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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猫

白  

东紫

我想和你说的是我和两只猫的故事,但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和人聊天了,也很想和你说说别的。从哪里开始呢,从元旦的那本台历开始吧。

元旦那天,我专门到超市买了一本印刷精美的台历,它的纸张硬朗得如同崭新的人民币,用手指轻轻翻触,就能发出悦耳的声响。我把它摆在书桌上。我希望今年的每个日子都能不同于以往。今年不同于以往,今年我就要满五十岁了。今年,我儿子就要满十八岁了。今年,他高考,他的母亲在十年前就答应我儿子高考结束后可以到我这里来。

这个晚上,我在书桌前坐到半夜。半夜的时候,我伸出手指打算撕掉台历最上面的一张。我捏着它突然想到它和以往所有的日子一样,打算弄出点动静的手指顿时了无生趣,转而把台历的封皮合上。合上之后,又翻开,找到儿子高考的日子、答应来我家的日子、儿子的生日、我的生日,一一折了角,之后,再合上。

接下来的日子和原来一样,我没有扯掉任何一张日历。我每天依旧是凌晨两点上床睡觉,上午十点醒来,洗刷后仰躺在沙发上抽支烟醒醒神,然后找点东西勉强填一下肚子挨到下午一点出门去单位旁边的小饭店里吃饭。选择到单位旁边饭店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从离婚后几乎所有的午餐都是在那里吃的,已经习惯了。二是可以顺便到办公室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件,有没有需要处理的事情需要参加的会议。这样在我生活里不得不进行的两个事情就都得到了解决。其实,在所有认识我的人眼里,我的生活里最亟待解决的事情是我的性。领导、同事和朋友都不止一次地和我绕着弯子促膝谈过,他们非常热情地把离异和丧偶的女人领到我跟前。当然这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最近这几年,尤其是我搬离了单位宿舍独自住到别处后这种事情几乎没有了。没有的原因大致也有两个。一部分人认为我那方面经过十年的压抑已经废了,甚或变态了,他们没有必要再贡献爱心了。另一部分人认为我是故意处于单身状态,借此不受法律约束地玩弄女性。没有人相信我只是在等待爱情。我的一个作家朋友前年春天曾用他浓重的川音反问我,这个年龄的爱情能算个啥玩意儿啊?我思考之后说,应该是个能经得住考验的东西。他哈哈笑着说,这年头有经得起考验的东西吗?你好好考验,我等着瞧呢。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真动了考验女人的念头,当时有三个说喜欢我的女人。这次谈话后不久,因为我在一次研讨会上对他的作品说了些批评的话,他和我二十年的友谊中断了,他把自己变成了我隐私趣闻的泄洪闸。传说得最精彩的是我刚离婚的时候,他请我桑拿的故事。故事说我从女人的身上离开后急匆匆找到他,哭丧着脸说,真不合算,被人揩油了,还要花钱。他问我,用套了吗?我说用了。他说,把套带回去不就合算了么。给我传这些话的人在电话里笑得差点憋死了,配合着让人快乐致死的笑声的是啪啪的动静,一种用力拍大腿或肚皮的声音。我浑身发抖地拿着话筒,努力和他一起笑,妄想着把它笑成别人的笑话。

儿子高考的那天,我曾打开台历,试图在上面写上点什么。想想作秀的痕迹太明显,就放弃了。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我认为日记是个很暧昧的词,如果说是记给自己看的,那根本就不用记,记给别人看吧,就难免有做作的嫌疑。儿子原定来我这里的那天,我也差点在台历上写下点什么,那天,我心情很激动,那应该是种叫激动的情绪,坐卧不宁,书看不进去电视也看不进去,午饭也没敢出去吃,一直守着电话,把家里的地擦了好几遍。不出去吃饭,倒不会饿着,冰箱里吃的东西满得关不紧门。儿子,没来。一直到冰箱空了也没来。打电话去问,他母亲说他和同学旅游去了。我翻开台历,把那页的折角抚开。他母亲说,我保证他一回来就让他过去,但我有一个要求,请你把家里不该让孩子看见的东西收拾起来,儿子正处在青春期,不能有任何不良的诱导和刺激。突然间,我眼里有了泪,我觉得很委屈。我知道她一直在捕捉我和女人的风影。片刻后,我轻轻地把话筒放下了,什么也没说。没必要说,对吧?那早已不是个你可以辩白可以诉说的人了。

儿子在一个台历没有折角的日子来了。很高大,比我高出一头。带了个很大的行李箱。里面除了笔记本电脑就是他的衣服。从短袖到秋装各有好几套。我儿子嘟囔着,非要带这么多,好像要住一辈子似的。我听了心里一热,赶紧去给他母亲回了个电话,离婚后第一次对她说了声谢谢。我原来跟儿子特别亲,因为从他两岁开始到八岁被他母亲接走的六年里,我俩可谓相依为命。我原以为父子间的感情是任何东西都改变不了的。接下来,我就发现错了。我已是儿子的陌生人。儿子在机场见了我连激动的情绪也没有。我孤独地激动着,心酸着。我紧紧抱住他,他推推我,没推开。从机场回到家,他主动说的第一句话是---能上网吗?我赶紧把网线插到他的手提电脑上。他坐到我的书桌前,姿势很像我。我坐在能看见他的客厅沙发上看他的背影。三天,他不肯挪窝。我捡起荒废了十年的厨艺做记忆里他爱吃的菜,端到他面前。

爱吃吗?爸爸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我喜欢披萨。他手指敲击着键盘说。

第四天的傍晚,下雨了。雨不是很急,雨点却很大,嗒嗒地响。我儿子对着窗子看了一会儿说,我想出去走走。我赶紧附和说,好,散散步好。我拿起雨伞。我儿子皱眉看着雨伞说,打伞,那就不如晴天的时候去走了。我赶紧放下伞说,还和小时候一样啊,一下雨就我话还没说一半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我紧跟出来。我知道儿子不喜欢我总是小时候小时候地说话。可是不说小时候又该说啥呢?

