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富士山记
东方闲人
旅居东瀛二十载，余夫妇始有登富士山之举。时令已值初秋，然暑气依然逼人。阳历9月2日，自名古屋出发，乘车300公里，下午2时许至海拔二千米之须走口五合目，是为登山之起点。富士山为活火山，或云其上寸草不生。然富士山山腰以下，环山皆树，俨然一绿色世界也。林木葱茏，满目苍翠，鸟语、虫鸣、人声，似应和相交往也。唯有蜿蜒于白桦林间之盘山小径，或为碎石，或为粗沙，皆褐色，质坚硬，不规则，方显出火山之本色。山路坎坷，登山须埋头择路；然映入眼帘者，亦不乏奇草异卉怪石。遇有开阔处，回望山脚下，但见田园黄绿相间，房屋井然有致，河、湖白中透亮，阡陌纵横交错，皆可入画入镜也。如是反复，不亦乐乎？与登山道相隔数百米遥遥相对者，为下山之沙砾道。遥望行人颠簸其间，如车轮碾尘，其后硝烟弥漫，诚所谓“大车扬飞尘”之景象也。下山者速度之快，颇令步步艰难之登山者望而生羡。大约自海拔二千四百米之六合目起，树木渐少渐稀，终至全无。五时许攀至海拔二千七百米处六合目“山小屋”——濑户馆，住下歇息。
该馆为个人经营，房屋颇为陈旧，然所占地势气概不凡，突起于山梁之上，东向而立。由馆中平视，即可见云海茫茫，云涛簇簇，跌宕翻腾，绵绵而无尽头。此时正值夕阳斜照，富士山之圆锥形峰顶之阴影，恰恰映于云海之上，其雄奇之境，为余平生所未见也。较以前所见黄山之云海奇观，气派上似更胜一筹。馆舍主人朴实好客，谈锋甚健。余窃忖濑户应为其姓氏，问之，果不其然。其祖父始开此馆，传至孙辈，至今已逾七十年。每年夏季开馆，其他三季则于山脚做买卖为生。馆舍外侧有一簇新公用洗手间，供路人使用。门旁设一木盒，上有使用者请投入二百日元卫生协力费之说明。洗手间内冲水便池、便座，洗手水池等一应俱全。高山之上，陋馆之旁，竟有如此现代之公厕，诚令人惊讶也。询之主人。答曰：为建此公厕，耗资2千万元。并称此费用可于山下建一豪宅。余又问：耗资如此之巨，可收回成本乎？答曰：不能。盖此事由政府主导，并资助百分之七十。又云富士山每年登至山顶者逾三十万人，厕所卫生实为大事。呜呼！日本政府与国民对保护环境之重视，洵非唬人蒙世之虚言豪语也。
当晚住下，及至夜12时，匆匆起身。推门之际，但见脚下万家灯火，山际灯光游动，头上繁星闪烁，飘飘然似伸手可摘而得也。一弯下弦月斜挂东方，亦颇为明亮。此时夜空，实非“月明星稀”所能形容，分明呈月明星朗之天象也。虽然，因山石皆为火山之褐色，并无反光，故坎坷曲折之山路仍魆魆如墨，倘无自备灯光照明，则难免入歧途也。子夜登山，其实不易。山高坡险，举步维艰，抬脚即汗出；夜深风疾，气温陡降，停步则身寒也。荀子曰：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余等谨记荀老夫子教诲，取慢行少停之法，碎步缓移，倒也自以为得计。翻过八合目，山路愈加狭窄陡峭，登山者却陡然增多，小径犹如闹市马路，呈拥堵之状。人们形体相近，步履相接，喘息之声亦相闻也。瞻前顾后，只见盏盏头灯，蜿蜒延伸，迤逦成龙形。路旁山石嶙峋，夜色中囫囵观之，多有如虎、如狼、如犬者也。人山合观，谓之“虎踞龙蟠”，不亦可乎？此念一动，故乡南京立浮眼前。