明从抽屉里取出两封信,一封是南岛写来的,一封是一个阔别了二十多年的朋友韦志如从北京写来的。

韦志如!他居然还健在!这真是一个使人兴奋的消息。不单健在,而且活得更坚挺了。

二十多年前,韦志如和林明都是同一间中等师范学校里最活动的学生,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工作,所以两人的关系十分密切的。毕业以后,他们各自分手,林明回到家乡,韦志如到广州去了,这一分别,使他们至今没有见面的机会。大革命失败。白色恐怖袭来,林明如果不是乡长是他父亲的世交,半夜里偷偷地叫人来通知他赶快逃命,他早已做了反动派刺刀或者子弹下的牺牲品了。天还没有亮,林明告别了满头白发的母亲,背上一个简单的包袱,逃出了反动派的魔掌。后来知道,母亲曾受了反动派不少的迫害,以致不过一年就去世,这个时候他已经到了马来西亚叔父的商店里喘息下来。从间接得到报告,广州陷入反动派手里以后几千个革命青年被残酷地杀害,韦志如也是中共的一个。林明对于这个消息,想不信又不能不信,因为反动派的残酷是谁都知道的:韦志如到了他们手里,怎么会不死呢?

可是,今天晚上,林明打开迢迢北京寄到手上的信,这不是韦志如的手笔吗?这有点潦草,但是笔划有劲的字,林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他看得太多了,而充满乐观和鼓舞的词句,又是韦志如所最惯使用的。

“这真是奇遇,”韦志如写道,“我居然会在北京的华侨学生中遇见你的儿子—林南岛,他告诉我:他父亲名字叫林明,这不就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同志吗?同志,让我伸出这只手紧紧地和你握一握吧!经过了二十多年,我们都还未死,而且还在战斗着,这是一件如何可祝福的事!”

二十多年的历史是一个大溶炉,每一个中国人都在这一个溶炉中熬炼,即使是在海外,也同样在熬炼着,韦志如告诉他:从广州逃脱了以后,他曾在香港住过一个时期然后重新摸到了组织关系,前往上海,在那里不幸被捕了。在苏州的所谓“反省院”住了两年又七个月,不知怎么却把他释放出来。在上海不能搞下去了,韦志如走了好多地方,辗转进入“苏区”,就在那里开始了战斗的生活。他随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队伍,到了陕北高原,经过八年抗战,胜利以后曾经去过东北,最后停留在北京。韦志如这样地问道:“你怎样过去了这一长寸的日子的?有一点我可以确信,你绝对没有改变你的信仰。从南岛的回来,可以证明你对人民中国的热诚。同志,最后我问你:什么时候你再回到祖国来?

看到这里,林明放下信笺,吐了一口气。他把稍觉疲倦的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眼睛对着破旧的天花板。“什么时候再回到祖国去?”这问题是不容易回答的。一个有了沉重家累的人,常常没有行动的自由。回国,谈何容易!林明所能引以为自慰的,是后一代已经接上来,南岛奔向了祖国,南玲,南雁都看得出是有出息的孩子。另一方面,十五年来费尽了心血培植出来的学生,总算不至于教人失望。这样的工作,固然比不上韦志如,可是,就做人的态度上说,自己一直不曾违背过良心,不曾放弃对于信仰的责任。年华似水,书夜嫣嬗,二十多年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说容易也容易,一转瞬间,脸上就添了许多皱纹,头发也花白了。说艰难,这条漫长的道路的确艰难,远的不说,就看林明自己所主持的学校吧,能够和林明一样坚持下来有几个?有的半路“出家”做了商人,因缘时会,成为暴发户,坐着簇新的汽车,招摇过市。更有的,居然变节,做了帮凶的奸细,事事陷害善良的侨胞,有的由于贫穷,支持不下,倒了。像自己这样还能撑持住一间学校,一个家,虽然破旧,究竟不是容易的事啊!

于是,林明又唏嘘了。接着是一种寂静,同时对人生起着一种庄严之感。他知道自己虽然将近中年。但是对社会,对家庭,对自己,都有未尽的责任。他咬了咬牙根,站起来,踱着方步。也许是这样沉重的脚步声搞扰了妻的睡眠;她醒过来,发现林明还没有睡,就睁着惺忪的眼睛,掀开蚊帐,向客厅那边叫着:“夜深了,还不来睡么?”

起初林明没有听见仍然踱来踱去,于是妻又叫了:“几点钟啦,你还在工作?”

林明的脚步止了,用有点沙哑的嗓子回答:“快十二点了。……就要来睡了。”

台灯熄灭,客厅完全浸入黑暗中。林明打着呵欠,走向房里。淅沥的雨点,像永不休止似地打在屋顶上,檐流滴着,外边是无边的黑夜,孩子们都在酣睡,等待着一个阳光照耀的明天。

(一九四九.十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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