我和儿子默默地并肩走在雨里。顺着小区的道路左拐右转地走。我用眼角看着雨点先是把儿子的头发敲打得一跳一颤的,不一会儿,头发湿透了,贴在头皮上,像个油黑的头盔,大大的雨点在上面弹跳起来,四散开去。像他小的时候撩拨起的水珠。小时候,带他去游泳,他喜欢在水里闹,带领一群孩子把水搅和得跟下雨一样,水珠起起落落,惹大人白眼。

小的时候,儿子你小的时候啊我在心里说着,眼泪突然就冒了出来。意识到雨能混淆泪水,我任凭眼泪流淌下来。

很浪漫,对吧?儿子做了个扩胸的姿势,他的胸大肌和小豆粒一样的乳头清晰可见。

我点点头,用手掌摸摸脸上的水,试图做出遐意的表情来,心里惦记着是否可以顺着浪漫这个话题往下聊聊。不争气的一股痒痒却在我的鼻孔眼里鼓捣出喷嚏来,很不雅的一大串。儿子有些不悦地说,回去啦。我说,没事的,再走走吧,其实我也很喜欢在雨中散步,只是我这年龄再独自一人在雨里走的话,怕让人家误会。儿子不再搭理我,扭转身在我前面走起来,脚步比来的时候明显地快了,胳膊一甩一甩的,还是八岁时的架势,肩胛骨在T恤底下如同两把船桨滑动着。我享受地盯着被十年的分离放大了近一倍的儿子---臭小子,再长也没脱了小时候的影子。

儿子突然站住回头看看我又蹲下身。我紧跑两步赶过去。低矮的冬青丛里一只受伤的白猫趴伏着。左侧眉骨上面一条两三厘米的口子在流血。雨水把猫的毛发湿透了,使得那猫看起来就如同一个脏了的肥肉磙子。丑陋得很。一看就知道是令人讨厌的流浪猫。

咱们把它带回去吧,它受伤了。儿子征求我的意见。

是流浪猫,要是我打算把关于狂犬病的知识说出来。

爸,它都伤成这样啦!

好好好,好好好,带回去,带回去。相隔十年的一声爸,让我语无伦次。我把儿子推到一边,抱起那团携带着狂犬病毒的肥肉。它睁开眼,看了我一眼,血往它的眼里流,它眨眨眼又闭上了,很虚弱地喵了一声。看来不会伤人,我说。儿子说,钥匙。我给了他钥匙,他说,我先开门去,它血流得这么厉害,千万别失血性休克了。还懂得不少呢。我笑起来,笑儿子说得一本正经过分专业的用语。儿子用鼻子哼哼两下,说,你忘了我妈是医学博士。

回到家,医学博士的儿子把白猫放到我的书桌上,在我的小药箱里用很内行的眼神挑拣出两样能用的药,眼药水和跌打损伤喷雾剂。他用棉签蘸着眼药水清洗猫的伤口,然后用手遮着猫的眼睛,用理发师喷啫喱水的姿势往上面喷治疗跌打损伤的气雾。他饶有趣味地当着猫的大夫。我在边上盯着猫的爪子,时刻准备制止它对儿子的进攻。

看我像不像个大夫?儿子说着,试图把创可贴贴到猫的伤口上。

像,很像。我赶紧接话。

我很佩服我妈妈,她很了不起,带着我硬是攻下了博士学位,我小时候最愿意跟她上夜班,看她给人包扎伤口,嚓嚓几下就弄好了。儿子抬眼看我,我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十年把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缩小了,如同我的身高在他海拔180厘米的眼球上。我想告诉他,爸在去年已经晋升为副教授了。想到一个媳妇熬成婆式得来的副教授在医学博士的嘴里肯定是令人不齿的,我把到嘴的话压住,在心里反驳儿子---你妈的博士学位不是她带着你攻下来的,她的硕士和博士学位都是我带着你的时候攻下来的,她一走就是六年。

那就好好向妈妈学习。我把目光从儿子的脸上移开,心里面五味杂陈。我知道她阻隔我和儿子接触是想独霸孩子的爱。我原以为凭借我和儿子六年的相依为命做底子,她是行不通的。我的研究生说得对,我这种处处不设防的人必定会处处受伤。

创可贴无法粘到湿漉漉的猫脸上,儿子拿了剪刀试图修剪猫额头上的毛。想想说,会很难看的对吧?又问我有没有吹风机。吹风机是女人的用品,我早遵照他母亲的命令藏了起来。想到如果让儿子从猫大夫的角色里出来,好不容易出现的交流就会中断,我到卧室的橱子里把吹风机拿了出来。吹风机是鲜艳的玫瑰红色,儿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从出风口上扯下一根长发扔到地上,他变成了猫的理发师,细心地吹着猫的毛发,用手指逆向拢起猫的背毛,晃动着玫瑰红的风机。白猫不知道是因为真的失血性昏迷了还是在享受人对它的呵护,很乖顺地任凭他摆布着。白猫的身体逐渐扩大着,直至最后看起来像头小北极熊。儿子如愿把创可贴挂在了猫的眉骨上方。我讨好地拿了沙发垫子放到客厅的地板上说,让它睡吧,不要紧的,猫有九命,睡一觉它肯定能好。

