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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权力与自由
2019-02-01 10:45:17 | 来源:人民法院报 | 作者:陈皓
  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是个很有镜头感的人。在这张黑白照片里,他深深地凝视着你,露出真诚的、开朗的、温暖的笑容。不知道这张照片是在什么情形下拍摄的,什么事情让福柯这么开心。不少有关福柯的文章,好像也都很喜欢使用这张照片。然而,对于那些认真聆听过福柯演讲的人来说,这张照片却很难符合在书中读出的福柯的形象,因为他的思想弥散着压抑和不快乐。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福柯批判式的、反叛的、对抗的讲述方式和观点。他否认历史的进步、质疑理性的权威、抨击一切权力的统治形式。离经叛道者总是引人注意的,特别是一个博学的离经叛道者。

  人道与作为客体的异己

  所谓人道,即人们对于异己的良善态度,如福柯说,“即便是在惩罚最卑鄙的凶手时,他身上至少有一样东西应该受到尊重,就是他的人性”。血腥的、残暴的酷刑的废除,和谦抑的、节制的以自由刑为主的刑罚制度的确立,被认为是现代法治的标志之一,它象征着文明和进步。在福柯的代表作《规训与惩罚》中,福柯重新讲述了这个被乐观主义者们“误读”的刑罚的故事,他告诉我们,我们看到的变化,只是刑罚方式的变化而已,并不是刑罚本质的变化。实际上,论及对人的强制,现代刑罚不是更加轻缓了,反而是更加严厉了。

  酷刑产生强制作用的方式,在于折磨肉体使人痛苦,它鞭笞肉体、烧灼肉体、切割肉体,甚至人死以后还要挫骨扬灰;现在,不仅肉刑被废止,监所中还会配备照顾犯人身体的医生。然而,福柯指出,实际上无论酷刑还是自由刑,犯人的身体从来没有受到真正的尊重,犯人的身体从来没有摆脱被征服、被安排的命运。唯一不同的是,过去的惩罚旨在破坏和消灭肉体,现在则是驯服它、利用它。通过纪律、劳动和监督,实现对犯人行为态度的训练和改造,使之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无论在哪一种方式中,犯人,作为一个人,始终都是一个被动的劣势者、权力的作用对象。现代刑罚制度更强化了这一点。犯人没有自己,在他们进入监狱的那一刻,就是对他们“旧我”的全部否定,他们需要接受训练,接受改造,“重新”做人,并且出狱之后,仍然要受到不停顿地评估、诊断、预防……最终变成福柯所说的“驯顺又能干的肉体”。

  在福柯看来,除了犯人,现代社会对疯子的人道也是一样,都是“辩护之词”。在过去,人们把疯子看作野兽。他们被隔离,被禁闭,被铁链拴在囚室,被迫接受电击、注射等物理疗法;现在,虽然手铐脚镣被解除了,囚室改造为疗养院,但这些“病人”仍然没有被真正的当作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和过去一样,他们仍然被视为一种低等的存在。因为,相对于“理智之人”,这些疯子受到“欲望”的控制,丧失或缺失“理智”。他们因此和犯人一样,是有罪的并且罪孽深重。福柯如此道出了神经疾病的道德意义——“由于人们把神经疾病与胴体较低部位的器官运动联系起来,这些疾病也就被置于某种欲望的伦理体系中:它们代表了肉体的报复……人之所以生病乃是情绪过分炽烈的结果。”(福柯:《疯癫与文明》)

  道德治疗不再针对疯子的身体,看似人道,实际上则是更大的控制、征服和压迫。这种道德治疗的核心,在于建立疯子的自我克制,通过在疯人中设立镜子,不仅包括设置有形的镜子,使病人不断陷入自我对照的观察中,对自己的放肆言行产生羞愧;也包括设置作为观察和期待理性表现的无形的镜子,使病人屈服于医生,接受他像家长对待未成年子女那样的权威和惩罚,让病人意识到应当对自己的非理性的一切表现予以克制,变成可期待的理性的模样。这种看似友善的对待和“治疗”,并不意味着非理性和异己获得了解放,而恰恰意味着他们被同化、被制服,和犯人一样,在这种强制过程中,丧失了自我。

  福柯对“异己”历史的讲述,道出了人道真正的含义,尊重人即尊重人的主体地位。同情和怜悯并不意味着真正的人道,因为它恰恰显示了针对异己的优越;改造和治疗也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博爱,因为它的目的是对异己从肉体到精神的彻底歼灭。

  显现的和隐密的权力主体

  既然“异己”的历史就是福柯讲述的那些社会边缘人群的,作为客体的历史,那么,谁又是现实生活中的主体?作为相对于被压迫者的优势者呢?

