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夜

                徐 怀 杰

   上个世纪70年代的一个麦收时节，大庆油田农场迎来了一支支油田各兄弟单位抽调来的麦收支援队，农场顿时热闹起来，接着，由于支援队的参战和艰苦大干，麦收进度不断加快，收获效率直线上升。

   那时候，我担任宣传干事，由于工作关系，每天，我都被支援队的同志们为麦收出大力、流大汗、一个心眼艰苦大干的精神所感动、所鼓舞，我不止一次地想：一定要多宣传、多报道他们的事迹，还要实实在在地帮助他们做点什么。

    不知是偶然还是巧合，这种机会很快就来了。那是一天中午，天突然下起大雨，田间的收获被迫停下来。这一下人们多日激战所绷紧的神经松驰了，一个个钻进被窝，美美的睡开了大觉。我也是太累了，身子往床上一倒，便深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我忙起身开门，只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他年龄与我相仿，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呈现着歉意与急切的神情，没等我说话，他便向我说明来意。原来，他是采油三厂支援队的，他有一个姐姐在距我们农场40公里之遥的格丘山农场工作，接到他从大庆打来的电话说，要来油田农场支援麦收，便忙中抽闲，好不容易找领导请了一天假，起了个大早骑着自行车来看望他。谁想偏逢这场大雨无法回场了，那时两个农场之间不通电话，无法向场里说明情况，也无法续假，他非常着急，加之他在场院干活时不小心崴了脚，行动不便，恳求我帮忙，看能否找台车把姐姐送回去，听了这件事，我立刻睡意全无，一种责无旁贷的情感油然而生，我手一挥：“走”！

   我们很快乘车上路了。这是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尽管它破，但却是我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从生产调度室争取到的，加上司机的一百个不情愿，我们的这次出车便一开始就充满了沉闷的气氛。汽车在泥泞的土路上艰难地行驶，它虽然大声地喘着粗气，但仍然象是在爬。司机满脸不高兴地操纵着方向盘，那神色使我和并肩坐在我身旁的那位“姐姐”也变得小心翼翼，惴惴不安了。

  天渐渐暗下来，车窗外，远山近树全笼罩在灰濛濛的雨雾中，阴沉沉的天空，翻滚着乌云，没有风，一切景物像静止了，只有隆隆的马达声和在布满水坑的土路上摇晃着颠簸着的汽车显示着世界的活力。

汽车还在缓缓地爬行。突然，车身猛地抖动一下，便在原地空转起来——陷车了。司机骂了一声，猛然加大油门，但车轮仍在原地打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司机更来气了，他一边咒骂这条鬼路，一边手脚麻利地倒车、前冲，连续冲了几次，毫无效果，我一见便小声建议：“挖吧”。说着，我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一双脚刚一落地立刻被泥水淹没了。我没顾及这些，从车箱里捞过铁锹，用力挖起来。一锹、两锹……汗水从我头上冒出来，一群蚊子小咬赶来凑热闹，胡乱地在我头上脸上叮咬起来，但我顾不得那么多，还是一个劲地挖。姐姐见我脸上汗水直流，气喘嘘嘘，很是过意不去，几次要夺过铁，都被我拒绝了。接着，她竟然用手挖起来，司机大概被我们感染了，他大喝一声：“闪开！”接着，一脚猛踩油门，汽车终于冲了过去。

   天渐渐黑了，汽车像个醉汉跌跌撞撞地在夜色里行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到达了格丘山农场。“姐姐”下了车，望着溅满泥水的汽车和我那张疲惫的脸不知说什么好，一再挽留我们住下明天再返回。我害怕给她添麻烦，也想到明天的工作，便说服司机当即返回。回程并不比去程容易，汽车仍旧是在艰难地爬。大概是身边少了那位“姐姐”，司机用不着忌讳什么了，一路上他的嘴便像开启的闸门说个没完。他埋怨这场大雨；他咒骂这辆破车；他恨这条总怎么也跑不快、跑不完的路。我默默地坐在他身旁，心里明白，他千恨万怨，都是在向我发泄，如果不是我多事，他不会在这个倒霉的时候出这次倒霉的车！

   汽车又到了那个水坑，重蹈复撤，又陷住了。我借着车灯，挥铁又是一阵大干，当汽车冲出泥潭，我象散了架似的瘫坐在坐位上时，司机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说什么了。嗡嗡的马达声单调而又枯燥地响个不停，也许是太累了，我竟然打起了瞌睡。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司机突然问我：

   “哎，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刚认识”我说：“其实连名字也叫不出来呢”。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应该这样”。

“那你图个啥呀？”司机的口气带着明显的鄙意。

“我没想到图个啥。”我呐呐的回答。……

汽车终于回到场里，迎着一盏盏明亮的灯光，我的心陡然变得踏实轻松起来，借着路灯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腕上的表：已是午夜12点多了。汽车在停车场停了下来，我下了车连声向司机道谢，接着，逃难似的向宿舍奔去。

“喂！等等！”忽然身后传来司机的呼叫，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站住了。司机追上来，他不容分说拉着我就走。我心里一阵不安，困惑地随他来到他的宿舍。一进屋，他一下子把我按坐在椅子上，接着扔过来一双拖鞋，又端来一盆热水，随后又抱来罐头和一瓶酒。等我脱下溅满泥水的外衣，洗净了手脸，与他对坐端起酒杯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这个黑乎乎的中年汉子变得温柔起来，话也变得少了。当我一再谢绝他的劝酒时，他只说了一句：“小老弟，你是个热心肠，我敬着你！来，再干一杯”！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对面的沙发上司机已经睡熟了。刚刚经历的一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连那位“姐姐”的面容竟然也淡忘了，但我却想了很多，很远。我想：在我这一生中，像这种事也许只能碰到一次，尽管我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累，那位“姐姐”也许在明天早晨就会忘掉我，但我毫无悔意。想着想着我心里平静下来，倒是对面司机的鼾声，让我感觉到了夜的深沉和厚重。我抬头向窗外的天空望去，乌云在缓缓地飘移，间隙中，偶尔会露出点点星光。经验告诉我，天亮后，定会是一个朗朗的大睛天。