猫在我的坐垫上仰躺着睡着了,那样子非常像婴儿。我一下子想起儿子不满一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胖得和白猫差不多,睡觉的时候把两只小胖手攥得紧紧的放在耳朵边上。那时,他的母亲还很爱我,甚至有点崇拜我,每当我痴痴地看儿子睡觉的时候,她还会凑过来亲亲我,对她和儿子给我造成的辛苦做一下慰劳。儿子早又进入了他的网络,用非常像我的背影对着热切期待着和他聊天的父亲。我走过去收拢吹风机,捡起地上的那根长发。我没有把它立即扔到垃圾桶里,而是在手指间缠绕了一下,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再次注意到它,和我谈谈它。哪怕它可能会进一步消减我在他心里低矮的形象。儿子的眼睛是我的翻版,小眼睛,单眼皮。他竟然眯眼盯着电脑屏幕,做出专注的样子。这一刻,我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十年前,让我能够重新选择他站上学术之巅的母亲那在峰顶下视的眼神,那时常提醒你和她是有差距的、她完全有权力指挥你的鼻息。选择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和他一起成长。我提着那个小巧的玫瑰红吹风机,捏着那根长发默默地退出来。

我回到卧室揉捏着那根头发给它的主人A打了个电话。我说,我儿子来了。A说是吗?我说,我和儿子捡了一只受伤的猫,猫被雨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我儿子用吹风机给它吹干了。A说,哦,是吗?

吹风机上面有一根你的头发。我的语调很缓慢,我想让女人听出点什么来,想让女人说点什么塞进空落落的心里。

哦,是吗?真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我知道你爱干净。

等儿子走了,我再联系你。我失望地挂断电话,把头发放进垃圾桶。

我前面说过我曾有三个说喜欢我的女人,和那个作家朋友聊天的时候曾动了要考验她们的念头。后来,我真的考验了她们一把。我原来根据我对她们喜欢的程度将她们依次定为ABC,现在的A其实是原来的C。考验她们的方法很简单,我的颈椎病犯了,我只能趴在床头上,头稍稍改变一下姿势就会天旋地转,手脚发麻。我给医学博士打电话说,我颈椎病犯了,起不了床。医学博士说,是吗?到医院看看吧。我渴望着她能让儿子给我来个电话。我趴在床上,头耷拉着看着地上的座机,等待着。三天,一个电话也没有。我突然对没人在意自己的状态感到难以忍受。我给ABC打电话,告诉她们我病了,在床上不能动。那样的心境下,我不怕她们都来,不怕她们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全都离开我或合伙撕碎我。我热切地盼望着她们都来。只有我最不喜欢的C来了。从此我在心里把她改定为A。把BD删除了。

以后我会不会有BCDE?我不知道。或许她们出现了,就会有吧。其实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对待感情,很多人的爱情都像选择题,有时觉得哪个都像,仔细推敲又觉得哪一个也不像。其实对A,我内心里一直有点愧疚,我知道自己不喜欢她,只是把她当作了人情冷暖里的一根稻草而已。但,一棵稻草的温暖也比没有强吧。

我讨厌猫,从小时候就讨厌。小的时候,因为知道猫是奸臣的化身,不忠诚,好吃懒做,献媚取宠。后来,就更讨厌了,因为它像贪图享受用情不专的女人。但此刻,猫成为我接近儿子的工具。我假装喜欢它。雨早已停了,儿子按动鼠标敲击键盘的声音格外响亮。我侧耳听着,希望能听到儿子翻动台历的声音,虽然那上面没有记录什么,虽然我曾经折起的角已抚开,但折痕在,我多么希望我的儿子在用沉默填塞父子间隔阂的时刻能够摇身变成福尔摩斯。

没有纸张的声响。

怕半夜白猫醒来乱拉乱尿,我强打精神装着看书。儿子熬我不过,关电脑睡了。凌晨两点半的时候,白猫醒了过来,抖了抖毛发,朝着我喵了一声,我正琢磨着怎么控制它的时候,它走到了房门前停住并回过头朝我又喵一声。我把房门打开,它慢步走了出去。

上午,儿子醒来知道我半夜把白猫放走了,瞪着眼质问我,你怎么能这样?它还病着呢。我用尽心机找出一句话说,我觉得所有的爱和友谊都应该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相互尊重的基础就是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不能总想着去控制对方。对猫也是一样,它想离开就应该让它离开。儿子眨了两下眼皮又坐到电脑前。我建议说,去买猫粮吧,或许还能见到它,带它回来做客,不能不给客人准备吃的,对吧?儿子很爽快地站了起来。

有了猫粮,儿子又有了散步的动力。我和他在小区里转悠着,借着昏暗的路灯我们在树丛、荒草堆、垃圾桶、汽车底下,寻找着。找了一圈,发现它仍蜷缩在昨天发现它的地方打着盹。额头上的创可贴已经没有了,伤口上是泥土和血混成的厚痂。听见动静,它一下睁圆了眼,看见我们,眼睛眯了两下,喵了一声。它认识我们了。儿子语调里有毫不掩饰的快乐。我晃晃手里的塑料袋子说,咪咪,跟我们回家了。白猫从冬青丛里钻出来跟在我后面走。