快哉，南京小子，今日终偿夙愿——迈双腿，踏上富士山阙！脚下出苦力，心上驰遐思，心虽不在焉，脚却未曾停，此乃托排队登山之福也。队动我动，人停己停，貌似失去自由，实则为良性约束，鞭策诸位克服疲劳随流前行，且难起懈怠之心也。迫近山顶时，山路突显开阔，拥挤之队列随即顿失于无形。连续跋涉近五小时，疲惫几至极限；然一旦胜利在望，精神为之一振，居然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顶峰。于是回身定神，大口吸足随身携带之氧气，调匀呼吸，聚精会神，凝望东方。稍顷，东边天际云彩渐红，红中透亮，且红亮之范围不断扩展，愈来愈大。云蒸霞蔚之间，一轮红日，节节上升，终于喷薄而出，喷射出万道金光。金光之下，万象鲜明，山体通亮，众人欢腾，诚所谓“天红地红人更红”之景也。身为中华儿女，历来以“天人合一”为最高境界。窃以为余至今唯有此一瞬间，与所谓“天人合一”之境，最相近也。赶紧低头看表，记录美好时刻，时钟指向9月3日5时10分。
富士山顶峰东西窄，南北长，呈椭圆形，周长约为三公里。中心为一巨大锅形火山口，深数十米，呈深褐色。其中尤醒目者，乃一片数十平米之白色。据云此为终年不化之积雪，有“万年雪”之称。火山口四周有路供朝山者往来交通。信步由东至北转至西侧，偶然瞥见富士山圆锥山形，完整投射于西侧山谷之中。恰似又一座富士山峰雄起于幽谷之上，正所谓“影富士”也。山谷幽绿之森林，恰似一块硕大无朋之绿色布景，衬托出“影富士”之稀世奇观。由“影富士”之胜景稍往南，即为富士山最高点。其上立一大理石石碑，上书“日本最高峰富士山剑峰 三七七六米”字样。碑旁熙熙攘攘，欲留影者已排成长龙。下得剑峰，至顶峰最南端，即为日本最高神社浅间大社奥宫原址。虽然大社之主要建筑早已移至东侧，然其赫赫盛名依然不衰，故不辞艰辛慕名前往敬神祈福者络绎不绝。入乡随俗，余亦怀揣一腔虔诚，顶礼膜拜。神社为日本特有民间信仰之文化，其中规模大者往往以“大社”称之。富士山中神社众多，其中规模、势力最显赫者，即为浅间大社。据云自江户时代起，富士山即为神社之属地，至今依然，政府不过参与管理而已。富士山被称为神山，受到全民由衷敬仰，盖源于神社文化也。拜过神社，即折回东侧。因为东向，可观日出，地势亦宽阔，故富士山顶主要建筑皆集中于此。上言浅间大社奥宫本殿，即迁于其间。余夫妇庄重进店，请得保佑健康安宁之“幸福守”神符，心愿得偿，遂回身下山。看表记时，时为七时四十。余等自5时前登至山顶，先驻足东侧，饱览富士日出之胜景；再探身火山口，遥思当年喷发之余韵；又倘佯于西侧，欣赏“影富士”仙姿，惊叹造化之神奇；继而登剑峰，踏上日本最高点；最后敬神祈福于浅间大社。不经意间于山顶流连近三小时也。
下山道主要以沙砾路为主，所谓沙砾，皆为火山喷发后落下之火山灰。又以七合目山小屋“大阳馆”为界，分为上下两段，上段多呈“之”字形，路面质地颇硬，其上为沙砾层。沙砾大者如鸡卵，中者如板栗，小者如豆粒，布满路面。行走其上，极易打滑。故须穿硬底防滑登山专用鞋，并于裤脚与鞋口之间戴上防沙护套，以防沙砾蹦进鞋内。余夫妇自然有备而来。虽有登山鞋护脚，踩上沙砾仍甚感硌脚，且时常打滑。好在此段斜面较缓，行走时虽踉踉跄跄，然只要达到一定速度，保持平衡亦非难事也。