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中会到许多的地方。有的地方会留在眼里，有的地方会留在脑子里，有的地方会到心里。这是无法控制的事情。有的时候，都不知道它到了心里。它却在那里住了下来，时不时地提醒你。奉节于我，就是这样。当记忆的触角偶尔碰到，我常常物我两忘，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那高高的石阶前，望向那沉默的灰色的小城。那是20年前，一切还是最初的样子，奉节，和我。
最初的样子，我年轻而笨拙，学着打响指和吹口哨，看到心仪的男孩，却一个微笑也不敢递过去。有一份工作，却没有编制，和临时工们一起领工资。独自编着一份地方刊物，这是我们这个文化单位唯一的工作。领导们都很忙，看稿、改稿、排版、校对、发行这些活计，我这个小字辈就当仁不让了。我不怕干活，就怕没活干。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塞在犄角旮沓的陈年旧稿看完了，整整三个麻袋。把稍像样的整理好，写上初审意见，交给我的顶头上司，编辑部主任，他十分惊讶。一是惊讶我的速度，二是惊讶我筛选出的稿件质量。这批稿件里有个作者，我选了他两篇稿件发在我们的刊物上。不久，《长江文艺》在头版刊发了他的这两篇稿件。我暗地里高兴了很久，虽然这个作者一直把编辑部主任当作他的伯乐。
然而我心里却一直无法安定。太闲，一年才编四期刊物，平时就是想着法打发时间。11点牌桌子就搭起来了，下了班，就找个由头去下馆子。单位很穷，吃饭都是挂账。一二把手的主要工作就是弄钱。我的编制也没法解决。有个老作家要退休了，我进去就是冲着他的编制。可是一把手的儿子也进大学了，一把手想把编制留给儿子。
单位里都是些奇怪的人。比如一年看不到一次的老作家，几年看不到一次的画家，吃喝嫖赌抽的书法家，不跳舞了转行做行政的前舞蹈演员。我的上司还算正常，天天上班了就写诗，下班就打麻将，常常通宵。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汇报昨晚的战况。虽然他的诗是“她在阳台上晾衣服/晾成了一道风景”之类，写诗，总算是一个高尚的追求。可是这个高尚的诗歌追求者，却也是狂热的麻将爱好者。这都是让我看不懂的。
我在人生中已经品尝过痛苦的滋味。每一步都是不容易的，然而每一步都是牢牢地踩在地上。我人生中的一切都来自于切实的奋斗。可是在这里的日子让我感到自己是飘的，找不到落脚点。这些人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要自己的人生这样被挥霍掉，毫无价值，也毫无尊严。然而这一份工作也得来不易。我既是飘的，也是茫然的。就是这样的我到了奉节。
一路走了很久。先坐火车，从湖北南部到北部的襄樊，再到西南部的宜昌。从宜昌换船，溯江而上，经巫山，到奉节。大三峡的雄奇壮观，荡涤了心胸;小三峡的幽深，洗去了尘埃。我们忘情于山水，在白马洞醉饮，在大宁河放歌。在白帝城怀古，在神女峰下朗诵舒婷的诗歌。一路狂放，直到奉节。
我不知道奉节会是这样。这样的高，高到半空里去，像一座天上的城。我爬着一级又一级台阶，好像永远也爬不完。身边，那些挑着担子，戴着斗笠，穿着灰扑扑衣裳的人，沉默地攀爬着。经过城楼，没有任何感觉。后来知道，江姐爱人的头颅曾经挂在这里。即使知道，也不会有任何异样感觉的。奉节就是这样沉默地矗立在长江边，灰扑扑的，幽深难测，它的故事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街巷曲折逼窄，房屋多低矮。其时仍是一色青石板路面，两边商铺都是木质排门。早春时候，凉意不深，湿气却重，四处皆是湿漉漉的，仿佛攥得出水来。四处也皆静，夜里出去，只见窗户上透出的昏黄灯光，不闻人声。我们几个人逡巡在街巷中，也不出声，仿如鬼魅。奉节是一座让人安静的城吗?我们一路沸腾，到这里便沉寂。到发廊洗头，清秀的川妹子两手在头上忙碌，洗发水堆出高高的泡沫，她们也是不语，不像别处的聒噪。是以记忆中的奉节，只有画面，没有声音。连画面也是黑白。江面此处仿佛凝滞，沉沉如灰练。两岸山峰耸立，山色如黛，山顶一抹早春的轻雪，煞是分明。江上舟楫往来，也是灰练上的几点墨色。奉节是静的，空的，仿若一座空城。我明知这里也满是人间烟火，它在我心里却是一味的空。我也空了，静了，轻了。虽然轻了，我却觉得落地了。
一个人和一座城，就这样遇到了，在生命的一个节点上，所以它就深深地嵌入到了我的生命里。次年早春，我离开了体制内，绝然南下。而离开的种子，在这一年早春的奉节就埋下了。
我所踏足的奉节，在20年后的今天，已经沉寂在江水里。不知道是不是永远。相比被损毁的命运，我倒愿意它永远安睡在江水里。我的内心甚至有一丝窃喜。至少它不会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在最美的时候遇见，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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