爸!它能听懂你的话呢!我儿子八岁前的语调像强电流击中我。我的脚步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我不敢回头看他,生怕一眼又把他看回了十八岁。我的儿子在我脚步短暂的停顿里一步跨过了十年,甩动着长长的胳膊表情冷漠地越过我,给白猫当向导。

我在儿子的注目下,很慷慨地拿了两个饭碗给猫当餐具。儿子把猫粮倒在碗里,又用另一个碗盛了半碗水,他对猫柔声说,慢慢吃,慢慢吃啊。

不一会儿,猫吃完了饭。儿子把它又抱到我的书桌上,继续扮演大夫。我抓着猫的爪子按着猫的背,充当助手。儿子把头天晚上的程序重复了一遍。

待创可贴再次在白猫的额头上挂好之后,我把它抱到门口,但它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抖了抖毛走向地上那个它昨晚睡过的坐垫。它趴在上面,用漫不经心地眼神瞅着我和儿子。窗外传来雨的声音。儿子看着猫说,它的伤还没好,不能让它到外面淋雨。我说,行,留下它可以,但不能让它在客厅里,会到处拉尿的。我起身到储物间找了个纸箱子,把四面的箱板往里塞住,拿到厕所。儿子很配合地把猫抱过来放进纸箱。儿子刚要转身,猫已人站起来,两只前爪扒着箱沿,一副打算跳出来的样子。儿子蹲下身,把它按进去。猫乖顺地趴着,待儿子一起身,它又人站起来。三番五次。儿子烦了,他对猫呵斥,是我让你留下的,你要给我面子。猫不给他面子,只要他打算转身离开,它就打算离开纸箱子。我对儿子说,你别管它,看它到底想干啥。猫从纸箱子里跳出来,跨过厕所的门走到厨房,站住朝我们喵一声。我把纸箱子拿到它跟前,它跳进去,趴下了。儿子和我目瞪口呆。它知道厨房和厕所的区别?

我上午醒来的时候,儿子已经坐在书桌前了。我问,猫呢?儿子朝厨房跑去。我跟过去,看厨房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儿子拉开磨砂玻璃门,白猫已等在门前,它坐在那里,仰望着我们,两只前爪耷拉在胸前,一副焦急无奈的模样。厨房里干净整洁依旧。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猫走到房门口,回过头对跟踪它的我们叫了一声。我对儿子说,它想走了。儿子打开房门,白猫蹿了出去。我在厕所的下水道口看见了猫屎和尿,第一次,我内心里对猫有了点喜欢的感觉。这时,电话响了。我儿子的母亲不和我说话,只和她的儿子说,回程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一会儿就会送来,下午四点的飞机。儿子哼唱着歌开始收拾行李。我被他的快乐和他母亲的无情伤得瘫坐在沙发上。三天前,她给我电话说要儿子今天回去,我说不行,再等两天,两天后是我的生日,我想让儿子陪我过个生日。

送儿子去机场,在空旷的候机大厅里,我再次抱住我的儿子。这次他没有推我,呆呆的,像根电线杆一样任凭我抱。我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手。我知道我的儿子早已不属于我了。属于我的可能只有这一抱了。十年,在我和他之间演化成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

明哥,是你吗?这是你家儿子吗?长这么大了!

我抬起头看见了作家朋友的妻子,张玲。十年前,我和作家朋友聊天的时候,我的儿子大都由她招呼着,我记得那时候的她像个活泼的幼儿园阿姨。我赶紧点头招呼。她很亲切地和儿子叙起旧来。两个人一问一答地聊着。想到有外人在,能够将我和儿子的分别约束到正常的程序上来,我对她热络起来。儿子要登机了,我和张玲一起朝他挥手,他在安检口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等我看清他的眼神就转回去了。

十年,这孩子和我生分了。我不由地感叹。

明哥,你和我也生分了,明哥,我和他离了,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说说,又怕打搅你,我知道他这两年到处说你的坏话,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张玲的眼睛亮得让人心慌,像夜里飞奔而来的车灯。我赶紧躲闪,和她道别。她说等等,这是我的电话。我握着她的名片,在心里说,大半个中国已经知道我是个荒淫而吝啬的下做男人了,我要是再勾搭上他的前妻那还了得?

没有了儿子的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我在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空里挨了两天。两天后,我五十岁的生日到了。我没能像以往一样在上午十点醒来,我一直没有睡熟,半梦半醒地熬到早上七点就彻底清醒了。我躺在床上,听着邻居们上班上学地忙碌着,大人催着孩子,女人叨唠着男人。

五十知天命。我对自己说。知天命的意思大概就是说能够看见生命的底了,知道自己走向坟墓的时候是热热闹闹还是孤苦无依。我一定是孤苦的,像我犯了颈椎病时一样,动不了,眼瞅着自己衰亡下去。

拿起电话,我想邀请A来一起吃饭。想想即使她来了,心里面还是一样的空落,又放下了。我把手机拿在手里,把座机的每个分机查看了一遍。我期待着儿子的电话。等到晚饭的时候,一个电话都没有。这个日子,一个我恐慌了大半年也没能躲过去的日子,一个渴望着和十年里不一样的日子还是一样地来了。一样地过了。唯一不一样的是,台历的这一页上折了个角。我翻开台历,一页一页地翻找这个让人一眼望穿生命之底的日子。

