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痛苦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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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初的御史大夫周昌，有口吃的毛病，一急起来就“期……期……”个没完。西晋时的邓艾也口吃，话里经常称“艾……艾”。两位名臣合起来，就成了一个成语“期期艾艾”。

周昌和哥哥周苛都追随刘邦，后来，守荥阳的周苛坚贞不屈，被项羽烹杀了。周昌继了哥哥的任，当了御史大夫。当然，周昌自己也争气，跟从刘邦一起多次击败项羽，后来封为汾阳侯。

周昌刚直强硬，又敢说话，自萧何、曹参以下，都很怕他。有一次，周昌在刘邦休息时进宫奏事，却撞见刘邦和戚姬搂在一起。周昌赶紧走，刘邦在后面追。刘邦追到周昌了，一把拽过他，骑在他的脖子上，问他：“我是一个怎么样的皇帝？”周昌仰着头说：“陛下也就是桀纣这样的暴君罢了。”刘邦笑了，放过他。但是，却由此最敬畏周昌。

充满画面感的一幕，我却看得心惊胆战。这大概牵涉到我对刘邦的认知。如果给中国历代帝王们打一个优良中差的评级，他大概够得上“良+”了；他的优点就是听得进别人意见，又有敬畏、有节制、有自知之明，作为君王，这就难能可贵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皇帝，被下属撞见他和情人亲热以后，不是赶紧遮掩一下，而是追上去，骑在下属的脖子上，还让下属评介他是不是好皇帝。

刘邦的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周昌在这种情形之下说刘邦是桀、是纣，真不冤。惟一的解释是，皇帝刘邦已经开始目空一切、超越所有人情世故，惟我独尊了。那么多皇帝的淫行，开放得令今人匪夷所思，无非就是因为他们自以为已经可以无所拘束了，甚至不把自己当人而是当作了神。幸好，刘邦并没有在这种虚幻的感觉中滑太远，他被周昌骂了之后，醒过来了，用笑来打了圆场；知道这是自己的不对。——后来刘邦和宦者在亲热的时代被樊哙闯进来，他也笑笑了事。

可是，如果这不是还算开明的刘邦呢？毫无约束的君权，又该疯狂到何等地步了？

后来刘邦想废太子立戚姬之子如意，大臣都反对，周昌反对得最厉害。刘邦问周昌，周昌盛怒之下口吃更严重了，说：“臣的口才不太好，但是我期……期……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陛下您虽然想废掉太子，但是我期……期……坚决不能接受您的诏令。”刘邦无奈，也就笑笑作罢。出门之后，吕后跪着对周昌拜谢：“如果没有你，太子就要废了。”

然而，太子没有废，只要自己一死，赵王如意就可能性命不保了；对此刘邦日夜忧心。周昌手下的符玺御史赵尧看懂了皇帝的心思，就对皇帝说：“要保全赵王，不如为赵王设一个尊贵又强硬的相国，连吕后、太子、群臣平时都害怕的人就可以了。”高祖问：“谁可以？”赵尧说：“只有御史大夫周昌可以。”于是，刘邦召来周昌，说：“我想一定得麻烦您，您无论如何也要为我担任赵王的相国。”周昌大哭：“我一直就跟随着你，陛下你就忍心把我半中间扔给诸侯王吗？”刘邦说：“我非常明白这是把你降了级，但是我非常担忧赵王，想着除了您再也没有人可以做到了。您就勉为其难吧。”周昌降为赵王相；而赵尧升为御史大夫。

赵尧我没有功夫去评价了；只是这个周昌，简直遇到臣子最苦恼的事：转换主子，而且这两个主子是对立的。刘邦简直逼他打自己的耳光。

周昌在这种困境中还是竭力去做了。刘邦去世，吕后就派使臣召赵王入京。周昌当然知道吕后想干什么，说赵王生病了，不能走。吕后派了三次使者，都被拒绝了。吕后生气了，派人先召周昌来，大骂他：“你不知道我恨戚姬吗？你敢不让赵王来？”周昌一走，再派使者征赵王，赵王没有人保护，只好听召令来了。到了长安没多久，就被吕后毒死了。周昌说自己生病了不能朝见，再也不见吕后了，三年之后就死了。

周昌总是让我想起袭人：服伺贾母时，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贾母；服伺宝玉时，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玉；嫁给琪官，心里眼里当然也只有一个琪官啦。这个，周昌貌似也能做到；但袭人的忠心是奴仆的忠心，是嫁鸡随鸡的忠心；而周昌的忠心，是士大夫的忠心，是维护大局自我牺牲的忠心。

虽然勉强说起来，士大夫也是广义上的奴才，但两者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奴才没有自己的意志，而士大夫，在主子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主子，就是公义。今天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们，不妨衡量一下，到底自己是奴才，还是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