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请客

我这一生中，曾遇到多次的请客。其中三次请客，给我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也因此有许多的感慨。

第一次大概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天，那时我刚满九岁。那天的天气晴朗，幽幽的白云在天空中飘荡，田野的风不时地吹来，仍然有些寒意。我和几个同龄的孩子，正爬在桃树上采摘花朵。妹妹跑了过来，对我说家里来了客人了。是什么客人呢，妹妹摇头不认识。于是我跑回了家里。

母亲正和那位客人在堂房里说话，见我进来，对我说：“二小啊，连你豹子叔叔都不认识了吗？”我这才看清，他正是河北岸的豹子叔叔。他是河北岸孙庄村人，我只知道他姓孙，名子却不知道。老豹子是他的绰号。他长得人高马大，胖乎乎的，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喊他老豹子，而他的大名却被人们忽视和淡忘了。

豹子叔叔显出很高兴的样子。用亲昵的眼光望着我对母亲说：“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在俺村里住的时候，才刚刚学跑呢！”母亲对我和妹妹说：“您豹子叔叔刚从河北来，已经很累了，让他好好地歇歇吧！您俩就先到外面玩去吧。你爹到集上去买肉去了，今天要好好地招待招待您叔叔。”豹子叔叔显出很不安的样子，忙说：“我又不是外人，你们吃啥我就吃啥，何必像客人一样似的，那不是见外了不是！”

母亲说：“那可不行，拉锯的时候，要不是你们的照顾，哪里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呢？”

豹子叔叔说：“话可不能那样说，拉锯的时候，您也没少帮助了我们，我这条命还是三哥救的呢！说起来，您的恩德我是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的。”

……

当时他们的谈话我还不太懂。比如说拉锯吧，那不是平时木匠师傅经常干的活吗？干吗说得那么严重呢。现在我才知道，长辈们所说的拉锯是指三年国内战争时，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战争。在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地方，今天还是国民党占领着，到了明天可能就是共产党占领着，不知又过了几天，国民党又回来了，可是说不准共产党哪一天又重新占领了。就这样反复无常，老百姓把这种状况叫做拉锯。那时候，每逢国民党来了以后，我村的男女老少，除了年龄特别大的留在家外，统统都到河北的孙庄村去避难。而孙庄村的村民也用同样的方法来到河南岸的我村来避难。就这样，两个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直留传至今。就是现在，如果有位孙庄村的村民来到我村的话，也都会受到热情招待的。不管是到了谁家，都会包吃包住的，临走时，还要送些粮食什么的。

天将中午的时候，父亲从集市上回来了。饨肉、炒菜，忙活了好大一阵子，这才慢慢地摆好了一桌子菜。同时又叫来了几个老人作陪，让酒、吃菜，非常的热闹。母亲专门给我和妹妹盛了一些可口的菜，那时甭提多高兴了。所以，那时我特别喜欢家里来客人。

父亲幼年时在本村读过几年私塾，每逢来了客人就会很高兴地吟咏论语里的句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因此，我幼年时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对于请客吃饭，我那时认为是件很快乐、很荣耀的事情。

第二次请客记得是一九六四年，那几年由于连年遭受水灾，粮食收入很低，所以生活比较困难，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河北岸的白叔叔是我父亲的朋友，那年秋天，我随着父亲到了白庄村去拾红薯。也就是说，当人家秋收完了的地块，拾人家剩下的红薯。红薯也叫地瓜，在那个年代就是农民的主食了。总算还不错，大概在那里住了十来天的时间，我们就捡了四、五百斤。我们把其中的一部分切成了瓜干，找了一辆地排车运了回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到了冬闲的时候，父亲和我商量着到白庄去一趟，进行答谢一下。母亲也很支持我们这样做。于是就张罗着买了一些糖果、糕点什么的。可是由于受灾，白酒不好买，也没有什么好酒。山东白干就算是不错的白酒了，但也难买到。只好通过熟人买了两瓶。正当我们准备动身时，白庄村的白大叔来了。于是，我们一家人喜出望外，买了些肉类和蔬菜，热情地招待了他。白大叔识不了几个字，年轻时到过华山，学会了一套整骨的本事。也称得起是一个骨科医生。他叹息地说：“我是吃了没有文化亏的，华山的那个老师，学问很大，不光会华山拳，还精通医术，可惜我没有文化啊，就学了这么点手艺。没有你们这一代人有福气啊！”

父亲为这次菜少而酒又不好表示歉意，白大叔说：“朋友是不讲究吃喝的。能在一块说说话，聊聊天，那是再好也没有的。有的人虽然大酒大肉的请我，我还不愿意去呢！咱们兄弟到一块，就是喝上一口凉水也是痛快的啊！”

父亲说：“是啊。我这个人是无党无派的。我的那个同窗在国民党里可是一个大官啊。好酒好肉的请我，我始终没有答应他。他的酒咱是吃不得的。”

临走时，父亲要他给白二叔代问个好，并让他捎上已经买好的白酒，白大叔说什么也不捎。他说：“我如果捎回去，你二叔他还不得气死啊，那还算是朋友吗？”

这第二次的请客就是这么简单。也没有炒太多的菜，比不得第一次，也没有请人来陪客。因为当时生活确实太困难了。炒几个鸡蛋韭菜什么的，都算是不错的了。更别提好烟好酒了。由于粮食缺乏，个人酿酒的也很少。说起来这也不能算做宴会，只能叫做便饭了，但也算做是一次请客了。虽然简单，可那份真挚的感情还是可贵的。一直到现在，我还为那次的请客歉疚的。

第三次请客是在玩具厂。当时企业都在搞达标升级活动。县技术监督局搞全面质量管理验收，还要升级。因此，地区二轻局也来人查看。县二轻局的领导和县技术监督局的领导都来了，共同招待地区局的领导。那天在饭店订了一桌子酒席，在当时来说算是高规格的了。山珍海鲜，禽蛋鸡鱼，都有。我当时是负责政治工作的，是个清水衙门，很少参加什么宴会的，也没有那个兴趣。今天招待如此多的神仙，还真感到力不从心。要知道，我这个人酒量不大，也没有这个耆好。更没有那种献殷勤的思想和手段，所以从宴会一开始就很不舒服。听到陪客们一遍又一遍地向领导敬酒，嘴里说着一些俗不可奈的吹捧的话，就头昏脑涨。这种工作，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事。如果用如坐针毡来形容的话，一点也不为过。

在这样的宴会上，我很少说话，但没少给各位神仙斟酒。虽然吃了不少的好菜，也喝了不少的好酒，但始终提不起精神来。因此，我不喜欢这样的请客。当然，钱化的是公款，用不着自己掏腰包，但我还是厌恶的。我也因此在领导丛里败下阵来，但我并不后悔。

三次请客，三次不同的感受。除了这样的请客外，就是朋友之间的闲聚了。有时候半夜三更，不知哪位朋友意外地来访，就随便地吃几口咸菜，喝几口白酒，天南海地谈论一些热门话题，或者回忆一些往事，那种感觉甭提多美了。我常常想起古人陶渊明的弹无弦琴，读无字书，酒醉后说，我醉了，君且去！那种洒脱的幽居生活，多么自由自在啊。怪不得后世的人非常羡慕和推崇他呢！

客自然还是要请的，但要请出友谊来，请出兴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