一串黑字让我颤抖起来。臭小子,还是有心的。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擦干了,看清了,我对自己笑了。笑自己读的姿势,像个刚刚识字的小学生,用手指指着,一个一个地认它们。

我知道你讨厌猫,你再装我也知道,但还是拜托你照顾它,最起码也把猫粮给它吃完。

台历上醒目的数字告诉我是儿子走的那天写下的。我急忙往后翻,后面所有的都是空白了。看看那生分而郑重的拜托两字,我合上台历,打算出去看看那只猫。

---我以为听觉出了问题,仔细听,又一声喵。

白猫在门外。进来,进来,咪咪快进来!我的语气欢快得像迎接一个十年未见的老朋友。我五十岁生日里唯一的拜访者。

我把猫粮倒进碗里,倒得比以往都多。赶紧吃吧。我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白猫看看碗,它回头朝我喵一声。吃吧,慢慢吃。我指指碗,把身体往下缩了缩,眯眼半躺在沙发上,想起儿子从小就喜欢猫,他四岁半的时候就曾抱了一只猫回家。那时我和他住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筒子楼里。我要给他扔了,他把我抓猫脖子的手咬紫了,那天,我狠狠打了他。养他就忙得我焦头烂额,哪能再养只猫?

脚背毛绒绒地热起来,睁眼看见白猫偎在上面,歪头看我,瞪着灰色的大眼珠子。那神情就像个自以为能帮你的孩子在对你说---不是还有我吗?我心里一热,把它抱起来放到膝盖上,拍拍它说,好了,去吃饭吧。它喵一声,再把头放到自己的前爪上,继续歪头看我。我突然觉得,它在告诉我---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吃东西的。猫在我的膝盖上呆了足足有十分钟。直到我把它放到它的碗前。脑子里冒出一个记录白猫来家的念头,我跑到书桌前快速地翻动台历,生怕稍一迟疑,这个念头就被自己否了。新人民币一样的纸张在我急促的翻动中发出似流水又似风吹干树叶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大都在下午五六点钟---我看书累了的时候,出去找它,每次我只要远远地喊一声--咪咪回家了,它就会乖顺地跟在我身后,到楼道的电子门前坐下看我开门。进入楼道,我俩的位置开始倒过来,它在前,我在后。等我到家门口,总看见它人坐着等我,很兴奋地朝我喵一声。进了家,吃完东西,和我嬉闹一会儿,它就会到纸箱子里睡觉(我生日的那天就已经把纸箱子放到客厅和阳台的连接处了),大都是睡到半夜十一二点离开。有时它也会睡到第二天早晨,但在我醒来之前,它都是安静的,只是静静地在客厅里等着我醒来。如同一个了解并尊重我所有习性的朋友一样让我感觉舒心而放松。有时,它又像贪玩而乖顺的孩子,尤其是每次叫它回家的情形总让我想起儿子小的时候。每个傍晚他都撅着小嘴跟在我身后,依依不舍地回望着他的伙伴,但一到楼梯口,他就会快乐起来,总以为我在家里给他准备了好吃的,他跑到我前面,撅着屁股爬楼梯。我看着他的小屁股,判断是否要给他洗裤子。

我已经习惯了在台历上记录白猫,习惯了每天半夜用翻动台历的方式结束我的一天。开始另一天。即使白猫没有来,我也要写下:今天白猫未来或者今天未见到白猫。每个夜晚的十二点,最孤寂的时刻,我的笔尖在新人民币一样的纸张上在醒目的日期之下滑动着,慢慢地填满空白,然后,翻过它。

在小区里寻它唤它的时候,我总难以按捺和别人谈论它的欲望。一天,我走出楼道口,正巧看见白猫在远处花坛上一闪而过的身影,我张口就对擦肩的一楼老太太说,大姨你不知道那白猫多通人性,我的话它都听得懂,昨晚我吃饭的时候,它两只爪子搭在沙发上,喵的一声,我一看就知道它想上沙发,征求我意见呢,我说,不行,不能到沙发上去,嘿,它真就乖乖地把前爪落到地上,走到一边趴下了,满脸不高兴呢。老太太先是四下里看了看,又呆呆地看我。她被我的热情吓着了。我也被自己吓着了。同是一个楼洞的邻居,两年来我从未和任何人打过招呼。为了避免和人打招呼,我的作息时间都和他们错开了。我不想和别人熟悉起来,不想让自己生活在熟悉的人群里,这就是我搬离单位宿舍的目的。可现在,我热切地和熟悉白猫的人聊天,热切地搜集着关于白猫的信息,不几日,我在小区里就有了好几个熟人,我也成了他们的熟人。这些熟人大都在厨房的窗外或者花坛边放有自己家的碗,他们会把吃剩的饭菜倒在里面。

熟人告诉我,白猫是一只特别勇猛善斗的猫,它在这个小区里已经三年多了,是这个小区里的猫王。这里的流浪猫大约有六七只,都在它的管辖和保护之下。那些猫都是母猫,是它的妃子。它基本上都是昼伏夜出,在它的领地上巡逻,如果发现有入侵者,肯定会一战到底。白猫在所有的妃子里最喜欢的是一只黑猫,让黑猫给它下崽儿。别的母猫都挨不上边,也就是偶尔宠幸一下,解决一下问题。熟人笑着告诉我,如同戏说某位古代帝王。关于白猫在我家的表现,一位熟人解释说,白猫原是只家猫,小区门口粮店店主的,肯定受过训练,听说因为它把屎尿拉到粮食里被打出来了。粮店拆迁的时候,店主曾把它带走了,但没隔两天,它又回来了。

