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达到一定流量就会形成道路。但直到国家社会发展到相当复杂的层次,道路始被纳入行政体系,以满足制度性、固定化的人员、物资与信息空间移动的需求。“周道”就是政府规划并管理的国家道路。
它是针对何种交通需求而建设?
“周道”上最大宗的物资运输,为诸侯对王室的贡赋。这也是一种政治经济。
《诗经·大东》说: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诗意就是感叹财富自“周道”流向首都。
贡赋既是向心状流向,在陆路运输的体系之下,首都以居“土中”为便。
故周武王择洛邑为东都的理由是:
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
西周二都之中,宗周处于四塞之地,汉、唐时期,关东的物资尚需以水、陆交替运送始能抵达长安,颇不便利,而成周则是“土中”,且四周“居易无固”,故成为贡赋中心。
《兮甲盘》载:
王令甲征治成周四方积,至于南淮夷。
西周时代,诸侯对天子负担纳贡义务。
子产曾经说:
昔天子班贡,轻重以列。列尊贡重,周之制也。
语出子产,自有相当的可信度。
诸侯贡纳的物资,主要为布帛、粟米与力役。
《兮甲盘》说:
淮夷旧我帛贿人,毋敢不出其帛、其积、其进入。
成周是收取南淮夷进贡的中心,征调的物资则有“帛”、“积”与“人”,应即相当于孟子说的:
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
恰好符合唐代的租、庸、调。此三者应是中国古代政府的常赋。
除了租、庸、调之外,矿产也属重要物资。
中国“青铜时代”,铸造青铜器的原料攸关统治,然自商代以来,主要矿区似均在“南土”。
《禹贡》载“扬州”及“荆州”:
贡唯金三品,“金”就是铜,产于荆州和扬州。
至今考古发现保有西周时期采矿遗迹的铜矿有湖北大冶铜绿山、江西瑞昌市铜岭遗址以及安徽铜陵铜官山矿脉,均位在长江以南。
早期文献如《史记》、《汉书》均载锡矿产地于长江以南,金正耀认为商代锡矿均需自云南输入中原,周代恐亦如是。
因此,周人必需打通北方与南方矿区的运输血脉。
矿石的数量大、质量重,长程运送较适合采用水运。然而,西周时代南北之间尚缺乏连贯的水运体系,故只能由陆路输送。
《□敖簋盖》证明了这点:
戎献金于子牙父百车,而易鲁□敖金十钧。
以“百车”运送“金”至鲁国,说明是陆路运输,很可能是经由“周道”。
金文留下运送矿产的记录。《曾伯□□》载:
克狄淮夷,抑燮繁阳。金道锡行,具既沛滂。
“繁阳”是著名的铜产地,惜其位置不详。从铭文看来应属“淮夷”的范围之内,也可能达到长江沿岸。
“金道”是输铜之路,“锡行”是输锡之路,其具体路线可能是由随枣走廊南下汉水与长江中、下游矿区的通路,相当于前论“宗周——武关——南阳盆地——随枣走廊——江、汉之浒”的“周道”的一部分。
近年来公布的西周中期《士山盘》证实周王朝曾派遣大臣掌理商密地带鄀国与诸国的“服金”,征收、管理贡献的矿石,证实“宗周——武关——南阳”道为“金道锡行”的一部分。
《诗经·鹊巢》“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百两”即“百乘”,可见运输量十分庞大。
其路线可能涉及“成周——南阳——江、汉”以及“宗周——晋地”等“周道”。
除此之外,尚有林林总总的物资经由“周道”运输。
《尚书·禹贡》成书较晚,然其记载的方物之贡亦有合于古制的成分,如其载荆州贡献“包匦菁茅”,合乎齐桓公伐楚时声称的:
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
又如《禹贡》载“九江纳锡大龟”,亦非无据。
今本《竹书纪年》记厉王时:
楚人来献龟贝。
《今本》虽未可尽信,然《史记·龟策列传》亦载:
