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让你先走
许冬林

     黄昏，喜欢坐在老公的车后，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兜风。常常，会路过敬老院，看见一群落寞的老人，站在敬老院门口，数着来去的车子。忽然很感慨，对老公说：将来，我们都是要住敬老院的吧！孩子忙，哪有工夫照料四个甚至不止四个的老人。老公说：老了，如果两个人都在，肯定还是要相互搀扶走最后一程的，住在我们现在的房子里。如果一个先走了，剩下另一个，应该是住敬老院的。听后，心底无比凄凉，在身后把他的腰抱得更紧了。忍不住想，我和他，住敬老院的会是哪一个呢？

　　有一首闽南歌《家后》，每一次坐下来听，都感动到无言。有几句，大概的意思是，人情世事都已经看透，还有什么人比你更重要……有一天，我们老了，“回去”的时候到了，我会让你先走，因为我不舍得让你为我流泪。

 

　　年少的时候，和老公恋爱，开玩笑说：有一天老了，如果必得有一个人先走，我要先走，我要你送我！我不想一个人孤单地度剩下的那一截残余的岁月！老公和我抢，说他要先走，他说不敢想象没有我的日子将是怎样度日如年、痛苦不堪。那时候，我们总认为对方是强大的，是能承受一切苦难和辛酸的，而自己都想贪心地把自己完整的一生在对方的手心里走完。

　　如今，我们已经人到中年，两个生命相伴相依一路磕碰走到今天，始知情到深处不是一个人提前开溜，而是还想着另一个人的最后。老公说：如果那一天来了，老婆，我会让你先走。你冬天怕冷，没有我给你焐脚，你冬天怎么过？你常常写稿子，一写入了迷，就忘记了吃饭，没有我催你，你的胃又要饿坏，我这辈子就是用来催你吃饭添衣的，没有我，你的生活统统乱套。这世界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么对你好了，把你丢给谁我都不放心。所以，还是我慢慢活吧，掉了牙，驮了背，守到你最后。 


 

 

 

　　我想了想，是的，我不能没有他！偶尔他出差，我不吃早饭，午饭和晚饭也是胡乱应付，常常饿得要命。我是个对自己个人生活颇为潦草的人，需要他监督。甚至现在，每晚电脑前敲字，我总是要他坐在我的旁边陪着，他看书，或者看我一个一个字地敲出一篇来，即便不言语，在身边就好。忙完柴米油盐的琐事，还可以这样相伴灯下屏前，我贪恋这样的幸福！我如何受得了他先走，剩我一个人跌进寂寞的深渊里？

 

　　可是，我的楼下住着一对老夫妻，我分明看见他们两个中，老爷爷全靠着老婆婆照料了。我的老公大了我一截的年龄，他会先我衰老，就像楼下的那一对，老婆婆还身板硬朗，老爷爷已经疾病缠身，诸事力不从心了。不敢想象，老婆婆要是先走，谁把汤端到他床前？谁给他洗脚，并熟练地找到他藏在脚丫里的一个鸡眼，给他削去？年轻的时候，是老爷爷宠老婆婆，现在，是老婆婆牵着老爷爷过马路，去水果摊前由他挑苹果。倘不能一道，就让老婆婆送老爷爷先“走”吧，每每看见他们，我心里这样祈祷。

 

　　我想到了我的老公，这些年，我依赖他，偶尔还欺负他，他总是默默承担，默默地受着。只因为他的生活里，我已经是他的轴心了。这些年，我吃他煮的早饭，抢份儿地吃他也爱吃的鱼，而家务却总想着多赖些给他。老了，就让我低下高傲的头颅，多服侍他一些，服侍到他生命的最后一秒。而他，也已经习惯了去陪我，习惯了为我做一切的事情，倘若那么一天，我先走了，他站岗到最后，泪在眼里，谁给他去擦？谁人去体会他在没有我的夜晚的孤寂？他很老很老了，如何受得住？

 

　　所以，我的老公，等我们老了，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如果无缘一道，我会让你先走。我送你，你看不见我的眼泪，你担负了我一辈子的悲喜，这次看不见我的伤心了。让我为你操最后一回心，你可以安心、轻松了。我送了你，然后拣几件换洗的衣，锁上门，一个人去住敬老院，最后的孤独留给我。我是欣慰的，没有悲哀，只有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