一个兽医告诉我,一只猫的寿命大概在十五岁左右,一只猫鼎盛时期的智商相当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四五岁的孩子。我嘟囔着,努力回想儿子四五岁时的认知能力。儿子四五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已经能够和我聊天、玩笑甚至懂得保护我安慰我了。记得一次因为在单位里受了领导的误解,心里很是郁闷,回家吃饭的时候情绪低落,儿子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应付说,有人欺负爸爸。儿子顿时瞪圆了眼睛,握紧小拳头说,爸爸,你告诉我谁欺负你,我用我的少林拳对付他!这个夜晚,我在台历上写下了兽医的论断,在心里对儿子说了好几声对不起,为我在他四岁半时残酷而暴力地剥夺了他和一只猫的友谊。我在心里对儿子说了好几声谢谢,为了白猫给我的友谊,为我在五十岁时体会到的人和动物之间的情意。

这期间, A结束了和我的关系。她来过两次,第一次还好,像以前一样,我在她进门的一瞬间就掉进了做饭、吃饭、洗碗、打扫卫生、洗澡、睡觉的生活程序里。A是一个不动声色就能把人拖进生活的女人。第二次,她看见了刚刚睡醒抖擞毛发的白猫,尖叫着躲到我身后,让我赶紧把它赶出去。我把她连同她手里的蔬菜提包之类的,一起护送到卧室里。她说她看不得带毛的东西。她用命令的口吻说,你绝对不能再让猫进门了。我说,先聊会儿天,等一会儿白猫吃完走了,我请你出去吃。找不出话题,我就催促A洗澡,我想把和她在一起的生活程序颠倒一下。A洗了澡出来,用吹风机吹她齐腰的长发。我最愿意看她这时的背影,看那些仿佛丝毫未经生活侵染、时间消磨的黑发在玫瑰红的风口下舞动。A知道我在看她,她拿风机的小手指翘得如同兰花瓣,她还极力吸着肚子。她倒了下手,突然啪的一下把风机扔在桌子上。做完这个动作,她没有动,依然背对我站着。手上的兰花在桌沿上凋谢了。我压抑着鼻腔里的气流,等待着她回转身来给我一个摔打的解释。她怒气冲冲地返回卫生间,弄出哗哗的动静。我拿起吹风机,看见它的风口和电线上都沾有白色的猫发。我把它们一一摘下,捏在指间。A出来了,低着眼睛松垂着小腹沉默地穿衣。A出门后,发短信说,想来想去,还是另一个人更适合她,更在意她。我读着A的短信,看着打盹的白猫笑了,两年来对A的愧疚扯平了。我原来也是她的ABCD之一。也是她的一道选择题。白猫帮助我们做出了决定。

在家里坐累的时候,我就出去找白猫,不是唤它回家,而是看它怎样当王。熟人们说得没错,的确有一群流浪猫跟在它身后,这种成群结对大都出现在人们的饭后,那些固定的碗里有了食物的时候。猫群在它身后,它们从不会先跑到碗边,而是待它先吃或闻过之后,回头喵它们的时候,它们才走过去。5号楼的东边是小区的围墙,不知是好心人故意为它们搭建的还是原本有别的用处,那里有个简易的棚子,据我观察,这是白猫的皇宫所在。饱餐后,初秋的阳光下,它躺在那里晒太阳,一只黑得发亮的猫,常偎依在它身后打盹,或舔理毛发。其它的猫离它俩远远的,或蹲或躺,互不相偎。看见白猫的确骁勇善战,是在A和我断绝关系后的第五天傍晚,我去叫它,看见它正在和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对峙,之前的战斗肯定非常惨烈,因为白猫的额头上又出现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肉清晰可见,那只花猫的耳朵耷拉了一只。两只猫都弓着身子,抖擞着背毛,嘴里发着呜呜的声音,大有死拼到底的架势。我静静地站着,不敢弄出任何动静,生怕惹白猫分心。两三分钟后,我听出花猫嘴里的吠声更粗气势更足一些,我攥紧手里的钥匙串,准备关键时刻帮白猫一下。突然,白猫一个箭步窜向对方,喉咙里发出哇的声音,花猫掉头逃去,跳过黄杨丛,跃上小区的围墙。白猫追上去,四脚抓着围墙上的铁栅栏发出长长的呜音。我喊,咪咪,跟我走了。白猫从栅栏上跳下来,跟在我身后,依然是两米左右的距离。回到家,我学着儿子的样子给它处理了伤口。这个夜晚,白猫没有像以往一样睡到半夜或次日早晨,而是稍事休息之后就走了,我想它肯定惦记着它的同伴和它王国的安危。

