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现代人的爱情里，还有多少“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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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爱情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是诗经里面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首诗歌，我觉得里面有一种电影画面的美。

躺在床上度过了一个晚上的夫妻，女的起的比较早，听到了鸡叫，所以“女曰鸡鸣”。

男的好像糊里糊涂被太太叫醒，“士曰昧旦”，觉得天还没有亮，想再多睡一会儿。

最后两个人大概有一点意见不一样，所以就起床去证明一下，走到外面去看夜晚。

我觉得满天的星光也让人觉得很美，就是在那种在将要黎明之前，天空的星辰还没有完全沉落，所以“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中，翱翔我们现在也在用，就像我们看到一对鸟儿在飞，雄鸟跟雌鸟彼此在依偎着翱翔。

诗中说“将翱将翔”好像在讲天空的鸟，同时也在讲夫妻两人一对配偶彼此恩爱，彼此生活在一起过日子。这一段完全是在讲夫妻两个人过着一种半农业半狩猎的生活。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打完猎我很高兴地把猎物带回来烹煮了跟你一起分享，有了野味所以不能不喝酒，家里可能自己酿了酒。

两人一起喝了酒后以后很开心快乐，所以彼此也讲出恩爱的话，希望跟对方能够像这样过日子，一直到白头偕老。

“琴瑟在御”，喝了酒以后很高兴，所以弹弹琴弹弹瑟助兴，莫不静好。

我特别喜欢最后的两个字“静好”，我们常常觉得“好”，好像就是要很热闹，可就是这种寻常百姓人家这么安静而普通的日子也是美好。

原来我们现在讲的“偕老”这两个字是这么古老的诗经的语言，有时候会让你有一种感慨。

今天我们还有没有机会跟一个你所爱的人说“与子偕老”，说“我希望跟你一直生活，一起在岁月中当中慢慢老去”。

罗曼蒂克的消亡

如今，这样的情感好像已经完全消失，要进入另外一个快节奏的、所有情感都要被切断的社会，每个人都以自我为中心。

流行歌几乎都是用嘶叫的方式诉说自己的寂寞和孤独，没有了那份悠远、深长的爱。

可是我们在《氓》里，至少可以看到这个“氓”和这个女子的情感是绵长的，诗中讲桑树叶子青翠肥硕，讲桑叶黄了以后的掉落，它是有季节的。

我从《诗经》里选的这几首诗，其实有很强的代表性，每个人物在处理情感时，都与大自然中的某一种植物有关。

女孩子常常用桑叶来形容自己的情感，因为她在农业社会里能体会到桑叶从青绿，到变黄，再到掉落，这就是季节。

人的悲秋之情其实是农业社会里隐藏着的对青春逝去的忧伤。

爱情需要一种信念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从之，道阻且跻。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从之，道阻且右。
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再读这首《蒹葭》，会不会觉得哀伤里带着希望？

第一段结束在“宛在水中央”，他相信她会一直在那里，虽然“道阻且长”，怎么走都走不到，可是“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每一次寻找的过程都是“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都要经历巨大的艰辛，可是最后一定有希望——“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

这首诗反复、婉转，把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放在一起，并产生出希望。我自己特别喜欢这类诗，在重复中呈现情感的婉转和跌宕。

它的画面太美，讲最淡的情感，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追求，有点彷徨，却不放弃。

无论客观环境有多艰难，主观心愿上一定相信有希望——“宛在水中央”。

这首诗兼具文化与教育的功能，是最好的青少年情诗。你应该相信“她”在那里，虽然“道阻且长”，而且正因为“道阻且长”，这份感情才有意义。

《蒹葭》留下了最完美的古典情感，没有哀怨，没有愤怒，只是淡淡的，但同时又抱有一定的信念感。

让感情回到最本真的状态

我认识一对老夫妇，已近九十岁，可是他们每天的状态都像《诗经》里写的一样，两个人会各写一个东西贴在对方的门上以表达感情。

我觉得那是智慧，都九十岁了他们还在调情。

我们最大的悲哀是一到婚姻阶段就认为不再需要调情了。

“调情”这个词听上去感觉很肤浅，可是它能让你感受到对方很在意你，觉得你是重要的。

其实婚姻可能是更真实的在意，因为两个人要更亲密地在一起，当恋爱的迷障拿掉之后，你看到的东西是恋爱的时候看不到的，这个时候能吸引你的东西其实更重要。

一首诗没有“情动于中”，就不是好诗，不管形式有多美。一份婚姻如果没有“情动于中”，形式再完美也是空洞的。

诗经的情感是我觉得诗经最美的部分，其实这也是今天人的情感中最本真的部分。

我们不把它当成是一个2000多年前一个古典文学来看，它可以让我们反思，今天你面对自己的情感时，是否还保留着最纯粹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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