神龟出于江水中,庐江郡常岁时生龟,长尺二寸者二十枚,输太卜官。
出土卜甲亦证明贡龟之事。归纳甲桥刻辞中的贡地记录,商代卜甲主要来自长江流域。
由于龟甲的产地有限,周代的卜甲亦当来自南方。至今西周卜甲均出土于“周道”上的重要封国,包含宗周、成周、岐周与晋、邢、燕国等地,则龟甲又是一经由周道运输的政治与宗教性物资。
总而言之,经由周道运送的物资除了布缕、粟米与人力之外,尚有琳琅满目的方物。
正如《诗经·泮水》所载:
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
淮夷进贡鲁国,可能经由胡、蔡接上宋、曹的联络道路通往曲阜,而贡物则有珍宝、龟、象与铜锡矿。
由此可见,《禹贡》所载的方物之贡,有一定的可靠性,若能对照其他典籍或考古发现,或能厘清西周时期诸侯国与方国贡献的方物及其运输路线、目的地以及数量。
学者孙作云将“周道”称为周人的“军用公路”,确实掌握到“周道”的重要功能之一。
然而,西周时代,“周道”于军事犹有特殊意义。
车战时代,“周道”与军事相互依存。故东土的“周道”以“四个据点,三条战线”为骨架;北土的“周道”以成周、卫、邢、燕为主要据点;南土的“周道”是通过申、甫、唐、随以达于江滨。
“周道”均经过军事大藩,其分布本身就体现出军事特质。
南土“周道”更是为战争开辟。
《中方鼎》载:
惟王令南宫伐反虎方之年,王令中先,省南国贯行,蓺王居在夔真山。
中赴南国贯行是作为昭王南征的准备。
前引穆王时期的《师雍父鼎》载:
隹十又一月,师雍父省道至于胡。
师雍父省道是为了出兵淮夷。
二铭显示开辟“周道”的完整程序:
“省道”是勘察路况;“贯行”可能是开拓路宽、夷平道路,以便利战车通行;最后则有“蓺(yì)王居”,即设立行宫,这可能是御驾亲征时才有的工作。
西周历朝由“周道”运兵的事例甚多:
东征之际,成王、周公以成周为基地,征伐商奄、薄姑,就是循着日后的“成周——鲁——齐”道;昭王南征是由“宗周——武关”进入南阳盆地,再南下汉水与长江沿岸;厉王时期,《多友鼎》记载周军沿泾水河谷北击猃狁,战争沿“宗周——太原”道展开,而《禹鼎》的伐鄂侯之战则系沿“成周——南阳盆地——随枣走廊”的“周道”进兵;宣王时期,《采芑》载方叔率战车三千征伐荆楚,当系沿“宗周——武关”道南征。
战役是一时的,但战争准备是例行的。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
西周时期的太原,并非今天的山西太原:
《后汉书·西羌传》载:
穆王西伐犬戎,获其五王,遂迁其戎于太原。
又云:
九王命虢公率六师伐太原之戎。
宣王时期,《诗》载:
薄伐猃狁,至于太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周宣王三十一年:
王遣兵伐太原戎。
宣王晚期,此地应已纳入版图,《国语》载:
宣王既丧南国之师,及料民于太原。
可见周方的出征与统治,均至“太原”为界。
平凉于北魏称原州,即是取自太原的古称。所以太原即今甘肃省固原县,位于泾水上游。
就自然地理而言,太原是陇山与六盘山间的最高点,四周众川皆源于此,其面积广大,平坦开阔,自然条件优越。
而太原以北是盐碱地,土地荒瘠,秦昭襄王修筑长城时,缘盐碱地建筑长城,将荒瘠之地划诸塞外,故周人的政治军事活动均以太原为界,合乎地理条件。
汉代在“太原”一带的清水河谷设置肃关,唐代在其四周共设有六关,也是同样的因素所致。
周人经营太原,始自周初,延续至周季。固原县境内曾出土一座西周成、康时期的周人墓葬与车马坑等遗物,显示西周初年已有周人定居,其后穆王徙戎于此,厉、宣之际,周人的远征军数度将猃狁驱逐其外,宣王侧计划于此“料民”。侧贯西周一世,太原均是周人的北方边境。
作为军事之路的“周道”,自然需要持续的管理。
“周道”除了作为进兵道路,军事演习也需要行走“周道”。
周代的演习分两个层次,一种是《左传》所载:
