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5岁那年失去了母亲。我妈妈跟癌症抗争了8年，最终不甘又不舍地离去。6年之后，我自己也成了一位母亲，我的第一个孩子小臭出生了。再过了3年，我的第二个孩子小柔出生。
有些问题我一直没有机会问我妈妈，比如“妈妈，生孩子疼不疼呀？究竟有多疼？”“妈妈，我小时候也像小柔这样喜欢趴在你身上吃奶吗？”“妈妈，是小柔的性格更像我，还是小臭更像我？”......
有些答案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告诉我妈妈，比如“妈妈，你一直担心我什么也不会做，但是现在别人都说我跟你一样能干呢！”“妈妈，你之前担心我会因为贪玩而不想要孩子，我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呢！而且我好爱他们。”“妈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以后会在哪里安定下来吗？其实我现在都还不知道，不过我终于理解了你说的，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妈妈已经离开我11年。在她刚走的第一年，我似乎感觉不到什么很深的痛苦，但每次一跟别人提起她，我就开始流眼泪，止也止不住的那种。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而且经常是同一个地方：需要坐好几站公交车才能到，我妈就坐在一个橘色的小桌子旁边等我。然后我们就拉着手坐着聊天，聊很久。很有意思的是，我妈妈在世的时候从来不肯我独自坐公交车。因为我有一次在上海坐公交车去外滩上班，没吃早饭再加上中暑，晕倒在车上。第二天我妈就帮我在外滩租了个小破房子，那时候房价还没有现在这么离谱。我当时特别不能理解，还跟我妈吵，说为什么我都工作了你还来帮我安排一切？就不能让我独立吗？我妈懒得跟我吵，就说没有为什么，你必须住在这里，不许再坐公交车。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是因为自己因为肿瘤前期晕倒过，她担心我重蹈她的覆辙。
我在青春期的时候跟我妈经常吵，各种原因都能吵。比如她不让我留长刘海、不让我放学后留在学校出板报、不让我交笔友、不让我夏天穿吊带、不让我出门不打伞...... 很多很多事情都能吵起来。我是个特别反叛的孩子，我妈又是个特别强势的妈。以前跟我爸妈出去应酬，总有人在饭桌上开玩笑地问我“你更喜欢爸爸还是更喜欢妈妈呀？”我总是不假思索地说爸爸！我妈就在旁边笑，说谁不管她她就喜欢谁！
我跟我妈好像从来没有别的母女那种特别亲密无间的感觉。我几乎不跟她敞开心扉，因为每次我说什么她都表示担心。每次都是我考试考得好了，她才满意地拿着我的成绩单看了又看。而她自己也从来不跟我表露她软弱的一面，哪怕是她后来做化疗虚弱到无法长时间坐着，她每次都在跟我视频的短短十几分钟里让我爸拿个垫子给她、支撑着坐到视频结束，就像电视里那些情节。
我唯一一次看到我妈哭，是我接到我爸电话说我妈病情加重、让我赶紧回国，我走进病房的时候我妈一下子就哭了，说妈妈每天都在想你啊！我说你怎么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我妈竟然说，我怕影响你在美国的学业。
我妈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她唯一的怕都在我身上。怕我身体不好、怕我考不上好大学、怕我乱交朋友、怕我找不到好的归宿、怕我没办法自己独立...... 她在最后清醒的时刻还在担心我早饭有没有好好吃。外人都称赞她的坚强，只有我才懂她藏着最放不下的软肋。
多年之后，我每次回忆起妈妈，总是想起同一个场景：那天我们一起去瑞金医院，拿了一堆中成药，我妈突然拿起我的手放在她手心里，跟我说着一些家常话。她的手特别特别的软，软到我当时就想：这可能是世界上最软的手吧？我妈对我并不经常如此温柔，所以那次我虽然很想一直握着她的手，却没有真的去做。
我妈妈肯定想不到，她留在她女儿心里的，竟是这么一个最不经意、甚至最不能代表她性格的瞬间。而这个瞬间，在她与我的生命重叠结束之后，被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一种无法磨灭的痕迹。
我对我的两个孩子的温柔，可能归根溯源是来自于我记忆里妈妈的那双柔软的手。因为我曾经很多次地思考：当我离开我的孩子们，他们记忆里的妈妈会是什么样？我的爱将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保存在他们的记忆里？
我希望他们记忆里的妈妈是柔软的。我不想要他们记得什么尊尊教诲，我根本不记得我妈妈跟我说过的任何一句道理，绝大多数的道理我恰恰是在她离开我之后、在生活的摔打里慢慢领悟的。我只想当一个柔软的痕迹在他们的生命里，不给压力，静静地，存在于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命。
虽然我的妈妈从来没有这么跟我说过，但是我和她生命交织的那25年告诉我：无论多爱，都会分离。当分离来临的那一刻，我们也许都没有机会道别。但是在此之前，我们有的是机会选择在彼此记忆中存在的痕迹。我们在一起的每天、每一刻都是痕迹——这些才是永恒。
爱你，离开你，变成你。我此生唯一的后悔，就是终究没能开口跟我妈妈说，
我爱你。
Love，
花生
2019年5月11日@奥斯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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