  福柯指出,在过去,权力是集中的,权力主体是可见的,他们是少数人。权力通过一系列仪式显现自身,这些仪式包括君主的献祭、加冕、凯旋、葬礼、对犯人的公开的行刑……而现在,权力是分散的,权力主体隐藏了自身,权力的行使不再通过公开的大场面展示自己,成为被大多数人观看的对象,相反,现代社会权力运行的方式,是检查制度,福柯把它比喻为全景敞视建筑。

  这种建筑的空间安排,不是像宫殿那样供人欣赏和享用,也不是像堡垒那样为了防御外面的危险,而是为了便于权力主体对内进行清晰而细致的控制,使得权力主体在“逆光”处观察和监督权力对象。每一个规训机构都是一个全景敞视建筑,监狱、医院、学校、军营、工厂……这些受到观察和监督的对象既包括犯人、病人、疯子、流浪者,也包括士兵、学生、工人、职员等等,一切被要求按照标准化的方式行为和劳动的人,每一个参与到现代社会运行机制中的人。每一个现代人,他们都有可能成为权力的规训对象,也都有可能成为权力主体。

  福柯不无极端和冷酷地指出,现代社会已成为一个“监视的社会”——“这种封闭的、被割裂的空间,处处受到监视。在这一空间中,每个人都被镶嵌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任何微小的活动都受到监视,任何情况都被记录下来,权力根据一种连续的等级体制统一地运作着,每个人都被不断地探找、检查和分类,划入活人、病人或死人的范畴。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规训机制的一种微缩模式。”

  正因为现代权力运行的这样一种隐密的方式,权力主体的不可见,所以,当我们的当事者不是一个犯人,也不是一个疯子,他真的难以自觉地感受到自身的客体地位,被监视、被控制甚至被“压迫”的感觉。在福柯对性的历史讲述中,他真实地揭示了现代人是如何在这种隐而不发的权力运行关系中,主动地、自然地坦白自身,坦白私隐,把自己毫无保留地讲述出来。

  福柯认为,现代社会的性的解放,实际上就是权力机构“煽动”人们谈论性,目的在于管理“身体”和“人口”,使性在最佳的状态中发挥有利于社会福祉的作用。性成为出生率、发病率、寿命、节育率、健康状况、饮食形式、居住形式、结婚年龄、合法和非法的出生等等政治、经济问题的中心。如何去获得这些资料呢?福柯指出,是“坦白”。坦白是支配真实性话语和性庞大档案的基础,人们把它运用到一系列的关系上,儿童与父母、学生与老师、病人与医生、犯人与专家,通过拷问、咨询、检查、书信……在多样的力量关系中建立了权力与性的关系,“对身体的无穷无尽的监督、无时无刻的控制、没完没了的医疗检查或心理检查……性变成了以管理生命为中心的权力的中心目标”。

  于是福柯说,权力无所不在,它在每一时刻、在一切地点,或者在不同地点的相互关系中都会生产出来……权力不是一种制度,不是一个结构,也不是某些人的某种力量,而是既定社会中的特定处境。在一切的检查中,都存在权力主体,但它非常的狡猾,人们自愿地向它作出最真实的,无限的坦白,却在这种信任中成为客体存在。

  理性的统治与真正的自由

  那么,一个现代人要如何从无所不在的权力关系中挣脱出来,不压迫他人,也不被他人压迫,获得解放,重新获得他自己呢?作为一位左翼学者,福柯在政治上一直非常活跃,他抵制一切试图划定社会标准的排除性法则,帮助和支持那些被主流标准排除在外的移民工人、犯人、同性恋者等社会边缘人;包括他本人的生活,他也同样拒绝那些“普适”“健康”的生活方式,试图在各种极度体验中获得内心的安顿……直到在福柯最后的思考、写作阶段,他转向古希腊、罗马的思想史,似乎才在其中获得了自我关怀的生存美学。

  在《性史》第二卷,福柯为我们讲述了人如何在自我约束中获得自由、获得主体地位的过程,讲述了规则与个体的应然状态。人不是被动地接受和服从规则,而是行为个体自觉地明确了对所遵循的规则的态度,主动地控制、考验、完善和改变自己,让个体的各种活动不仅符合规则,而且符合一种道德主体特有的存在方式,继而将自身塑造成为道德主体。通过对古典文献的阅读,福柯指出,古希腊-罗马经常强调尊重法律与习俗,但是,它们关注的重点不是法律的内容及其应用的条件,而是法则与自我的关系,促使人对法律持尊重态度。这种尊重态度来源于人对规则的自我实践与修行,通过规则控制欲望、快感和各种激情,建立自我控制的节制的生活方式。福柯列举亚里士多德关于性的道德反思,以及罗马帝国时代各种性禁忌,都是在强调一种自我对自我的关系,在自我控制中获得纯粹的自我愉悦,获得自己。

  按照福柯的理解,人真正的自由的实现不在于打碎外在的铁链,消除一切控制和压迫的权力关系,而在于人的自我觉醒。在这个意义上,福柯并没有贬低理性的地位,他所揭示的恰恰是现代社会中自我的丧失、理性的丧失。当福柯批判西方现代社会对疯人的禁锢、压制时,他也并没有赞同古典时代以前的,把疯人言语看作智慧的那个时代。他客观地指出,疯癫只是理性的炫惑。理性的观看,是借助日光看万物;而非理性的观看,则是直视阳光,他睁大了眼睛,却只能看到光照过于强烈导致的虚无,浮现和繁衍的各种心象。

  福柯所批判的不是理性的胜利,而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博爱,同样作为人的精神病患者自由和尊严的丧失;福柯也并没有完全否定理性作为人的认知能力,他所批判的理性,是那种以结构、分类作为全部认知方式的简单化的理性主义、技术化的理性主义;同样,福柯也深刻地揭示了理性知识背后的深层的权力因素,理性知识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源自人自觉、主动认知的成果,而是源于权威和偏见。然而,人不是统计学中的一个数字,也不是各种器官的机械组合,福柯呼吁在劳动、生命和语言等人的具体存在中重新发现人,使人转向自我,以自身为目的,自觉的、自主的获得自我和世界的知识,真正成为自我的主宰。他的思想史研究所致力的正是这样的学问。

  (作者单位:首都经贸大学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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