春蒐、夏苗、秋称、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
这是地方例行的演习,但也有大规模的全国会师,《左传》载卫国:
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蒐。
“相土之东都”地点未明,但无疑是在卫国境内,也就是殷八师的驻地。王于卫国举行“东蒐”,诸侯必然循“周道”集结。
除了“相土之东都”之外,洛邑也会举行大型演习。
《小雅·车攻·序》曰:
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
可见东都田猎、军演是古之制度,选址于此可能有位置考量。洛邑为“周道”所集,通达鲁、卫、燕、齐、陈、蔡等国,交通方便,复邻近于殷代的沁阳田猎区,是良好的猎场,故成为会诸侯、操田猎的好地点。军事演习与“周道”自然也有密切的关系。
在数字网络电报通信发明之前,信息移动必须以人员为载体,故政令交通的客体是资讯,却同时包含人员的移动。
军事交通除发生于征伐和演习,军情传递也需要良好的道路。
史料未详西周驿传是否有节级接力的制度,但“周道”依固定距离设置的室、舍与委积,很像有驿站的功能。
这个制度起源很早,克殷之后周公即建议:
辟关修道,五里有郊,十里有井,二十里有舍。
这是牧野之胜后随即建立的旅途供给设施,规律化的距离暗示了接力传递的可能。
春秋、战国时期,供给设施的平均间距普遍提高。
春秋时期,齐桓公令:
三十里置遽委焉,有司职之。
战国时期,《韩非子》载:
夫良马固车,五十里而一置。
可见距离增长的趋势。然而,后代大体固定以30里为一个单位,东汉时:
驿马三十里一置。
唐代:
凡驿马,给地四顷,莳以苜蓿。凡三十里有驿,驿有长。
30里大约是驿马最有效率的里程单位。
有趣的是,唯独西汉初期的单位距离与西周相近。
张家山汉律记载:
十里置一邮。南邵江水以南至索(?)南水,廿里一邮…北地、上、陇西,卅里一邮。
内陆陆路10里一邮,水路20里一邮,只有边远地区30里一邮。
学者王子今认为,可能是因汉初马政未举,内陆马匹稀少,邮行以步行,故间距较短;西周初期旅途供给设施的间距较短,则可能是因为路政与马政尚未完备的缘故。
《常武》的时代为西周宣王时期,驿传制度可能更趋完备,是以“徐方驿骚”之后,宣王即刻亲征。“驿骚”的路线,可能循洛邑东南出的“周道”,经胡、蔡、陉山至洛邑、宗周,也可能在陉山转入申、甫,经武关道至宗周。
西周政府设置可以归纳为“卿事寮”与“太史寮”两大行政官署,分别掌管世俗性事务与宗教性事务,二者的行政行为都会产生跨地域交通。
中国史上,行政资讯的传递,可追溯至商代初期,《尚书·商诰》载:
归自克夏,至于毫,诞告万方。
即以国书传遍天下,但无法确定是专案传递或已有常设的传书制度。
晚商邮传制度已相当明确,卜辞显示驿传范围已达数百里,沿途有“连”站供使者寄行,但可能尚未以节级传递,而是由专人送达。这是周代公务传递制度的前身。
事实上,《周礼》中各种性质的官守均有发布全国性命令的职责,大宰“布治于邦国都鄙”,大司徒“布教于邦国都鄙”,大司马亦需“布政于邦国都鄙”,均是将法律、政令、风教或施政方针发布全国,达成中央集权的施政。
换言之,完备的行政交通制度,是权力集中的先决条件。
西周政府中传递行政公文书的官员,可能称“行夫”。
《周礼·行夫》载:
行夫掌邦国传遽之小事、媺恶而无礼者。凡其使也,必以旌节。虽道有难而不时,必达。
总而言之,西周政府有频繁的布政事项,故需建立全国性的政令传递系统,包含设置行夫为专官,建置“周道”及沿途的井、舍等通信制度。这套公事传递系统在文王时已有规划,克商之后普及于全境,康王、昭王时期已经完备。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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