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為何相見不如懷念？

[2010-04-20]香港文汇报

■我心中的白塔河，原來風光不再。 網上圖片

洪巧俊

　今年春節，我回到了生我養我的村莊。在沒回去之前，我就做好了充分準備，照相機、相架都帶上，拍一些風景、風貌、風土人情，然後帶回廣東，沖洗放大後佈置在書房，每天都可以看到家鄉。

　空曠的田野是一片荒涼的景象，田地裡長的不是農作物，而是雜草，以前這個時候田野裡是一片綠油油的紅花草，拍這樣的鏡頭，無疑是很美的。俗話說：「紅花草不可少，那是莊稼的寶。」如今鄉親們為何不要這寶呢？

　在童年的記憶中，我們村莊是最美的，四面環水，河塘環繞村莊，河塘兩岸綠樹成蔭，村裡也到處是樹，有桃、柚、棗、石榴等果樹，也有風景樹，楊柳、樟樹最多，尤其是那一棵棵古老的樟樹，不僅給村裡帶來了清香，而且驅趕蚊子等害蟲。冬天使村裡暖和，夏天使村裡涼爽。老人們告訴我，村前的那棵樟樹至少長了五百年，三個人也抱不過，至於村左邊的那幾棵樟樹，也長了幾百年。如今這些樹都不見了。河塘不再環繞村莊，只靠村的左邊有一條河塘，沒有以前那麼寬闊，水不再清清地流淌，是髒乎乎的一塘死水。

　於是我去了白塔河，那是我從小嬉戲玩耍的地方。我們在河中游泳、追逐、打水仗、摸豬草、捉魚、撿螺螄……河水清澈見底，看得見河草漂流、小魚歡游、螺螄悠動。那時的白塔河不但是我們嬉笑的地方，也是鄉親們解渴的地方，他們在田地勞作，渴了，掬一把水往嘴裡，太渴了，就伏下身子咕咚咕咚喝個飽，白塔河裡的水不僅涼爽，而且是那麼清甜；累了，就跳進白塔河，然後仰泳，讓河水輕輕地撫摸，全身舒舒服服的，然後爬上岸，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白塔河是有靈性的，不過，她從不悲嘆，總是在歡唱。夜深人靜時去傾聽白塔河歌唱，那是最美最動聽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是夜夜來聽，當然有時卻是我在向她傾訴。三十年前，高考落榜的我是痛不欲生，每當夜深人靜時，就悄悄地來到她身邊，向她吶喊，向她哭訴，向她狂笑……不管我咋樣，她總是耐心地傾聽，一雙溫情的眼睛在注視，顯得那麼含情脈脈，情真意切，讓你躁動的心不再躁動，平靜下來，然後又送你歡聲笑語……

　可當我越過大堤，走向白塔河，卻沒有舉起相機，因為那美麗的白塔河風光不再……聆聽不到白塔河的歡歌，看不到那河草、小魚和螺，河面上是一片污濁；沙灘不見了，到處是坎坎窪窪的，高處是堆起的大鵝卵石，低處是一塘水，河中間是幾台採沙機；白塔河是滿目瘡痍。白塔河咋就變得如此蒼老，她不再意氣風發，一路歡歌，它似乎在嘆氣，還夾雜咳嗽聲。它的身體日漸衰敗，它的神情，日漸疲憊……難道它和人的生命一樣短暫？我想，如果村裡還有哪位青年和我一樣落魄、憂傷，去哪裡傾訴？

　回到村裡，從外面看是一幢幢樓房，但那朝東朝西的朝向，顯得雜亂無章，過去全村是只朝一個方向—東南。走進村子裡，與外面的樓房卻是鮮明的對比，村中的老屋是破舊不堪，有的連早廊也雜草叢生，草長得比人高，寂寞冷靜，讓人感覺一片淒涼。這些老屋讓我傷感，卻也讓我記起童年的許多往事，那個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在這一帶捉迷藏，玩遊戲……卻是那麼熱鬧，夏天，我們吃飯時，大家都端飯碗出來，一邊吃飯，一邊侃大山，大人侃、小孩侃，東家短西家長，你一言我一句，甚是開心，說到好笑處，有人噴飯。

　在我的記憶中，村中有一塊寬闊的平地，平地中間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柚子樹，孩提時，我們在這塊寬闊的平地上玩耍，賽陀螺、推鐵圈、踢毽子、跳方格，圍這棵柚子樹兵捉卒、爭上游……如今這塊寬闊的平地上到處是垃圾和雜草，那棵柚子樹枯萎凋零，樹的主幹被害蟲吃得千孔百瘡。看到這裡，我心裡陡然湧起一種蒼涼之感，那樸實、熱鬧、親近的場面已經一去不復還了。

　在村中轉了一圈，沒有看到一頭豬，一隻雞，過去家家戶戶是養雞養豬的，除了改善生活外，還可以賣些錢。老鄰居木里大哥告訴我，如今沒有人去養豬，一是怕豬瘟，二是是怕虧錢。要養雞養鴨，也是放在樓台頂上，不敢放養。不敢放養，當然是環境遭受污染，雞鴨易發病而死。

　那一幢幢的老屋，像這些孤獨老人的身影，顯得孤苦伶仃，他們的兒媳都出去打工去了，唯獨他們仍然守候在這裡。

　不知不覺我來到自己出生的老屋，聽奶奶說過，這房的歷史有一百多年，是曾祖手上建的，分上中下三幢，幢與幢之間隔天井。解放前，這是全村最大最豪華的房子，所以土改時我家就被打成地主成份，房子全分給貧下中農居住，而父親和奶奶被趕去搭茅棚居住，直到十年後，父親在中幢買了一間，我就是在這間房呱呱墜地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家建了一幢新房，就把這間房賣給勝成大爺。我想，不管這房是不是我家的，如何破爛，畢竟是我出生的地方，都要把它拍攝下來，留個紀念。

　勝成大爺還住在這裡，正在編織肩繩。只見屋樑上吊一塊石頭，石頭上面是未編完的肩繩，勝成大爺用黃麻搓線，然後把線織上，再用鐵鉗錘。我走過去問大爺：「大爺，您還在打肩繩，都快九十的人了。」勝成大爺歎息地說：「不打不行，要吃飯啊！」「這肩繩還有人要嗎？」勝成大爺說：「比以前要得少，但推車的人還是有。」

　看勝成大爺佈滿老繭的手和滿臉的滄桑，心裡是一陣酸楚。農民沒有退休一說，只有兩腳伸直歸西後才不幹，在城市不要說快九十的人了，六十歲就安享晚年去了，這就是城鄉差別。我不想把勝成大爺攝入我的鏡頭，原有的計劃就這樣再次落空了。

　當要離開村莊時，我從車的窗口回望這生我養我的地方，心中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失落感，那美好的記憶被所看到的現實沖得七零八落。

　故鄉，難道真的應了那句「相見不如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