这之后的一周,白猫都是上午来,傍晚走。来的时候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不吃不喝就到它的床上呼呼大睡。它对它的床很满意,那是我不久前到宠物市场上花四十元钱买来的一个笸箩,里面用绒布上了里子,很是美观而舒适。星期天,我又听见了白猫的动静,赶紧开门,让我惊讶的是这次来的不止是它自己,还有黑猫。我笑着说,嘿,还带了夫人啊。黑猫喵了一声掉头下了楼梯。我问白猫,为什么不让黑猫进来啊?白猫喵了一声,自顾自地进了笸箩里躺下了。看它疲劳的样子,我决定给它按摩按摩,我的手指到哪里,它就把哪里放松开,挠到它的腿根,它就抬了腿配合着。不一会儿,我的手指就脏了。洗手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张玲。张玲说,明哥,我在你家楼下,你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我说,哪能呢,我热烈欢迎呢。我说着走到窗户边往下看,并没有张玲的身影。张玲在电话里咯咯乐起来,她说,明哥你到窗户边看我了。我说,是呀,你在哪呢,我没看见呀。张玲笑得更响了。我突然意识到她在捉弄我,或者她在试探我。这时候,我原本应该找理由拒绝的,可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笑声就跟我儿子小时候在泳池里撩起的水珠一样,啪啪地打在我身上,让我立马就有了撩起水珠回应她的冲动。我笑了。很响地笑了。

张玲来了。电话外的张玲没有了电话里的狡黠和快乐。我们之间的桥梁原本是她的前夫,现在桥梁断了,两个彼此经受了断桥之痛的人沉默着,都在努力找寻和桥没有关联的谈话,但所有的记忆所有打算说出的话都避不掉他的影子。两个沉默的人有些尴尬地面对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想起了白猫,它和她和她的前夫都没有关系。

来,看看我的白猫。我把张玲领到白猫的床前。张玲伸手去抚它,我说,会弄你一手脏的。张玲说,洗洗手不就得了。她挠白猫的肚皮。白猫睡梦里挺了挺肚皮。张玲笑起来。我儿子也喜欢这只猫。我这样开头和张玲说起了儿子。说着,说着,我把自己说哭了。这是我成人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竟然觉得胸膛内有一种泄洪的酣畅。我止住的时候,张玲说起了我儿子。张玲说我儿子和我说的方式完全不同。我是评论式的,张玲是小说式的。我惊讶于张玲的记忆。张玲笑笑说,不蒙你了,我不是记日记么,和你在机场重逢后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读那些年的日记,那些年,你家儿子可是叫我妈来着,还记得吧?

干妈。我纠正说。

那是当你的面,背地里小家伙就是叫我妈妈,他不叫我就不给他好吃的。张玲笑着擦擦眼角说,我这心里真是拿他当儿子的。我知道因为宫外孕丧失了做母亲机会的张玲对我儿子是特别亲的。

你能把有关我儿子的那部分日记给我看看吧?我突然渴望着把八岁以前的儿子小说式地再现出来。张玲说,日记不能给你看,这样吧,我回去把关于他的摘抄出来,整成一本送你。

张玲要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内心里有种拥抱她的冲动。或许是害怕她一走就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儿子的八岁之外留在独身男人五十岁阴雨不绝的夜晚里,我抱住了她。我抱住她的时候,她哭了。我也哭了。这个夜晚,我留下了她。

次日上午,她的手机响了,是她妈妈在找她,命令她赶紧回家,质问她为什么夜不归宿。她柔声对着话筒说---不生气啊,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都怪我忘记告诉你了,到朋友家聊天太晚了就没回去,哎呀,妈妈,放心吧,是个女朋友,哪能欺负到我呀。她挂了电话叹口气说,没离婚的时候,和他吵啊打啊,我妈倒不担心,现在离了,没人折磨我了,她却又把我当几岁的孩子牵挂了,专门从老家赶来照顾我。她提到离婚,我心里激灵一下,突然就有了懊悔。我催促性地帮她把包挂到胳膊上。张玲转身抱住我。我一动不动地任凭她抱着。我知道只要稍一回应,就会将昨儿的夜晚无限延长。后果是我将重新成为别人的谈资,一个窥视了朋友妻二十多年的伪君子。张玲松开我走出去,门关上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嘴唇紧闭着。我知道自己将她渴望一生的情分压缩成了一个夜晚,伤害到她了。其实,这种压缩让我自己也感到了疼痛。因为我发觉自己在她身边的时候有种完整感。是那种有人和你有着共同回忆的完整感。温暖而迷魔。几分钟后,我收到她的短信---儿子的日记我会尽快整理好的。我回了一句---谢谢,请寄给我吧。

我最讨厌的深秋来了。这个城市的多数时间里气候还算说得过去,唯有深秋,让人难以忍受。雨多,阴冷,天和地都萧条不堪,所碰触到的东西都是潮湿冰凉的,人特别容易陷入一种抑郁的情绪里。为了驱赶这种情绪,我每天午饭后都到酒吧里待到傍晚回家。傍晚,是所有人回家的点,是我的白猫回家的点。经历了花猫事件后,它回家的时间几乎是固定的了,而且它已经很少半夜离开,我感觉它的王国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安定期,它不再带伤,不再疲惫。怕它在家里厌倦,我专门从网上搜了如何让猫玩得高兴的方法。就在我以为我和它会在每个夜晚的游戏里驱赶掉秋天的阴冷时,出现了新的情况。

那天傍晚的雨特别大,我回家的时候,看见白猫正在雨里,面对着一楼老太太家的窗子。我边跑边用遥控器锁上车,跑到电子门前喊它---咪咪,回家了。白猫看看我,喵一声。我打开门,再喊---咪咪,回家了。出乎意料的是它一动未动,只是喵一声算作回应我。咪咪,回家啊!或许是怕我强制它,白猫跳到了老太太的窗户上,专注地看里面。窗户里面是黑的,那是老太太家的厨房。看了一会儿,它喵呜喵呜地叫起来。白猫虽然长得胖大,但在我面前的声音一直都是温言细语的。此刻,它的声音里却有种尖利的疼痛,利得让听的人都觉得疼。我敲开老太太的门,问她是否知道白猫为什么总是看她的窗户。老太太冷笑一下说,一只野猫竟然来勾搭我家的小黄,它不是能听懂你的话吗,你告诉它只要有我在它就别想得逞!