不过为防滑倒，脚弓不得不始终绷紧；斜面向下，脚趾不得不紧抵鞋尖；为保持平衡，腿上肌肉不得不高度紧张。余等一鼓作气，仅费时90分，即下至七合目大阳馆，距离已近半也。休息用餐之时，回望向来沙砾路，自有几分自豪掠过胸际：喝令雄山让路，我来也！自以为再费同样时间，大功即可成也。于是抖擞精神，继续下山之旅。不料一出大阳馆，即感事有大谬不然者也。“之”字形下山道变而为一条遥遥无尽之直道，坡度陡然增大；沙砾层亦陡增厚度，踏上去陷及脚脖；且常有横亘路间之拦路石也。凡此等等，皆大增下山之难度，更加耗费体力精力。若年轻灵活，体力充沛，则大可秀其潇洒英姿：弹跳于沙砾之上，腾挪于巨石之间，动如脱兔，疾如山风，顺势俯冲，扬尘而去。身旁确也不时掠过此等健儿。可余等身体状况却不容乐观。休息过后，先前长时间奋战于沙场、饱受折磨之脚趾、膝盖、腿肌，或疼，或酸，或胀，均似不堪重负，已难忍苦楚也。此时余身体作后仰状，一步一顿、跋涉于沙砾间已感力不从心，遑论腾挪跳跃乎？更可恨天公亦落井下石，将骄阳烈焰，如来佛巨掌一般，劈头盖脸罩住全身，肆意烤炙，并无半点恻隐之心。烈焰之下，沙砾间厚积之细尘，抬脚之际即卷起滚滚灰尘，如滚滚浓烟呛人肺腑。余夫妇未准备口罩，此大失策也。所能做者，唯实行“捱”字诀而已。《海港》中马洪亮有唱词云：“步步颤颤，走过这过山跳”，改动三字，即可移作此时之写照：步步颤颤，捱过这下山道。白居易《琵琶行》以“轻拢慢捻抹复挑”描写弹奏指法。借用其句法，余等下山之狼狈状，则可谓“斜行横挪进复退”也。“斜行”者，为减缓坡度也；“横挪”者，因脚趾疼痛难耐，故横向挪步也。“退”者，转身后退下山之谓也。“进”与“退”轮换反复，故以“进复退”称之也。艰难困顿之中，精神却不曾萎靡，信念始终坚定：走一步少一步，积跬步可致千里，积小胜可为大胜也。千辛万苦，终于于11时20分下至登山起点。登富士犹如人生之大考。此番大考中，余夫妇虽早逾知天命之年，然体力、毅力皆差强人意。自谓已逾及格之线，或不失允当也。
中国之华山以“险”著称，黄山以“奇”著称，峨嵋以“秀”著称，富士无华山之险、黄山之奇、峨嵋之秀，若以一字言之，或可冠一“朴”字。富士山体为单一圆锥形，无多姿之群峰、纵横之沟壑，山体可谓简朴；山腰以上皆褐色，无多彩之林木、斑斓之石块，山色可谓素朴。然简朴中藏深厚，素朴中有五色，其云海、日出、影富士等等，皆可称惊世奇观。老子云：大巧若拙。以此观之，富士或可当“拙”之美乎？中国之名山往往为文化富矿，深含悠久绵长之文化底蕴，此或为富士山所不及。然富士山之神社文化，却深入全体国民之心，其山亦蜕变为举国敬仰之庄严神山。由此思之，曰富士山外“朴”内“庄”，形“朴”实“庄”，或曰“朴”为其象，“庄”为其骨，不亦可乎？
最后赋诗一首，结束小文：
久闻富士有山神，朝拜岂辞半百身。
戴月披星凌绝顶，居高临下远红尘。
风来云海波涛涌，日出剑峰图画新。
兼得浅间大社力，逢凶化吉或成真。
2010年9月18日记于名古屋闲人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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