原来是这样!白猫恋爱了!我心里暗自发笑。我想起有两次看见白猫和一只瘦弱的黄色小猫在楼前阳光下的水泥台上亲昵戏耍。回到家,我洗了个热水澡,想看会儿书,拿起书本却发觉自己的耳朵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动静。我披了外套下楼,打开楼道的电子门看见白猫依然傻乎乎地矗立在雨里,我朝它喊起来---咪咪,你傻啊!快回家了!

白猫把头转向我,它已经又恢复到我和儿子初次见它的样子了。“落汤鸡”一样的肥肉磙子。喵。一种无奈到心酸的腔调。

咪咪,你这个傻猫,走,跟我回家了,再不听话,我关门了!喊它一次,它朝我喵一声。三四次后,它不再回应我,不管我说什么都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眼睛只盯向那扇窗子。我用一条腿挡着电子门,斜飞的雨很快就把我在门外的半边身子打湿了。我只得回家。心绪不安地到了半夜十二点,我从窗子里朝外看,见白猫依然守在雨里。它面对那扇窗子蹲坐着,一动不动。连尖利的叫声也很少发出了。我喊--咪咪,咪咪。咪咪已经成了石膏雕塑。我再次下楼,希望咪咪能像上次一样等在电子门前。

前不久的一天午后,我也是从窗子里看见它在楼前走动,我喊了一声咪咪,它喵了一声。当时,我突然想知道它对我在五楼上的呼唤会做出什么样的反映,伸脖子看,见它向楼道方向走,当时想---莫非它会等我开门?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我下楼来,打开电子门,它竟然真的在门外,人坐着等我。等我。我一开门,它高兴地喵一声,窜到楼梯上,在我前面上楼去。像我儿子小时候。

我打开电子门,看着雨里的白猫,我像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样呵斥它--咪咪,这样淋雨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不想回家你就到窗台下面汽车底下,总比这样好啊!咪咪,听见了吗?它如同一个执拗的孩子,对我的苦口婆心不闻不问。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在邻居们固定的喧闹声消失后,我下楼来。白猫还在。还在专注地盯着那扇窗子。它淋了一整夜的雨。深秋的。我的心里突然像扎进了针。我想应该把它带回家,用吹风机把它吹干。我向它靠过去。白猫已经明白了我的意图,它爬到老太太的窗台上,朝着我叫了一声。抗议。

我上楼把猫粮倒进它的碗里,拿下来,放到它的面前,然后去参加一个必须参加的会议。傍晚,回家。进小区门口的时候,保安把我叫住了,塞给我一个孝顺指,就是竹子做的像只小手那样的,用来挠痒痒的东西。孝顺指细长的把上缠了一个纸条。张玲送来的,说给白猫挠痒痒用。保安说,那个女士说让你收到了给她电话。

白猫还在。猫粮也在。一点未少。我用孝顺指挠了挠它的背。它的毛发上出现了几道纹路,它的毛发还没有干透。它没有像以往一样在我的抚摸里躺下去抬起前爪来和我嬉闹,它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我一眼,走到那扇窗子底下。我打开门唤它,咪咪,回家了。它又走回原来的位置,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老太太的门前许久,想劝说老太太放她的小黄出来。想想那天老太太的话,最终,我还是悄悄地回了家。

第三天,又零星地下了几次小雨。白猫在原地坚守着。第四天,白猫依旧在。这天虽没下雨,但阴了一整天,小北风刮个不停,气温骤降了七八度,已经有冬天的感觉了。一整天,我哪里也没去,从窗子里偷偷地看过几次白猫。我害怕白猫会在这场爱情里死去。这让我想起那个感动了全世界的罗密欧。

第四天晚上十一点,我期待已久的声音出现了。白猫回来了。看见它的一瞬间,我流泪了。你或许不能理解我的这种感受,这样说吧,就像是你的亲人你的朋友甚或你的孩子,它迷失在一种极度消耗它的情感里,你想唤醒它而你无能为力。突然间,它回来了,但是它已经瘦脱了形,虚弱得连走路都吃力了。它神情黯然地走到它的床那里,爬进去,趴下了。我唤它,咪咪,吃点东西好吗?白猫缓缓地睁了下眼皮又闭上了。我的心里突然窜起一股怒火,对那个把猫分出等级贵贱的老太太,对那个让白猫心伤而自己不肯反抗努力的小黄猫。我跑下楼,在老太太门前站着,几次想敲门,想想又都放弃了,只是把猫的饭碗拿回家,洗刷干净,倒上猫粮。白猫不吃不喝地闭眼趴着。我说,咪咪,你吃点东西好吧,你已经四天四夜未吃东西了。白猫一动不动。我突然想起五年前母亲临终的时刻。那也是个深夜,我孤独地守在她的病床前,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衰亡。远离。我被无能为力的悲哀控制了,看着自己的双手痛哭不已。年富力强的它们竟然成为了一种摆设,丝毫没有用处。幼年的时候,弱小的它们都能牢牢地拽住妈妈的衣角呀。我抚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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